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阴阳两隔 ...
-
云崖侧身躺在凉席上,电风扇嘈杂的呼呼声让本就毫无睡意的他变得更加清醒。
他轻轻的翻了个身,确定没有吵醒身边已经入梦的明扶倾原后,才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神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元和四年七月三,云吾在京城收到了漠北将领贺泷的传书,说得是外邦人屡次侵扰边境,多次试图将军队放进城,挑衅中的狼子野心不言而喻。
城中百姓被伪装混进来的悍匪生杀予夺,短时间造成一批流民聚集在城楼下。本来贺泷就要拨一队人去镇守搜杀,清除悍匪,却不知哪里先发引起轰动,即将打仗的流言不胫而走。这一点火星子燃得整个城的百姓惶惶不安,连夜打点行李要南下逃命。
贺泷多次率兵拦在城门口,却也抵不住想要逃命的人的暴怒。他四肢发达的汉子一个,又不能拿刀剑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奈之下,只好请求远在京城的云吾回到漠北。
再过几日就是云吾的生辰。明扶倾原原本连庆生宴都提前为他准备好了,却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聒噪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雨后的空气十分湿热。偌大的殿内只点了一盏灯,明扶倾原懒散的坐在书案前,坐也没个坐相,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扶着额,对面前的奏折头疼不已。
云吾提着一盏灯,悄无声息的从窗子外面翻了进来。明扶倾原这时的眼睛还是正常的视力,他掀起眼皮习以为常般看了云吾一眼,拍了拍身后的软垫,说:“坐过来,给我按会儿肩。”
他们的关系是那些心照不宣的私密,自从那一次云吾向明扶倾原坦白心意后,明扶倾原含含糊糊的,没说答应,又没说不答应,却暗戳戳的对云吾偏爱了不少。
云吾将手提灯放到堆起的一沓奏折边,随手翻了几本来看,写的都是希望他能远征漠北,为民除患什么的。
他轻笑一声,坐到明扶倾原后面给他捏肩:“陛下怎么看?”
明扶倾原瞥了他一眼,放下笔,用奏折开始叠高高,言简意赅的说:“我不同意。”
云吾眼中微光闪动:“为何?”
明扶倾原将堆起来的奏折推倒,奏折哗啦啦掉了一地,他也懒得去管,扭过头,垂眸看着云吾那新伤覆旧伤的手,说:“我觉得,这事不对,总感觉是一个陷阱,就是为了引你去漠北。”
“可是传书上白纸黑字确实是贺泷的手笔,这总归是做不了假的。或许是陛下多虑了。”云吾宽大的手掌慢慢的在明扶倾原的肩上按压,笑着说:“莫不是陛下舍不得放我回漠北去,怕一去又是个两三年?”
明扶倾原死鸭子嘴硬,一把拍开他的手,轻哼了一声:“美得不是你了。我不过是担心漠北边境的数十万百姓罢了。”
云吾将下巴抵在了明扶倾原的肩头,双手环到他的身前圈住他,闭着眼说:“陛下,我既然是万人敬仰的那个不败战神,从他们将信任托付给我时,我就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们筑起坚不可摧的屏障。百万将士能带着荣光凯旋而归,阁中女子可以等到她们的夫君,白发垂髫不会失去他们顶天立地的顶梁柱,万家灯火日日都是团圆时。盛世下的河清海晏,是我给所有的将士和百姓的承诺。”
明扶倾原眼睫轻颤,苦笑着说:“这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担负这天下的人,偏偏是你……”
云吾叹了口气,吻着明扶倾原的耳尖:“每个人生来就处于不同的位置,有人重于泰山,有人轻于鸿毛,历代以来名垂千古的将军,有谁会去抱怨自己肩上的重任?对于一个鲜衣怒马的热血男儿来说,何尝不想报效国家?我从不觉得这是坏事。只有我足够强大了,才能让你庙堂高坐,永寿无疆。”
明扶倾原的眼角已经湿润了,他嗓音微哑:“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年也好,五年也罢,一定,要回来……”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喃喃:“我等你。”
云吾的手覆住他的手背,带着他握住笔,说:“陛下,下旨吧……”
元和四年七月五,云吾领旨带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漠北清除外患。明扶倾原着一身祈天华服,于城头舞剑,为云吾他们祈福送行。
云吾坐在马上,摸了摸临行时明扶倾原送给他的绫罗锦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城头翩翩而舞的明扶倾原,便踏上了他的不归路。
春秋代序,岁月轮转,眨眼间已是次年开春,庭院海棠吹散满地。在这期间,云吾一共飞来十余封书信,其中四个是汇报战况,其余的都是给明扶倾原的私信。
明扶倾原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抬头望着海棠花微微出神。突然,他的眼皮猛得跳了一下,他猝不及防的眨了眨眼,才发现有一瓣残败海棠落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盯着海棠花瓣,不知道又是出了多久的神,永德三步并作两步走,踉踉跄跄的跑到他的身边,捧着两封沾满血迹的书信,跪了下来:“陛下,漠北……大捷!”
