《时不待我》休将成

4、想不到哇

　　带着母亲离开的念头，早在林灵小时候就在心底生了根。
　　父亲并不是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模样的。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投资还没挣到钱，靠每天帮别人打零工艰难谋生。那时，爸爸妈妈会把尚且年幼的她放在肩膀，告诉她，她所见到的便是爸爸妈妈给予的整个世界。
　　年幼的她坐在肩膀上看着地面，十分惶恐。但眼前是矮矮的她从未见过的新风景，世界如此新奇，她为此着了迷。
　　而在她身侧，母亲依偎着父亲，父亲紧握母亲的手，两人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可美好是如此易碎。父亲的生意稍见起色，但急缺人手，母亲因此辞掉了工作，陪伴父亲白手起家。他们家的房子越换越大，却也越来越空，越来越冷清。
　　没人陪她说话，没人陪她玩。家里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保姆说着乡音，她听不懂。后来她好不容易学会了这种方言，那保姆却走了。
　　从此她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偷偷望一眼世界，世界空空落落，只有她独自一人。
　　渐渐地，父亲不再需要母亲的帮助，她得以回归家庭。林灵很开心，妈妈回来了，或许代表着爸爸也快回来了。
　　可是妈妈并不开心。有一次她看见妈妈对着镜子一根根数着自己的白发，数着数着突然哭了。
　　“妈妈？你为什么哭？我来帮你拔掉白头发好不好呀？”
　　妈妈不言语。她想揽过女儿，像小时候一样将下巴搁在女儿头顶，却发现小家伙只差她半个头了。
　　“宝宝，”她的妈妈明明在叫她，她却感觉妈妈叫的不是她，因为妈妈都没看着自己，“妈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
　　“妈妈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甚至放弃了陪你长大。”
　　“可是妈妈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时她还不懂何为悲伤，但她感觉自己的心一揪一揪的，随着妈妈的呼吸疼痛。
　　妈妈生病了。那是一种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病，可那病会一点点啃噬妈妈的内心，甚至控制她的身体和头脑，令妈妈毫无征兆地崩溃大哭。
　　从此后家就变了。
　　爸爸很少回家，每次回家都会对着她和妈妈大发雷霆，嫌弃妈妈年老色衰，嫌弃妈妈卫生搞得不干净，嫌弃妈妈做饭难吃。他偏又不愿请保姆，偌大的别墅全交给妈妈一人，美名其曰“女主人”就该顾好自己的家。
　　妈妈每天跪在地上，从底层擦到阁楼。但是爸爸回来也不会换鞋，脏脏的鞋踩在妈妈刚擦完的亮堂堂的地砖上，留下一个灰扑扑的印子。
　　这印子就像爸爸一样，在这个家庭中格格不如。她再也不想爸爸回家了。
　　于是平日里总是沉浸于自己世界中的女孩某天跑到那个她曾深爱又曾讨厌的男人面前去。她指着那人的鼻子说：“我不喜欢你回家！”
　　那是她此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她不愿回想，满地的鲜血和男人暴怒的嘴脸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从此往后但凡她做出什么违背男人意愿的事，受伤的总是妈妈。明明错的是自己，沾染一身鲜血的却是母亲，自己只能穿着洁白的裙子站在一旁，和母亲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男人不再对她们笑。但是面对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父亲笑得很是谄媚。
　　她要成为那样的人。
　　她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会成为能够保护妈妈的人，她会带她远走高飞，逃离一切。
　　于是她成为了现在的林灵。
　　妈妈虽然没有得到爱，可妈妈给了自己很多很多的爱，这些爱支撑她往前走，支撑她拥有快乐和悲伤的能力。她也学会了想妈妈那样对一切友好温柔相待，所幸遇上的也是极好的老师和同学。高兴之余她也总是愧疚，要是妈妈拥有这些就好了。
　　于是她带着师弟们和妈妈一起回C市玩。为了这次出行她求了那个男人很久，做了很多她本不愿做的事。
　　当她看到妈妈眼中倒映的葵花海时，她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我们会回到这里。”她看着妈妈，心里暗暗发誓。

