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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生过孩子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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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潋被一股巨力拍向了结界,正中肋骨,感觉肺都快被压实了。
他没来得及朝空中尚未飞远的巨鹏比个国际通用手势,结界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将灵力包裹全身。
之前用石头砸,结界像是笼了一层水的坚固玻璃,周潋已经做好了被撞断骨头,或是被某种力量炸成血粉的准备。
但真正接触到的时候,他像是穿透了一层柔软的泡泡,不痛不痒。不等他从死里逃生的庆幸中脱离出来,骤然落空的失重感一下子攥紧了心脏。
周潋低头往下瞧,他身处万米高空,底下是层层叠叠的云,以及不甚清晰的绿意,耳畔吹过的风速度极快,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一连串脏话。
按理来说,周潋也属于他口中的霍格沃兹,但他又有些不一样。因此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他非常渴望能拥有一组某个信奉国外天使教的女人的翅膀,虽然一组的人普遍不够持久,还足够乱来,但生死面前,一切偏见都可以让步,总比他什么都使不出来要高贵的多。
下降的速度很快,周潋渐渐能看清底下的绿意,那是大片大片葱绿的巨木,树荫遮天蔽日,将连绵不绝的山脉笼成一条绿毯,绿毯中央有一汪蓝宝石似的湖泊。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但蓝成这么漂亮的湖,只在网图里见过。
周潋正处于湖的上空,他稍微松了口气。好歹有个缓冲的媒介,不至于落地成盒。
寻常人要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的场合,他悠悠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千米之外一座更高的山峰。
云雾缭绕,飘带似的流云轻柔地在山峰中央环成一圈,被金色的阳光照射出神圣瑰丽的美,山峰陡峭,周潋目力所及隐约能看到一排石阶旋转而上。
等他从湖里爬起来,一定要去看看。
离湖面越发近了,周潋深吸一口气,闭眼撞碎了这一汪平静。
无数气泡在周围旋转破裂,周潋动了动手脚,竟没有感觉到寒意。耳膜被水轻柔地包裹,像是戴上了耳音耳罩,五感之一被削弱的情况下,眼前的景色都不是那么真切了。
他睁开眼,看见了湖底的莹莹蓝光,也看见了湖底中央安然入睡的人。
白玉为床,琉璃作枕。
黑发如瀑,被湖底水流缠绕四散,面色如玉,唯有唇上一点红润,他安静地闭着眼,面容恬淡,像是下一秒就能醒来。青绿色的长袍隐隐闪烁着微光,那是一层轻纱似的鲛绡。
肺内的气体在愣神时渐渐耗尽,周潋浮上去换了口气,然后一个猛扎,重新回了水里。
湖水不像看起来那么深,他潜下去时没费多少力气。扒在白玉床边,周潋开始不知所措。
昨天还停留在他梦里看不清真容的人变得触手可及,漂亮安静得像是周白白喜欢的娃娃,很不真实。
探究的目光描摹这具身体,从发梢眉目到鼻梁红唇,青衫掩盖的柔弱身躯被一条腰间束带暴露无遗,最后再到垂在身侧苍白无力的手。
周潋又看了眼毫无生气的面孔,犹豫一会儿,把手搭上那人的手腕。
一秒,两秒,三秒。
周潋差点要在湖底松口气。
很好,不是活的。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他的穿着明显隔了不止一个世纪,呼吸脉搏俱停躺在湖底下,却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
——陉山横亘东西,有神明居其中。
周潋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起来。
总不至于真的有神。
不过神不神的和他没关系,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
确定美人死得彻底,周潋被震撼抽空思绪的脑子重新运转起来。折腾多年的梦只为带他见一具尸体,周潋脾气不算多好,心底压着躁意。
他捏了捏美人柔软的手腕,在心里恶毒地想,如果那段梦还打算纠缠不休,他就把这人从湖里捞出去,按人类的办法送走最后一段。
然而就是这会儿功夫,周潋发现指下有了轻微的跳动。
他猛然一惊,扭头对上一双眼。
美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睫羽纤长,漆黑的瞳仁干净纯粹,眼中倒映着穿透湖水的光线,倒映着一串咕噜上升的水泡,倒映着面色僵硬仿若见了鬼的周潋。
青臣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他开始百无聊赖地翻阅以往的记忆。
天说,这世间应当有神,庇佑众生,于是许多神明降世,看着这方天地从死寂到生机。像大多数神明一样,他只愿一个人呆着。山中无岁月,千年时光大半都在睡梦中度过,他见证了许多种族的兴衰,也预见了自己的衰亡。
神也会死,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天要换宠儿,曾经立于巅峰问鼎苍穹的被一步步拉下来,换上一批更干净的。这和神明没有关系,神明从来不是宠儿。
有些神明厌倦了被利用的日子,和这片大地彻底融为一体,青臣却依旧在山间小筑煮酒烹茶。他可怜曾经傲气的宠儿,也可怜现在弱小的宠儿,朝代的更迭必有战火鲜血,他看不过眼,却无可奈何。
于是当有人闯入他的地界奄奄一息时,他顺从本心,将人捞起。此后短短三十多年的记忆,他忍不住一翻再翻,一念再念。
而现在,他竟然醒过来了。
面前的男人十分眼熟,那张脸平凡至极,处处不像他的阿潋,又处处透着阿潋影子。
可阿潋不会在此刻呆头呆脑地愣着。
罢了,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
青臣缓缓坐起,湖水中飘扬的黑发被无形的力量拢住,他低头从腰带中翻出一支青簪束起长发。
然后伸手握住忽然如临大敌的男人的手腕,沉静的湖水随他心意涌出一条通道,足尖轻点,他们便顺着水流飞出了湖泊。
落地的一刹那,青臣怔了怔,低头恍然若觉地看着自己的手。
梦中人如出水芙蓉,身上的水珠被无形的力量蒸发散去,风吹铃响,他腰间的玉佩银铃压住了欲随风飘荡的衣摆,飘逸出尘,霁月清风。
周潋身上是实打实的水,他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又一把。
在水里睁眼太久,蛰得发疼,周潋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草。
为什么。
周潋失了礼貌,眉头紧蹙,审视的目光一寸寸丈量那张不似人间的脸。
睁开眼的美人让这幅惊艳的五官愈发动人心魄,而某些角度、某些眼神、某些情态下才能察觉到的细微相似之处把周潋的神智轰炸得七零八碎。
“你……”他话语艰涩,脑子里像装了一团乱七八糟找不出头的毛线团,毛线团里是一只雪白的小猫,带着毛线团疯狂乱窜。
“你生过孩子吗?”