明扶倾原看着那战书,心却是一阵的痉挛。他接过战书,第一句问的是:“云将军呢?他要回来了吗?”
永德再也忍不住的流露出悲痛之色:“陛下…云将军他…”
明扶倾原猛得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他泡沫般易碎的镇定,对永德说:“不要说…朕自己看…你先下去吧…”
永德颇为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拱了拱手,说:“是…陛下一会儿,记得去大殿,臣子们都还等着您…”
明扶倾原点了点头,缓缓的转过了身。待永德的脚步声行远,他才鼓起勇气,颤抖着指尖将战书抖开——
元和五年三月初,云将军率领两万轻骑从后袭击敌军,在杀入中心时,本已是十足的胜仗,却不料一支数量庞大的敌军援军抵达,将剩下的几千将士尽数包围,一夜之间,乌国两万将士,无一人生还。但乌国副将及时率兵赶来,将余下的敌军绞杀,敌军将领身负重伤,被迫与乌国签订契约,承诺世代两百年不再踏入乌国半步。但云将军的遗体还是被落荒而逃的敌军首领带走,不知所踪。
而另一封——
明扶倾原两眼一黑,牢牢撑在了海棠树干上,才没有昏过去。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自我欺骗般将这两封战书反反复复的看,像是想要试图从里面找出那欺骗的字句来。
可任凭他将战书撕地粉碎,漠北吹来的腥风,还是将这血纸黑字的碎片飘散了。
大殿上,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一言不发的等着这位年轻的君王发话。
明扶倾原睁开清明的双眼,不带一丝感情的扫过众人,轻轻开口:“是谁将云将军的计划泄露出去的,自己站出来,从轻发落。”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掷地有声。
文臣们面面相觑,武将们一脸茫然,最后都齐齐跪下,异口同声:“臣惶恐!陛下明察!”
明扶倾原冷笑一声,眼底已是一片腥红。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的战盔与乌纱帽,冷冷的说:“朕不过是觉得,爱卿们都年岁已高,这盛世,还是要靠年轻有为的新人才子来创造。”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臣子大着胆子:“还请陛下把话说清楚……”
明扶倾原不急不慢的走到他的身边,微微附下身,笑着说:“爱卿机关算计玩得那么明白,与外敌联手以获取巨利,有这等聪明的脑袋,怎么会听不懂朕的话呢?”
臣子心底发虚,冷汗直流,却还在强颜欢笑:“臣,臣为乌国尽心尽力二十载,怎会有异心……”
明扶倾原却已经不想再废话了,他的耐心告罄,挥了挥手,身后的永德上前,双手稳稳的端着一盘冰冷的铁器。
臣子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复又紧紧攥着明扶倾原的衣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陛下,陛下饶命!我说,是我,是我给敌军将领透露的消息…但,但臣只不过是受人所托,臣不是主谋,臣是被逼的啊!!”
明扶倾原貌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匕首,说:“那你说说,主谋是谁?”
就这样,一个拉扯一个,所有参与的人都在前一个人极强的求生欲下被抖了出来。最后,殿内一百文臣武将,竟已被抖出大半。
明扶倾原冷笑一声,那第二封信是敌军首领写下的,提到朝中有他的内奸。没想到他只不过是试探性的拨了拨,就搜罗出这么多的蛀虫来。
原来云吾心心念念守护的乌国,早已被从内蚀空,而这些老蛀虫,都心心念念的想要他死。
明扶倾原抬头看着殿内威武恢宏的盘龙顶柱,轻飘飘的说:“既然如此,朕信守承诺,从轻发落,明日午时,都在城门外斩了吧。”
接着,他便要去处理信中的第二件事——
云吾的遗体,已经被敌军首领派人运回京城,而他现在要去沐浴更衣,漂亮的去迎接他归来的夫君。
从此世间太平无烟,死里回生的将士们再也不用远行,留在大漠里的魂灵也将永远守护世间的安稳。
只不过那年七月是你的生辰,我在城头目送你远赴漠北;三月初的春光独照海棠,我携余香赴约,在城门迎接你从漠北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