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相思》清岚秋毫

16、悔意

　　山间一道身影狼狈地逃串着，身后一道寒意擦着那人的身边而过，她跌倒在地，剑刃抵着她的脖子，她抖着身子缓缓向上看去，待她看清拿剑人的脸，惊叫出声。
　　“啊！”
　　乔愫从床榻上惊醒，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息，她蜷着身子缩在床的角落，泣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另一处院子里，自洛霁岚拿回问心无名后就一直在拿锦缎擦拭，好似要将它们这些年放在醉刀宗沾上的气息都给擦干净了。枭侯、玄机、归渺三个老头凑在一起偷偷观察着拿小丫头，玄机小声蛐蛐：“这丫头从拿到刀剑起就一直不撒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枭侯骂他：“孩子喜欢这样就随她，管这么多做什么？！”
　　归渺摇头道了一声佛号。
　　娜可娅懒得搭理老爷子们，又不好打扰洛霁岚的心绪，内室里头那些人又在聊些她不适合听的，结果就她坐着无趣至极。不过，她正百无聊赖呢，就有人要来撞枪口。
　　“乔姨夫人想请洛姑娘一聚。”
　　那婢女一说完就觉得周遭气氛变得十分微妙，一声冷笑好似火折子一般，一下就把这泼了火油的空气点燃了，娜可娅毫不留情地开口：“她也配？”
　　那婢女低头不敢多说，却也不敢走，洛霁岚无意为难一个婢女，却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只说：“你只管回去跟她说，想见我就自己过来。”
　　婢女拿余光观察洛霁岚的神色，见实在是劝不动她跟自己走，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娜可娅简直是一肚子火气，拿起冷茶猛地灌了几口，道：“她居然还有脸想见你？！害死了寒君，又害死了你娘，她现在又打算干什么？”
　　洛霁岚继续擦拭问心的剑刃，满不在乎地说：“总不能还想害死我吧。”
　　“呸。”娜可娅一听这话就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枭侯倒是不大在乎，道：“让她尽管来。她敢做什么不利岚丫头的事，我就直接杀了她。”
　　“杀了谁？”正巧里边的人谈完出来，听见枭侯这话，楚天阔疑惑地问。
　　洛霁岚跳过了这个话题，看着走出来的几人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墨憬宸笑答：“姑娘先前肯借人给我们已经足够了。”
　　洛霁岚颔首，道：“要帮忙，公子尽管开口。毕竟帮您，也是帮我自己。”
　　眼见着就要到正午了，娜可娅招呼道：“别说那些了，我们出去吃午饭吧。”
　　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异议，一行人慢步走出醉刀宗，似走在自家的庭院，丝毫没有将醉刀宗的人放在眼里。这般行径将醉刀宗的人气得四仰八叉，个个的脸色都可与王八媲美，有一人甚至是在那喊了几声“欺人太甚“后就晕了过去。
　　孟长鸿叫人把晕过去的那个抬下去后一言不发，应无花可不管他现下在想什么，语气里半分恭敬都没有，“那位如今都来了这里，看他们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都不会离开醉刀宗，你打算怎么做？”
　　孟长鸿乜他一眼，冷冷道：“你觉得我怕他一个毛头小子？就他能查到什么？就算查得到，那也要他有命带出去。”
　　应无花着实没想到他能没脑子到这个地步，直接气笑了，“那在下就等着了。”他懒得与蠢人争辩，扔下这句话挥袖而去。孟长鸿也不欲和他争，只是冷哼一声，觉得应无花此人越活胆子越小。
　　“孟长鸿骄傲自大，应无花小心谨慎，这两人必会因您的到来产生分歧。醉刀宗底下的长老早已没有外人，他们与孟长鸿联系密切。因此，您可以尝试策反应无花。”
　　洛霁岚同墨憬宸几人分析着醉刀宗中人的利益联系，墨憬宸听后，蹙眉道：“应无花必然合谋了当年之事，比起我，他还是跟愿与孟长鸿合作吧。”
　　楚天阔也附和墨憬宸的话，娜可娅却附和洛霁岚道：“你们不了解应无花。应无花此人属泥鳅的，这些年他必然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在孟长鸿手里的把柄抽的七七八八。你们就算找到证据估摸着也无法对他怎么着，不如以利打动他，让他助你们查醉刀宗。”
　　燕灏还是否定这个提议：“应无花若是不信任何人，那必然也不会信我们。说不定，贸然与他合作，与我们而言不利。”
　　洛霁岚却道：“不需要他相信你们。只需要等他与孟长鸿的关系更僵一些。”
　　在场几人都明白了洛霁岚的意思，只是，墨憬宸抬眸看着她，道：“哪怕这样会让他逃脱当年的罪？”
　　洛霁岚直视回去，眼中毫无畏惧，道：“他逃不了。”
　　气氛一时凝结，两人对望，谁也不肯让步，两方人也不知该不该劝，最后墨憬宸叹息一声，作出退步，“此次多谢洛姑娘相助了。”
　　洛霁岚垂眸行礼，道：“在下之幸。”
　　“好了。好了。都说了是出来吃饭的，别聊这个了。”娜可娅与燕灏对视一眼，扯开了两人。至于那三个老爷子，他们才不参和小辈的麻烦事，枭侯只负责在醉刀宗给洛霁岚撑腰，玄机和归渺被枭侯拉来给洛霁岚撑腰，别的一律不管，尤其是不想管这种暗指江湖与朝堂之间关系的麻烦事。
　　一连几日，墨憬宸和楚天阔都在醉刀宗和醲溯知府那来回跑，洛霁岚也不曾让暗哨放松紧盯着有没有东西从醉刀宗运出来，他们步步紧逼，叫应无花近日十分烦躁，这些年他本就与孟长鸿闹得不愉快，如今更是觉得那姓孟的越老，脑子越不清醒。孟长鸿与应无花的关系愈发僵持，墨憬宸等人也没有放松其他方面的搜查，为了钓应无花上钩，他们放出了一点风声。
　　不过更早找到他们的，是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却又着实有些意想不到的人。那人踏进他们住的客院时，除了那两日日查案的，其他人都在院里喝茶，她进来后萩芝便将手搭在了青鸟的刀柄上。娜可娅也没忍住冷笑一声，出乎意料的洛霁岚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院子的人都不欢迎来人。
