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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个春天(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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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从天上落到地上,蝉重新钻进土地里变成蝉蚁;泛了紫的葡萄变青缩小成花又缩回成褐色的枝条;青菜重新变成种子;天上下的雪回到天上,太阳落回到东方的山上;抽了穗的麦子又收回去变得低矮最后沉睡在黝黑的土地里,雪重新覆盖上去。
躺在躺椅里的小满缩成小小的样子,红润的脸色又爬回她的脸上。
“妈妈,妈妈。”年幼的女孩子拼命叫喊着想挣脱突然搂住她的女人。她的手臂被掐地生疼,都是红红的手印子。“妈妈,妈妈——”她使劲咬了一口死死捂住自己嘴的手,拼命地喊叫着。
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冲出来,却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这个挟着自己就跑的女人,在夏天的林荫道上,女人发了疯地奔跑,那一声又一声的孩子和哭喊,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女孩再也没听见过。
在黑咕隆咚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面包车里,被咬痛了的女人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打出了血来流进小女孩的嘴里,她被蒙着眼睛,脖子上一阵撕扯的疼痛。“这狗东西真是牙尖,不过这长命锁打得真有分量。”“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两个大人在哄抢着女孩脖子上的长命锁。被蒙住的双眼放大了女孩其他的感觉。流进嘴里的血像铁锈一样腥,脖子上的疼痛像脖子被绳子要勒死一样。她感觉她的右脸鼓起来了,火辣辣地,像妈妈要给她断奶时在□□上抹的辣椒。
昏昏沉沉不知道多久,人贩子大发善心地给她解开眼罩,用清水给她洗了洗脸,扎了两个小辫。妈妈以前每天都给女孩扎小辫,可是妈妈扎得很温柔,一点都不同,这些像狼一样可怕的大人手里的梳子像是铁做的,刮着她脆弱的头皮和神经。
“哇——”女孩痛得哇哇大哭,人贩子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掌:“哭什么哭,没爹没妈的东西。”女孩子止住了哭。她被推搡着到了一户人家面前。那家的女人男人面露难色:“你这价钱也太高了,一个女娃娃而已。”
“你看看,哪里高了,这娃娃长得多水灵,好看着呢。”像是为了证明女孩的秀气,人贩子快把女孩推进女人的怀里,“再说,你们夫妻俩一直怀不上,就应该抱个孩子冲冲喜,说不定就怀上了呢,而且女孩子多好,到时候结婚不用你们出钱,之后上完初中打个工什么的还往家里挣钱,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还是太贵了,大哥你也知道,我们真是没什么钱。”
女孩盯着自己的鞋尖,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谈着赤裸裸的买卖,她突然觉得现在很像过年的时候妈妈抱着自己站在猪肉摊上听妈妈和老板砍价,只是自己不是被抱在怀里的孩子,而成了案板上的猪肉。
这户人家用三千八百块钱留下了女孩。
她好像真的过过一段“好日子”,回去有饭吃,没有挨很多的骂。她甚至喜气洋洋地被男人女人夸成福星。
女人在有了她之后的第二年生了个男孩,她光宗耀祖的弟弟。
还没灶头高的她要开始做饭,要在冷水里洗那个被百般疼爱的婴儿的尿布,要忍受着男人女人不时的辱骂。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她真的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喜,然后就成了讨人厌白吃饭的灾星。
男人把碗摔在她身上,让她跪在落满了雪的院子里。
她决定逃跑,那时候她六岁,在最寒冷的雪夜里,她裹紧了单薄的冬衣,趁着明亮的月色逃跑了。她不知道家在哪,妈妈的脸已经模糊。
那就跑吧,去哪都可以。她就这么想着,一路往北流浪。
她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垃圾吃,有人要带她去找警察她就跑,她怕再被抓回去,再日日夜夜用冰冷的水洗那一家人的衣服;她被以为侵占了自己领地的流浪狗撵着跑,她捡起一根树枝,微微颤颤地乱挥舞着打着呲牙咧嘴的流浪狗;比她大比她小的干净的小孩围着她嘲笑,一口一个小乞丐,她捡起地上的石头掷向他们的嬉皮笑脸。
她艰难地,蓬头垢面地向北流浪。
她在蝉声肆虐的时候流浪到一个城镇。她记的很清楚。那是一个很温暖的上午,是农村的大集,人熙熙攘攘的,女孩灵巧地穿梭其中,在卖油条的油锅前咽着口水停下来。一个苍老而干净的手拿着一根油条递到她面前,她抬头看过去,是一个头发里已经有点发白的奶奶的手。“孩子,吃吧。”她接过来狼吞虎咽一分钟不到就下肚了,那个奶奶又给了她一根。炸油条的老板告诉老人这个孩子三四天前就开始在这晃荡了,估计是哪家买孩子家里跑出来的。老板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啊,这事多得很。”
在女孩吃第五根油条的时候,奶奶突然问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家。家?女孩嚼着第五根油条,想着每天有油条吃简直就是神仙才会有的日子。她使劲且匆忙得点了点头,好像她再晚一点这个奶奶就会反悔不要她。
老人左手牵着脏兮兮的小女孩,右手提着炸油条老板硬塞过来的十几根油条,回了家。
老人给女孩洗了个澡,换上夭折了的小女的衣服,轻轻地给她梳着头发,她突然就想起了妈妈,和妈妈一样温柔。“孩子,你没有名字吗?那就叫小满怎么样,今天是小满呢。”看到女孩点了点头老人开心地笑起来,“那我们小满吃了这么多苦,以后一定会长长久久,幸福美满的。”
北方的小城里少了一个小乞丐,多了一个叫小满的姑娘。
她听见了好几次奶奶的亲人背着她和奶奶争吵;她跟着奶奶跑前跑后地办上学的事;奶奶提着水桶,她就拿小瓢舀了水帮奶奶浇水;她看着葡萄抽条开花结果又落叶,她看着小麦发芽长高抽穗再金黄,她终于按部就班地,和任何一个姑娘一样安静地长大了。
“奶奶,奶奶,我考上啦!我考上啦!”小满一蹦三跳地从村子头蹿到院子里,奶奶早就摇着蒲扇焦急地等在大门前,止不住地往路上张望。小满一阵旋风似的扑向了大门口的奶奶。奶奶笑着用蒲扇轻轻地拍她的背:“听到了听到了,你这孙猴子,搁老远都听到你喊了。快进屋去,奶奶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鱼,一会你哥和你春秀嫂子都过来。”
