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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个春天(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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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知了要开始叫了,到时候我还给你抓知了吃。”蒸蒸的热气开始吐出舌头了,绿意渐浓,大概很快就要稠地化不开了。小龙放了学经过小满家拐了进去,吵吵闹闹地要给小满抓知了煎了吃。
“好呀,那小姑等着你的知了,去年你抓了太多,到现在还在冰箱里放着呢,这下可好了,又可以吃新鲜的了。”小满躺在门廊下的躺椅上摇着扇子,很是悠闲自在。小龙却看到小满的手臂越来越细,脸越来越白,比过年的时候瘦了好多,他隐隐约约知道小姑是生了病了的,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这病又有多严重“小姑,你吃点好的嘛,你看你瘦的。”他暼向一边正在刷锅准备做饭的疯子,他身上的肉倒是长了不少,“你是不是把东西都给他吃了,自己都不吃点好的。”小满被小龙逗得发笑,她给小龙摇着扇子,驱赶着苍蝇:“你这小娃娃,小姑苦了谁都不会苦了自己,再说他怎么会把所有好吃的都吃了呀,小姑吃得好着呢。”
“小龙,回家吃饭啦。”春秀看小龙放学后迟迟未归,不用想就寻到了小满家。看见疯子做饭着实让她吓了一跳。随便扯了两句就带着小龙回去了。
春秀低着头专心看路,若有所思地。不过几天没见,小满怎么就瘦成了那个样子,看来是病情加重了,还得是让她去医院看看。
“妈妈,妈妈!”小龙拽着他妈的衣服。
“怎么了?”春秀从沉思里惊醒过来。日头正毒,小龙冬天养白了的脖子和脸又都被晒黑了,汗滴顺着头发额头淌了一脸:“我咋感觉小满小姑这么奇怪呢,你看我被太阳晒得黢黑,结果小姑不但没变黑,反而越来越白,还有她现在好瘦啊,我感觉她的手腕子比我的也粗不了多少。妈你说是不是小姑把吃的都给疯子了,她吃不饱,就饿瘦了?”
春秀看着并不清楚小满生病的儿子的大大的眼睛,几乎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口气:“你小姑不会饿着自己的,可能最近天气比较热,你小姑没什么胃口吧。那像你个小馋猫,顿顿都吃两大碗,不把自己撑着绝对不罢休。”小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短短的头发,嘿嘿地笑起来。
“你做好了啊?”小满闻见饭的香味,从躺椅里面起来。
疯子蒸了个米饭,炒了一盘子刚剜下来的青菜。很简单的午饭。小满夹起一筷子炒青菜,好像是盐放得有点多了,她扒拉两口米饭,不过配了米饭倒也还好:“这个有点咸了,你下次可以少放点盐。”疯子随后也夹了一筷子菜吃,他不太能尝得出咸淡,不过小满说是咸了,那应该就算那个细碎颗粒放少了,下次少放点。疯子就这么这顿少放一点,下顿多放一点,他做的菜终于是很稳定的一般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小满吃着咸口的炒青菜心想,起码以后我走了他自己也能自己做饭自己吃。
夏日中午日头太毒,不过半碗米饭下肚就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小满擦了擦头顶的虚汗,自从入了夏身体越来越弱,饭也是很勉强地吃下去了。外面绿意正浓,疯子在桌子对面胃口很好地吃饭,我大概真的活不过这个夏天了。她自嘲地想,“我吃饱了,今天有点馋欸,我们下午买条鱼吃吃吧。”疯子很自然地拿过小满的碗,把里面剩下的半碗米饭倒进自己的饭碗里。
下午四点,日头终于没那么毒了。小满把电动车推出来,锁上了门载着疯子去了镇上。到了鱼摊,小满没有下车,他递给疯子一把零钱,让他去买鱼。疯子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满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去呀,我有点累。”于是疯子就过去了。