低沉沙哑的嗓音把青臣的视线拉回来,他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眼中的茫然在触及周潋发红发热的耳朵上化作了然。
“你发烧了。”
他露出怜惜。
发烧了脑子不清醒,才会对一个男人问这样的问题。
周潋却依旧执着地盯着他:“你的本体是什么?是狗对吧?”
对着这个神似阿潋的男人,青臣声线温柔,不忍责怪:“你才是狗。”
“你确实没生过孩子,而且本体是狗对吧?”
青臣近乎诧异地望着这个极其执拗的男人,怜惜意味更浓:“早些回去休息吧,你这样出来是很容易被打死的。”
周潋转身就走。
没事,就算这梦中人是为了争夺抚养权才一而再再而三骚扰自己好把他从鬼地方拉回人间,但周白白的户口已经上在了他家,明明白白地写着周,而不是青。
走了没几步,周潋转过头,脸色还很臭:“你是不是叫青城?你既然醒了,以后就别再托梦给我了。”
青臣些许一怔,柔声认真道:“我没有可以托梦的人。而且,我名青臣,臣服的臣。”
为什么一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人还能分辨出前后鼻音?
青城青臣,你怎么不直接叫倾城?
周潋懒得管他,这回却被青臣叫住了:“且等一下,你知道该往哪走吗?”
青臣微微叹了口气,白皙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你的病加重了,耽误不得。”
周潋确实头疼欲裂,退烧药在三番两次吹风受寒落水受冻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但不要紧,梦境已经结束,他不需要继续横跨两个世界,该上课上课,该养孩子养孩子,再也用不着深山老林里到处钻。
青臣:“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帮你治病,这样可还行?”
周潋不太想和他产生太多联系。
青臣是谁,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为什么他会和周白白长那么像,为什么周白白是只猫而他是只狗,为什么能死了又活了,为什么会连续做了几年有关他的梦,梦里的残缺片段又是什么?
他通通不关心。
反正出了这里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八竿子打不着。
青臣静静地看着那道头也不回气势凌人的背影走了不到半分钟,转过身顶着浑身水湿哒哒地走回来,仗着身高面无表情地俯视。
“你告诉我往哪走,我告诉你现在什么时候。”
青臣弯了弯眼睛。他的眼睛很有特点,开扇似的眼皮向外延伸,无端在尾梢轻轻勾起,于是干净纯粹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勾人。
“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睡了太久,山进入了封闭期自我保护,唯一的通道在这里。”
周潋瞥了一眼他过于干爽的白色衣襟:“你是说,每个进出这里的都得从你的心里走?”
青臣:“我没有心。”
他脸上露出一丝怀念:“我把心给别人了。”
周潋蹙了蹙眉。
口无遮拦,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给第一次见面的人听,给外面的人听到了,要么被抓回忠义门研究,要么被送到精神病院。
怎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幸亏周白白不是他生的。
本着不忍和周白白太过相像的脸某天在社会新闻里出现,周潋好心提醒:“现在外面没有妖魔鬼怪,你出去了最好管紧嘴,不要瞎说。”
“我不会出去,所以不必担心。”青臣摇了摇头,他眉目落下一丝黯然,“看你的装束,外面大概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想见的人应该早就死了。”
周潋忽然警惕起来。
“听你这语气,你在外面还有情人?你把心给她了?”
难不成周白白是他小情人偷偷摸摸生的?
青臣目光落在他脸上,晃了好几圈,像是从中获取了回忆的养分,慢吞吞地不愿多说:“你话好多。把手给我,我送你出去。”
周潋巴不得早点离开,离这些古怪的世界越远越好,于是痛痛快快把右手递给他。
“看在你听我说话的份上,额外帮你一把。”
眉清目朗的美人微微垂眸,手指温润如玉,衬得指尖粉红,一股熟悉的灵力自手腕运送进来,周身潮湿的水汽骤然蒸腾得一干二净。
那股充满生机的灵力气息柔和而坚定,却不像周潋自己用得那般原始粗犷,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
“你等会儿……”
两人的神情同时有了变化。
青臣怔怔地收回手,美人蹙眉惹人怜爱:“我好像摸到了你的心,感觉有点熟悉。”
周潋:“……哦是吗,我没摸过我不知道。”
青臣眨了眨眼,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更多,仔仔细细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你叫什么?”
周潋不吭声。
青臣眉眼弯弯:“你和我一个故友长得有点像。”
“……”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外面看看。”
周潋脑子里的毛线团又多了个青臣,跟周白白在一块滚来滚去,把本就不清醒的神智撞得乱七八糟,勉强绕出一段能用的脑回路,上面赤裸裸地刻着——原来我他妈才是那个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