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待我》休将成

3、林灵

　　随着光亮猛然充斥整个实验室，陈吾与看清了来者：头顶稀疏，大腹便便，肋下还夹着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沟壑纵横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正是他们的博导顾强国。
　　“老顾？”陈吾与两眉之间的沟壑不比他导师浅多少。虽然他预料到来者不会是林灵，但也绝对没想到是顾强国。
　　局面更显扑朔迷离，他仍是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顾强国的行动。
　　顾强国进来后，径直走向实验室最深处放置的储存柜，他在手中提着的一大串钥匙中翻翻找找，翻出一条拇指大小的钥匙，打开了位于储藏柜最左侧的柜门。
　　由于视线遮挡，陈吾与没能看清顾强国接下来的动作，只看见他很快就重新关上柜门，拿着一个蓝色文件夹离开实验室。
　　“咔哒。”随着光亮的再次消逝，实验室重新归于沉寂。
　　“......”陈吾与依旧蹲在角落，陷入沉思。
　　根据先前的猜测，陈吾与认为，至少在窃取学术机密一事中，林灵很有可能并不知情，因为她缺少动机。先前有关于林灵窃取机密的原因，对外说法是为了使用已完成学术成果交换更好的就业机会，但他们好歹读到博士，攻读的生物电波方向更是应用前景良好，不愁找不到工作；更何况，顾强国虽然平日里放养学生，但对于学生的前途十分上心，会早早地为学生联系好几个好去处，只要愿意，大概率毕业后可以进入相关领域的研究所，继续学术研究。而这也是林灵一直以来的职业安排。
　　换言之，她没有理由需要自谋出路。
　　可是警方确实从她在C市的藏身之处找到了丢失的机密资料。这就说明，或许机密不是林灵带走的，而是有人蓄意陷害，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带走了资料，或是直接将机密放在她位于C市的家中。
　　因此陈吾与原以为今夜前来盗取资料的人便是陷害林灵的真凶，可没想到来者竟是顾强国。
　　“不，我太想当然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师姐来过实验室，而且只是误拿材料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认罪......”
　　他决定先将这些谜团暂且放下，去研究一下刚刚顾强国到底拿走了什么东西。
　　他打开先前拍摄的资料柜照片，准备前去比对，可就在他准备起身时，实验室门口居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飞机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你早上就像平常那样，先去买菜，然后回去做饭。”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女性的声音，不知为何，她显得有些紧张。
　　刷卡的动静传来，门开了。
　　女孩走进实验室，继续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我这边十点左右就能结束，到时你借口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到今天我带你来的那栋楼楼下，我们从学校走。”
　　来者正是林灵。不知电话那头和她说了什么，她停在入门处良久，耐心安抚道：“你只是来学校，不是去什么别的地方，放心。我不是用你的身份信息买的机票，他查不到。”
　　她走向资料柜，手中同样握着一把小钥匙。
　　林灵伸手开锁。
　　“等等。”
　　林灵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钥匙没拿稳，叮铛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回头，对上陈吾与一双深沉的眼。
　　“小与？”她挤出一个笑，“你吓死我了。”
　　“师姐这么晚来这里干什么？”陈吾与心中有千万种疑问，却全都开不了口，只能化作一句质问。
　　“我明天行程有变，想着今晚就来把之前放在这里东西拿走......”林灵往后退了一步，肉眼可见的慌张，“小与在这，是今晚又要通宵做实验吗？”
　　陈吾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走上前，在女孩面前蹲下。
　　“小与？”
　　他抬起手，那把小钥匙在他手中反射出微弱的光。
　　“师姐明天要带着妈妈回C市了，对吗？”他目光灼灼，“重要到即便是深夜也要来带走的东西，是什么？”
　　空气好似凝成一根弦，横亘在两人之间，任何微小动静都将引起它的剧烈颤动。
　　“是我的学籍。”
　　林灵打破了沉寂。
　　“我来带走，不，来偷走我的学籍。”她语气中失去笑意，“妈，我一会再打给你。”
　　她收起手机，望向陈吾与的眼里尽是冰冷。
　　“明天我要带我妈妈逃走，再也不回来。我要带她离开B市，离开......”女孩低下头，“离开我父亲。他是辉煌集团的股东之一。”
　　“辉煌集团？”即使是一向冷静的陈吾与都难以控制自己的惊讶。
　　辉煌集团作为全国范围内首屈一指的药企，业务早已涉及到各行各业，和国内许多大学有所合作，工大也在行列之中。可林灵平日穿着朴素，少有提及自己的家人，没人能想到她居然还有这样一层身份。
　　更让陈吾与感到震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语。
　　“由于学校和辉煌药业的联合培养计划，学校将我的学籍扣留了。我向老师说明了缘由，请求他找借口将我的学籍从学校那边取出来。”
　　“后来我拜托老师把学籍放在实验三室，我自己来取。这样就算被学校那边发现学籍丢失，也不需要老师为此担责。”
　　她看向玻璃柜，在被拿走的文件盒原先存放的位置，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女孩苦笑一声：“虽然决定离开，但我还是放不下自己学过的东西，放不下科研，想继续呆在实验室里，用学过的知识创造更多希望。带走学籍，就算不一定能帮助我找到相关的工作，也是给自己留个纪念。”
　　两人陷入又一轮沉默。陈吾与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消化林灵的话语，许多谜团豁然开朗。
　　林灵却突然发问：“小与，你为什么选择学生物？”
　　“......没什么为什么，大学的时候对这方面有点兴趣，之后就一直走到了这。”陈吾与回答。
　　“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了呢。”林灵笑笑，语气中却满是落寞，“可是我看到了噢，小与虽然本身就很聪明，但是比谁都努力，像是机器人一样，能够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投入自己的研究当中。”