小满看着他指了指鱼,又摊开手里的钱给摊主看。摊主挑了一条不大不小刚好够两个人吃的鱼。疯子点了点头。接过收拾好的鱼,摊主从他手里拿了钱又把找零放回去。她看见鱼摊老板在向自己招手,可惜离了一条马路,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小满举起瘦弱的手臂咧着嘴笑着用力挥了挥手臂。她总觉得也许是和鱼摊老板最后一次见面,她那么用力地挥动着手,好像在若无其事里和鱼摊老板,和这个她被捡到,和她二十多年里纠缠不清的市集郑重地告了别。
“呦,还挺新鲜。”小满扒开黑色塑料袋看了眼里面已经处理好的鱼。
那以后他自己也能吃很多很多次鱼了,她真的再也没有去赶过一次大集。
路边的冬小麦已经抽了穗了,长得很喜人,晚风把新鲜的稻香送进小满的鼻子里,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她突然轻轻地哼起歌来。疯子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唱歌。她的声音细小而绵长,此时晚霞正艳,他看着前座的姑娘,歌声好像不是来自正前方一样,像天边绚烂的晚霞,像没有尽头的田地里远到看不见的一株麦子安静但又响彻天地的抽穗。
疯子做了最成功的一次清蒸鱼,小满罕见地吃了很多口,吃到肚子圆了起来。夏日晚风正凉,小满抱出来早早冰在井水里的西瓜,切好了在葡萄藤下捧着西瓜吃:“今天的鱼很好吃,西瓜也冰得正好,可惜葡萄还是青的,吃起来很涩。”疯子也正捧着西瓜吃,西瓜的凉意咂着他的牙齿。他听不太懂小满没头没脑的话,什么西瓜,什么葡萄,为什么西瓜的冰和甜和葡萄的青涩会放在同一句话里。等西瓜都吃完了,他也没有想明白。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小满又拿起一块西瓜,感叹道。疯子更加迷惑了,西瓜和鱼不是经常吃的东西吗。小满看到疯子的一脸迷糊,笑笑没有说话。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如果能等到葡萄成熟就好了,如果能收了小麦种上玉米就好了,如果……
可是不能。
“小满小满,你在家吗?”春秀敲开了小满家的门。
小满还是窝在她的躺椅上,只是外面风有点大,她呆在堂屋里,半盖着厚厚的毛毯。和外面院子里给菜地浇水的疯子穿着短袖短裤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春秀嫂子,你怎么来了?”小满挣扎着要坐起来给春秀倒杯水。春秀把她按回去,轻车熟路地给小满倒杯温开水塞到她手里,帮她掖了掖毛毯。小满手骨节苍白,虚弱地握着那杯水。脸色煞白,嘴上没有什么血色。春秀看得心疼地不敢再看:“小满,身体怎么样了?要不我带你去城里医院检查一下,你看你实在是太虚弱了,小脸煞白。”
小满早都不能太大声地说话了:“没,没事,嫂子。不,不用去。”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得喘着气歇上一会,“之前就看过了,没用的,可能,可能快到时候了。”
“呸呸呸,你说什么胡话呢,就是身子骨弱了点,听嫂子话,咱们去医院看看哈。”春秀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
小满用手轻轻蹭了蹭春秀的手背:“要是好了呀,我自己休息休息就好了,不过真是可惜,今年等不到葡萄结果了。”手背上有点冰凉的轻柔的触感好像又回到了春秀刚嫁过来没多久一样,新婚的丈夫带着自己来看村边边上早早守了寡的姨奶奶,姨奶奶捡来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十几岁了,她也是这样拉着自己的手轻轻牵到堂屋给她切西瓜吃。这才多久啊,感觉不过一晃眼的时间,就这么物是人非了。春秀没有忍住,赶紧扭了头擦掉要掉下来的眼泪,然后回过头勉强地扯出来一点点笑:“你瞎说什么呢,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家的葡萄藤挂了果已经要开始熟了呢,怎么会等不到呢?”