　　来人身后的婢子被那风雨欲来的气势吓得直发抖，那人眼捷微颤却不像之前那般畏惧，她摆手让身后的婢子离开，那婢子也算个忠心的，竟也没走，她看了婢子一眼，说道：“回去吧。不用跟着我。”
　　“……是。”
　　一直到婢子走远了，院子里也没人主动开口，那人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向了洛霁岚。青鸟出鞘了半分，但还是没有拔出来，只见那人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和之前那般狼狈又毫无尊严的跪不一样，她这次的动作利落果断，却是万分郑重。
　　娜可娅居然没有讥讽那人，只是面色冷凝，道：“乔愫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乔愫跪在洛霁岚跟前，朝她一拜，洛霁岚避开了这一拜，道：“你该拜的不是我。我不清楚你和我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娘的死和你脱不开关系。别急着跪我。”
　　“呵。”乔愫伏在地上轻笑出声，娜可娅拧着眉看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要疯了，乔愫慢悠悠地起身，眼里好像除了洛霁岚就再也看不到旁人了，她望向洛霁岚的目光里有怀念，却又渐渐地被忌恨、恐慌的情绪占据，最后她的眼神回归平静、麻木，她说：“你真的和你娘很像。”
　　“你们估计觉得我要疯了。可我偏偏觉得自己现在从未有过的清醒，我先前的那二十多年才是真真正正的疯子！为什么？！为什么我疯了还要清醒地记得？！”
　　乔愫突如其来的声嘶力竭让在场的人都措不及防，萩芝在看她神情一变的瞬间就挡在了洛霁岚的面前，三位老爷子也难得神色肃穆地看着那发疯的人，娜可娅猛地起身向她走去，却被燕灏拉住。她看着洛霁岚，眼球凸得就要掉出来了，她死死看着洛霁岚，透过她像是看着其他的什么人，那个人好像真的出现了，她的眼泪刹那间就落了下来，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着谁。
　　“如果我当年没有下山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我一下山，就回不去了？”
　　乔愫伸出手想去触碰洛霁岚，就连萩芝将青鸟刀抵在她的脖颈处都视而不见，她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是你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呢？”
　　“小姐、小姐、殷璇瑜……”
　　听见母亲的名字，洛霁岚的心湖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她望向乔愫的眼神里透出了杀气，乔愫也没收回看她的眼神，见到那杀意居然笑出了声，嘴里一直喃喃着“你当年也是这样看我的”，洛霁岚从萩芝身后走出来到乔愫面前。
　　乔愫莫名想笑，今日她想笑的次数倒是多，不曾想啊，她第一次抬着头看向的会是故人之子。洛霁岚没有想掩饰那凌冽杀意的意思，她看着乔愫这副半是癫狂，半是清醒的样子，嗤笑道：“你在这装疯卖傻的，有什么用呢？后悔吗？可你的悔意一文不值。”
　　“不。”乔愫此刻的心情还称得上不错，她疯了已经不知多少年了，真正能撒泼的地方竟然是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她回答着洛霁岚的讽刺，“我只是无处发泄。我后悔，后悔了不知道多少年，甚至到后面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些什么。”
　　洛霁岚冷眼旁观着，没有打断她，她嫣然一笑，被泪珠浸染过的眼角泛着红，乔愫无疑是位清婉美人，不然当年孟长鸿也不会将她错认成殷璇瑜。如今的她素衣翩然，眼尾嫣红，眸中点点星光，好一幅梨花带雨美人图。
　　“我后悔下毒。后悔没有早点躲开孟长鸿。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下山。后悔遇见寒君和殷璇瑜。后悔为什么要逃出那个窑子。后悔儿时被我爹打个半死时为什么要挣扎着活下来。我后悔的时间太久了，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原先娜可娅想着让洛霁岚自己来解决这事，到现在她实在听不下去，道：“你就是要到霁岚面前撒泼的？疯完赶紧滚。少在这碍眼。”
　　“不。”乔愫还是摇头，“我觉得，我很快就能解脱了。可我恨，我恨孟长鸿。哪怕我死去也要拉着孟长鸿和我一起入十八层地狱，就如同当年他硬拉我做夫妻一般。”说到最后更添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刻骨的恨意从她那薄弱的身躯里喷涌而出。
　　这些年，乔愫被自己不定的心绪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早就坏了，难以想象，如此羸弱的身躯还有着那么强烈的恨意。可她怎么可能不恨，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悔都是由孟长鸿而起，这股恨意会将她，更会将孟长鸿拖下那阿鼻深渊。
　　“我能帮你们的。”
　　洛霁岚直言：“我也会杀了你。”
　　“我知道。”
　　乔愫离开的身影愈来愈小，玄机与归渺相视一眼，各自念了句道号与佛号，枭侯没有多大的反应，世间不过人心二字，他们活得长见的多了。乔愫是个可怜人，却不是让人放过她的理由，她不义是真，她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