　　“你一定很热爱这个事业，对吧？”
　　女孩的眸子亮晶晶的。
　　陈吾与没有回答。“那你呢？”他反问，“你不比任何人差。”
　　林灵笑得勉强：“我动机不纯。选择工大的生物学方向，最开始只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安排。他手握权势，看什么东西都满是不屑，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唯有对待那些研究人员时会格外客气。他说，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是所有财富的来源，是未来的起点，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我拼了命地学习、跟导师、做项目，我希望能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让他不再轻视我。”
　　“埋头做实验的时候真的很快乐。如果实验符合预期，我会觉得自己仿佛观测到了未来，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也能掌握些什么东西，就算是实验结果出乎意料，我也知道真相就在前方某个地方等着我，只要我不断去做，我就能找到。”
　　“那为什么是工大？”陈吾与打断她，“工大的生物学科算不上顶尖。”
　　林灵的神色由向往转向悲恸。
　　她靠着背后的展示柜缓缓坐下，跌落的一瞬像是用尽了所有生气。
　　“因为辉煌药业。因为工大和辉煌药业有合作，实际上，工大所有学生的资料都由辉煌药业和学校共同掌控。我父亲不允许我逃脱他的控制。可若是我也就算了，那个人渣，他还掌握着我的妈妈。”
　　“阿姨？”陈吾与脑中闪过四人合照中那双格外粗糙的手，那是不该属于阔太太的一双手。“阿姨......怎么了？”
　　提到母亲，林灵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她握紧双拳，双眼满是怒火，仿佛能将人撕碎生吞。“即将毕业前，我要求按照老师的安排，去国内一所生物研究院继续我的项目，但是他拒绝了。”
　　林灵陷入了回忆。
　　身着实验服的女孩敲了敲沉重的大门，双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她试图抓住点什么，身体却纹丝不动。
　　“进来。”大门后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
　　她伸出手触碰门把手，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至全身，令她猛然一颤。
　　熟悉的恐惧感再一次将她包裹，她如溺水般喘不上气。空气中好像有无数双眼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蠢蠢欲动准备审判她的言行。她仿佛看到，那刽子手已拉起铡刀——
　　只待一声令下。
　　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抬眼望向来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轻轻地将那人的手抚下，指尖划过粗糙的质感。
　　感念着手背上残余的一点温度，林灵推开了门。
　　西装革履的男人倚靠在皮椅里，眼里透出阴冷的光，令人胆寒。“生物研究院？”他毫无征兆地开口，掸了掸烟灰，满不在乎道，“好像和辉煌没有合作吧？”
　　“......没有。”女孩低着头，咬着唇，不敢揣测眼前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的想法，深入灵魂的恐惧令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男人转了个方向，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我的乖女儿长大了，”他又点起一支烟送入口中，毫无波澜地说道，“想要离开爸爸身边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举起烟灰缸朝林灵砸去！
　　“砰——”随着一声闷响，烟灰缸落在地毯上。
　　鲜红的血液漫入暗色的地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林灵惊恐地蹲下身，搀扶住跌倒在地满脸鲜血的妇人，一手按压她额上的血管处，一手捂住她头上的的伤口。
　　烟灰缸没有砸向她，而是砸在了飞扑向她的母亲头上。
　　“滚。”皮椅之上的男人没有多给母女俩任何眼色。
　　林灵搀着母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直至离开书房几米远处，两人才跌坐在地，仍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林母在地上呆坐了几秒，忽然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用手擦去地上滴落的一路血迹，血迹没有消失，而是随着她的动作晕成更大一片。她毫不顾忌自己的伤口，急忙找来抹布，跪在地上反复擦拭，边擦，额头上的伤口边随着动作往外渗血，滴落在她的手上，和泪水混合在一起。
　　林灵告诫自己冷静，随后也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一把夺过浸满血的抹布。
　　林灵抓着母亲颤抖的手，看见母亲浑浊的泪和血止不住地流下来，填满了她脸上的沟壑，又落到自己手上，滚烫无比。林母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想要拿回抹布，张着嘴像是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轻轻抱住母亲，拍着她的背一下下地安抚，任凭自己涕泗横流。
　　“不怕了，不怕了妈，”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带上笑意，“不怕了，我在这呢，妈。”
　　林母在她怀中逐渐安静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女孩秀丽的面庞附上寒霜。一个计划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妈，”她在妇人耳边轻轻说道，“我带你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