小满挪了眼光看向窗外,葡萄已经爬地满架子都是了,果子好像真的开始慢慢紫起来了。疯子还在认真地给菜地浇水:“嫂子,你说的是呢,就快熟了。”她看出来春秀眼睛里面湿润了的湖泊,她就轻轻地讲着话,好像她不是妹妹,她才是嫂子,安慰着椅子前强忍着眼泪的妹妹,“说不定真的能赶上呢。”
“嫂子,你能不能帮我把里屋柜子最下边的存折拿过来?”春秀起身去拿了过来递给小满。小满慢慢地打开存折,说话断断续续的:“嫂子,这里面还有一点钱,咳咳,是我之前在城里干活存下的,没花完,就留给小龙上学吧。”她把存折塞进春秀手里,春秀死死地推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啥,这你的钱我才不帮你管,你的钱你自己拿着。”
小满一个虚弱至极的病人怎么可能推脱地过春秀,她手又垂下来:“真可惜啊,见不到小龙长大了。”春秀再也没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她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了。这年幼的妹妹,真的挽留不了了。小满把存折再塞进春秀手里:“嫂子,密码我用铅笔写在存折最后面了,你们记住了记得擦掉。”
春秀拿住了那个存折。存折是暗红色的封皮,小满瘦弱苍白的手递过来的时候,春秀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地像九冬的天。
小满艰难地喝下一口水:“到时候,就把我和奶奶葬在一起吧,我终于要去找她了,不要让我找不到她。”
春秀轻轻地给小满暖着手,点了点头 。
“然后还有这茬的小麦,到时候麻烦你跟我哥帮忙收了,到时候打好的小麦你们直接拉你们家就好了。”
“我还没教会他怎么种地,那块地就麻烦你们种着了。”
“小龙脑子瓜很聪明,要好好监督他学习,到时候要是能送他去县城里上学肯定最好。”
“真好笑,到了最后反而给自己找了个牵挂,你们也不用太管他,偶尔送上一袋面一袋大米什么的就好了,他会种菜,会做饭,他饿不死自己了。就让他继续住这吧,他要是想走,也就让他走,反正他本来也没被钉在这。”
…… ……
春秀听着小满的交代,泪无声地流了满脸。小满艰难地举起了手,轻轻地帮春秀擦着:“嫂,嫂子,不要哭,我只是,只是去找奶奶了。”
春秀像个小孩子一样,捧着小满的手,落尽了所有苦涩的眼泪。
春秀收拾好自己,帮又睡过去的小满掖好毛毯。走出院子时,阳光实在太刺眼了,照干了她脸上干了的泪痕里的盐分,她眯着眼睛看蒸着热气的太阳。
绿意正是最浓时,油墨重彩像小龙带回来的美术书里的油画。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年幼而命苦的小满妹妹,为什么一定要在最繁盛的夏天离开。
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骑上车,顶着最大的太阳,买回了集市上所有品种的葡萄:“小龙,去把葡萄给你小姑送过去,我已经洗干净了,直接让你小姑吃就行,路上不准偷吃,在你小姑家多坐一会,不要跟个猴子一样乱窜。”
几天后的早晨,小满醒地很早,她去叫醒了疯子,让他把自己的躺椅搬到院子中央,葡萄藤下面。她躺进去,盖上厚厚的毛毯。阳光透过葡萄藤叶子洒在小满身上。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今天天气可真好啊。”
疯子端了板凳坐在小满旁边。
小满突然很想吃一口鱼:“你去买一条鱼吧,钱我放在里屋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你以后就从那里拿吧。”
疯子听不懂为什么是以后,但他一动也没有动。他听不懂以后,但现在他不应该离开眼前这个苍白的,教会了他很多东西的姑娘。
小满很努力地笑了笑,从毛毯里抽出手,碰了碰疯子的腿:“快去吧,我想吃呢。”
疯子觉得自己应该要去的,是小满想吃的,是自己要去买来要去做的。疯子拿了钱出门,他不会骑车,只能走过去。
疯子很少回头看什么东西,这次他走到门口却回头看了。小满躺在躺椅里,盖着厚厚的毛毯,苍白地笑着和他说:“快去吧。”疯子就去了,他跑着去了。
跑得快一点,小满就可以早一点吃到鱼了。
他没有听到一个苍白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在他跑出大门之后,那声虚弱渺小的再见。
阳光照在小满身上暖洋洋的,她真的有点累了。她舒舒服服地窝在温暖的毛毯里,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