远方的表哥在饭桌上喝地多了,脸涨红起来,说活都沾了酒气:“小满啊,你以后可得好好学,好好干,你奶奶把你养大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又是一杯酒下肚。奶奶用围裙擦了擦眼泪:“害,你说这些干什么,都过来了,我们小满真是争气啊,老天爷可怜我老太婆,把小满送到了我身边。”小满给奶奶夹了块鱼肚子上最肥美,没有杂刺的肉:“放心吧奶奶,以后我一定挣好多好多钱,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春秀扯了扯因为喝了很多酒而面红耳赤的丈夫,掏出来一个红包递给小满:“小满,你能考上大学真给咱们家挣脸,城里不比咱乡下,这是我跟你哥的一点心意,我和你哥也不太懂手机什么的,你挑个自己喜欢的。”小满推脱不下,双手接下。
她带着奶奶的期盼走进了城市里的大学,她成绩很好,勤工俭学,美好的生活真的就在眼前了,她很少会做那些重复的噩梦了,那些冰凉刺骨的水和寒风,带着铁锈腥味的巴掌很少入侵到她的夜晚了。她每天都很忙,然后枕着枕头沉沉睡去。她偶尔做梦,是香甜的油条,是飘香的红烧鱼,和奶奶夏夜的蒲扇。
她真的就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生活就真的在眼前了。
可是不是。
大三那年,奶奶重病,她躺在病床上一声一声地喊着立夏。小满跪在床前捧着奶奶的手止不住地哭泣。一旁的表哥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立夏,是奶奶的夭折了的三岁的女儿的名字。
小满捧着的手突然蹭了蹭她的脸,很轻,像她领她回家,第一次给她扎小辫子的时候一样温柔。
泪眼婆娑里,奶奶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小满的脸:“小,小满,不要哭。”
可是小满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奶奶的手上,砸在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地板上。
在她领着她回家的第十四个夏天里,奶奶永远地离开了她。
“嗯,嫂子,我今年不回去了,工作忙,小龙还有你们的新年礼物我已经快递过去了,你们记得查收。嗯,好,嫂子我知道,按时吃饭,就这样,我挂了哈,拜拜。”小满单手挂了电话,另一只手提上了鞋跟,没吃早饭就匆匆地去赶地铁。
小满本科毕业后就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她工作认真拼命,晋升很快,上司也很看好她。早高峰的地铁人挤人,小满又开始觉得胃痛了。她想大概是因为没有吃早饭的原因,并没有在意。可是今天的肚子疼不是像往常一样疼着疼着就过去了,下了地铁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鱼贯而入的人和低头快行的出站的人群。她头上的虚汗不停地冒,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像被冲上岸的鱼,怎么都回不到海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汗流进她的嘴里,像吃到一粒海水,像喝到了自己的眼泪。
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再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一片苍茫又冰冷的白色,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滴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和匆匆从公司赶来的小徒弟才让她清醒起来,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她没觉得自己怎么样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今天的客户还没有见,方案还没有改。她看向旁边焦急的小徒弟,等着她开口说出自己是急性肠胃炎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小徒弟张了好几次嘴,还是咽了回去。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等医生来,突然敏锐起来的听觉感觉到附近的脚步匆匆和点滴流进血管里的声音,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像条被冲上岸的鱼,要晒死在恶毒而残忍的日光里。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对着孤零零的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癌症,晚期。小满听不见医生还在说些什么了,那四个字像晴天霹雳,小满怔在了原地。她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之后的很多次小满再回忆起那种奇怪的感觉的时候,她最后找到了答案,她当时可能真的像一条鱼,那四个字就是最后晒死她的日光。
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该做的都做了,积蓄花了大半。在医生告诉她只能延长她一年到一年半的寿命的时候,小满决定放弃。
她回到了那个小村庄,只是含糊其词地告诉表哥和春秀自己生了有一点点严重的病。
她收拾了小院,整理了菜地,种上了玉米,重新搭上了葡萄架子。她睡在以前奶奶的床上,还残留着奶奶惯用的肥皂的味道。她睡得反而安稳了,那些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做着的噩梦像是被驱散了一样,她的梦里只留下了香甜的油条,滴水的葡萄和青涩的杏子熟起来的麦子。
她在午睡的时候被吵醒看到了闯进院子的脏兮兮的疯子。她把他留下了。至于原因,小满后来想,大概是人要死了,干什么都不奇怪了,她没有向春秀说起过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脏兮兮的,像小时候的自己,还有他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水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来要被晒干了的鱼。
她想:我们是一样的。
她一边玩着一边熬着剩下的日子,如村落黑夜般无边无际的孤独突然没有那么明显,有时候她盯着疯子的背影发呆,她总想贪心一点,好像活着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好像再活过一个夏天也很好。
小满总觉得自己贪心,两条都是快要被晒死的鱼,哪里有资格妄想返回海边呢。
小满躺在躺椅里,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突然听到了麦子劈里啪啦爆开穗的声音,然后狠狠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