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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书院(一) ...

  •   叶啸看着尚书省发来的邸报出神——论治军严明守御得法,沈若风如自谦第二,怕是当世无人敢称第一,便是他也自叹弗如沈将军的御下严整行止有度,只是眼下本是趁胜追击的最佳时机,陛下却偏偏召回了宣城王,换上擅长守城的沈若风。旁人或许觉得这是帝王心术,多疑已极,不愿将兵权久付一人,便连嫡出的皇储也不能幸免,但叶啸却品出了别的意味,只是他倒宁可自己错了——若是陛下当真天年将尽,于盛国怕是大祸——宣城王固然是仁德君子,也堪为守成之君,但面对澹台烬这等身怀妖法又行事全不按常理的枭雄,未必应付得来……只是他虽心中忧虑,却也无法可想,只能枯坐府中愁思罢了——他是溧阳叶氏的族长不假,可叶氏却不是他叶啸一人的,他可以向萧昳许诺一生尽忠竭诚,却不敢向陛下担保叶氏不会背叛大盛——这说来是何其的可笑……

      厅外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这是邸报?我还以为叶柱国这些日子闷在府里是学乖了,原来还是在这里替别人操心啊。”爽朗的声线却偏偏拉长了尾音露出点嘲讽的语气,叶啸抬头看去,如他所料,陈腾玄站在厅门口,仍是那副不羁的游侠姿态。

      叶啸淡淡地应道:“我虽被禁足府中,但仍是柱国将军,操心是应该的。”

      陈腾玄无奈地摇摇头,“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偏袒他,只怕那位并不领情。”

      “这是为人臣的本分,只是我虽为叶氏府宗,却做不得自己儿女的主,让夕雾随澹台烬逃去景国,清宇又是少不更事,难当大任,若要说起来,倒是我有负陛下了。”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高门大族就是麻烦,表面看着是花团锦簇,其实背后全是勾心斗角,一旦陷身其间,凡事不由自己。”

      叶啸笑了笑,“朱门锦绣之下暗流涌动,自然比不得陈兄修心无碍,自由自在。”

      陈腾玄却苦笑一声,“说什么修心无碍,我连恩师一家都护不住……”

      叶啸的神色也不禁黯然,但他仍是劝慰道,“谁能料到许岘如此胆大妄为——当年若不是有丹宸医仙在宫中,怕是连陛下都躲不过这一劫。无论如何,这十余年你保谢兄在南疆无恙,助他推行政令,整修武备,让南蛮慑服,边疆安定,又多兴文教,开化民智,也称得上是一件大功德。”

      陈腾玄浩叹一声,却转过话题,“梓光兄奉诏入京,我替他先来见见故人。”

      “子瞻如今是中书监,只怕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可不比我这般清闲。”

      陈腾玄淡淡地道:“顾兄那四平八稳的性子,见与不见都一样,梓光和他或许还有话说,我实是不耐烦同他做这官样文章。”

      叶啸微微一怔,“你要进宫?”

      “怎么,不方便么?”

      叶啸苦笑,“我说不方便,你就不去了?只是,见驾时还望陈兄收敛些——朝堂终究不比江湖。”说着他迟疑了一下,又叮嘱道,“涂山姑娘前些日子回京里了,近日只怕也在宫中,若见到时你压着些性子,别在陛下面前失仪。”

      陈腾玄皱了皱眉,“涂山姑娘怎地还是这般行止无忌……也罢,明日便是休沐,我去书院见驾便是。”

      盛国广兴文教,不止有国子监和州府官学,更有许多大儒名士主持的私家书院,有些书院传承过百年,枝叶繁茂堪比世家,但这许多书院中最负盛名的,却当推京城的正阳书院——田谦易少年时曾在正阳山结庐读书十载,后来他以策对见重于宣武帝萧衡,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正阳十策,他入仕官至太傅,受封文定侯,但儒门子弟对他多仍以正阳先生称之,而他所创办的书院也以正阳为名。正阳书院开天下风气之先,不但广收寒门子弟入学,甚至免除贫寒学子的束脩,于世家而言,实是眼中钉肉中刺,然而田谦易一代鸿儒,经学冠绝当世,文赋亦称大家,便是高门士族子弟,也以得他教诲为荣,且他既得宣武帝看重,教授诸位皇子,又交游不少方外异人,声名隆动天下,世家对他是既敬又恨,却也不敢如何。直到十一年前,妖邪作乱盛都,田氏受灭门之祸,彼时田谦易的四位真传弟子,萧昳已是盛王,谢梓光和陈腾玄被成国公排挤出京牧守南疆,顾子瞻虽然升任中书令,但他本就生性圆滑柔懦,又碍于家族立场也不敢出头,世家大族便想趁机以无人能接任山长为由封闭正阳书院,只是没想到做为一国之君的萧昳居然提出自任书院山长,每逢朝廷的休沐日便至书院讲学一日,这待遇甚至超过国子监——萧昳虽是君王,但他是田谦易最看重的学生,被视作可承衣钵的传人,不只是经学大家,所著《五经通义》为天下学子所推崇传习,于诗文辞赋上更青出于蓝,做皇子时一篇《离恨辞》不但令盛都纸贵,连景国都有不少文人传抄。在正阳书院就学的寒门子弟虽多,但士族亦为数不少,那些不愿得罪皇权的士族自然顺水推舟,就连和成国公结盟的顾谢等高门也不愿过分得罪萧昳,这才保下了田先生的毕生心血。

      陈腾玄站在书院门外,看着门楣上宣武帝手书的匾额,想起三十五年前,他和萧昳便是在这里初识——他自幼浪迹江湖,早识人间冷暖,更多见士族对庶民的骄横傲慢,初见大盛皇子,只当他是寻常世家子弟,丝毫不假辞色,却不想对方非但不以为愠,反而折节相交。这是士林数十载传颂的佳话,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日刁难萧昳,其实更多是幽微阴暗的私心——乍见之下,他便对眼前的少年惊为天人,但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若世家子弟皆如此,那寒庶之众如何能有出头之日?即使是拜入田先生门下,得先生多方指点开导,他心中那份对士族的偏见仍是难以尽去——他总觉得先生固然是公正无偏的君子,可济州田氏虽非世家,却也是儒门大族,世代耕读,诗礼传家,虽难称富贵,但也是小康之家,不比那些受尽士族盘剥,为勉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庶民。而他幼失怙恃,自小备尝艰辛,受尽白眼欺凌,难免愤世嫉俗,青年时虽修习儒门正法,但旁观朝政,冷眼世间百态,仍是多少有些局外人的意思,直到中年之后,在南疆亲历亲为,推行教令,整治民生,方知为政之难,君子入世修心,其曲折纷繁之处远非避世清修者所能想象。这十年来,他自己在南疆开办书院,教授边民和归化的苗黎百越族人,才真正意识到,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写来何其容易,做来却又是何等艰难——如今他才真正理解,先生当年在正阳书院为天下之先,不论士庶一视同仁,需要何等勇气,而萧昳诏令郡县设置府学,免费教授寒庶子弟,又推行考试选吏之法,为出身低微的学子提供晋身之阶,是何其有远见——世家传承数百上千年,坐拥庄园部曲,富贵豪奢不过是表象,真正能令高门士族传继不绝的,是为世人所向往的文脉传承,礼法门风,行止气度。若是学不下寒庶,那士族和寒门黎庶之间永远如隔天渊,就如他当年一见萧昳,便觉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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