　　“好啦，我的故事说完啦。”林灵从回忆中苏醒，她抬起头，看见陈吾与眼里的不忍，于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对陈吾与说到，“我不需要小与的同情，也不需要帮忙，我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甚至这一步也可有可无。今天离开的时候我很伤心，因为很可能这就是和你们这辈子相见的最后一面，却没能好好告别。所以，能在这里碰见你，也许是我们之间特殊的缘分噢？”
　　“所以，小与愿不愿意，让我把我的东西带走，再为我保守秘密？”
　　她敛起笑意，目光坚定地看向他，郑重其事地问。
　　“不可以。”
　　陈吾与淡淡道：“不可以。”
　　“好吧。”林灵叹了口气，“我能问为什么吗？”
　　陈吾与走到她身后，拿起那个档案袋交给林灵。
　　他双眉紧皱，一个阴谋的轮廓隐隐展现在他脑海中。
　　“师姐，你知道如果你带走这个档案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陈吾与的提问让林灵摸不着头脑：“会发生什么？”
　　“也许档案袋里根本不是你的学籍。”
　　聪明如林灵。一瞬间已明白其中所有利害。
　　“老师不会做这样的事。”她语气冰冷，冷笑道：“如果我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受牵连的首先是老师，他知道我不会这样做。借他人的安危来向我施压，这样的伎俩，他能用到现在。”
　　“学籍档案不能拆封，小与，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陈吾与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能相信你吗？”
　　他并不介意直接告诉林灵实情，但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先前他认为，虽然还有很多谜团尚未解开，但是只要能够阻止林灵带走机密文件，她至少不会沦落到从C市被抓回来，或许后面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不会发生......吗？
　　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师姐，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这道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如果不带档案走，下一步你要怎么做？”他突然发问，语气急促。
　　林灵对自己带出来的师弟很是信任：“我还是会带我妈妈走。明天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会带我妈从学校直接去机场，飞往C市。”
　　“为什么是C市？你父亲很容易就能猜到你们在那。”
　　林灵一脸愁容：“我妈妈的精神已经不太稳定了，呆在陌生的环境对她的身体状况而言很危险。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去过C市吗？妈妈那时候很开心，医生也建议她回到那里疗养。我在C市郊区找了房子，不会带她直接回老屋住，也会尽量减少和人群接触。”
　　林灵的安排很合理也很妥当。可事实却是当时警方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林父手握权势，想必就算没有警方的帮助也能很快地找到她们。
　　“这个计划行不通。”陈吾与直接给出结论。“师姐，回想一下你的行动是否真的做到了完全保密，你父亲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你的所有计划。”
　　林灵摇摇头：“我很确定。他绝不是从我这里得知计划的。”
　　她看向陈吾与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可陈吾与回报她的，是近乎悲哀的神情。
　　“师姐，我相信你，可是，会不会有人不相信你呢？”
　　林灵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
　　长久的沉默。
　　“你一定要走的话，我陪你们。”
　　陈吾与双手插兜，倚靠着资料柜。他没有看向身旁的女孩，给她留出了思考的空间。
　　“我走。”
　　她垂下眼眸。
　　“好的，那明天我和阿姨一起在实验楼楼下等你。”陈吾与点点头，“那这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资料，交给我保管吧。”
　　他伸手指了指林灵手中的牛皮纸袋。
　　林灵有些疑惑：“放这里就行了吧？”
　　陈吾与将脸贴到玻璃柜门上观察柜内的情况，冰凉的触感令他汗毛乍起。当他看到牛皮纸袋原本放置的地方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时，他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
　　“那就放着吧。”
　　他叹了口气。

　　第二天，林灵匆匆赶完实验楼楼下，却没看见陈吾与，反倒是路南途正拉着林母谈天说地，逗得林母笑容满面。
　　正说笑的路南途看见林灵，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师姐！”
　　身着黑色学术袍的林灵依旧抱着那束日落向日葵。她小步跑向两人，长发在风中飘荡。
　　“小南好呀！”她也笑，不动声色地牵住林母的手，将她拉到一旁。
　　小与没来吗？她脑中闪过疑问，却又觉得，没来也好。
　　少见两面，说不定还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陈吾与过分聪明，也过分心软。林灵不知道陈吾与为什么总能在一些关键时刻出现，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秘密泄露，反而更担忧本不该参与进来的陈吾与会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也担心，当事情尘埃落定后，她难得的两个朋友会对他失望。
　　虽然那是肯定的吧。
　　林母似乎察觉到林灵的失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投来一个关切的目光。
　　“怎么了宝贝？”她问。
　　林灵摇了摇头，也拍了拍林母的手：“没有，我太开心啦。”
　　林母微微一笑，皱纹在眼角开出一朵花。
　　“恭喜宝贝，毕业啦。”她摸了摸林灵的长发，“我的宝贝这么优秀，这么厉害，妈妈一点都不用担心了。如果能更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少点熬夜，少点吃生冷的......诶呀，算了。宝贝，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妈妈会永远支持你。”
　　林母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她一次次地爱抚着女儿的手，“妈妈真的会永远永远支持你。”
　　林灵抬手为林母抹去泪花，嗔怪道： “妈妈你这么煽情我就要哭花妆了！不许再说了！”
　　那泪是凉的。
　　“妈妈，我们准备走吧。”林灵凑近林母耳边，轻轻说。
　　“师姐！”
　　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路南途匆匆跑来，指着远处的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影说：“老板来找你拍照了。”
　　远处的顾强国向林母微微颔首。
　　“妈，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林灵不敢怠慢，小跑离开。
　　“顾老师。” 她朝顾强国深鞠一躬，“您的恩情，学生无以为报，学生衷心地祝愿您身体健康，事事顺遂。”
　　顾强国慈祥道：“谢谢灵儿的祝福，不过人生想要事事顺遂，可不容易啊。”
　　林灵知道他意有所指：“学生尽力而为。”
　　“好、好，”顾强国的头点了又点，背着手若有所思，“希望你前行的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给你帮助。不过现在也有啦。”
　　林灵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顾强国往她身后一指。
　　路南途还站在不远处朝她傻笑，可身旁已没有了林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