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茂》月将升

8、赠绿玉老妪惊噩耗

　　刚出琼露院，容沬便撞见了花姨娘和八珍。却见八珍提着一只六角灯笼，而花姨娘睡眼朦胧满面不虞，见了容沬方笑，快走两步上来牵她，“二姑娘，你说这老太太也真是会折磨人，便是这投亲靠友的，哪有半夜来的，折腾的全家都爬起来。也不知道这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与。”
　　容沬勉强笑道：“莫说姨娘，连我也没见过这位老太太呢。听周姨娘说父亲在老家另有兄弟四个，姊妹两个。说来不怕姨娘笑，别说问我，哪怕是问姐姐，只怕连老家的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花姨娘亦笑道：“姑娘休养了几日，倒是爱说笑了。我刚来这个家时，姑娘还只有这么高呢，如今也快要说亲事了。赶明儿，姑娘找着可心的姑爷了，我一定备一份厚礼。”
　　容沬装作羞愤道：“姨娘！”花姨娘才笑着住口。
　　等容沬、花姨娘到时，却没见到预想中的一屋子不速之客。
　　两人在窗外张望，花姨娘悄悄道：“想必那白发的老太太便是老爷的生母了，不知道那个脸生的小姑娘，还有那半老徐娘又是谁？”容沬只胡乱摇摇头。
　　花姨娘不认识来客，重活一世的容沬却是认得出。那脸生的小姑娘是二叔的大女儿容桑，比容姒还要大上两岁。半老徐娘是老太太的表外甥女卢氏，今年也有三十二了。
　　容沬奇怪的是，上一世老太太可是带了四五个孙女、一个孙儿，还有二叔二婶，姑母卢氏，还有十数个家丁奴仆一同前来。
　　怎么重来一世，老太太也简朴起来，不仅没看到她带来的家丁，而且连二叔二婶及几位姐姐妹妹都没见着，更遑论，老太太显然受了惊吓，穿得是粗布麻衣，态度也远没有上一世嚣张跋扈。
　　遥想上一辈子老太太坐着香车宝马，刚来就逼着要把主院腾出来给心爱的二儿子住。容姒当场发作，引经据典狠狠阴阳了老太太一通。最后还是周姨娘在中间斡旋，将独立的西院收拾出来给他们居住。
　　这一世老太太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态度上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客气地说：“姒儿，前些时日你及笄，祖母在老家也没派人来祝贺你。但祖母心里还是记挂着你，专程带着你姐姐，还有这一位跟着来照顾我的，你远方的姑母来谈望你和妹妹。”
　　周姨娘上前行礼，“老夫人容禀，大姑娘小字宴宴，二姑娘小字媺媺。”
　　“提醒的很是。怪我当年早早赶准儿出来独立，这么多年也很少来看望，祖孙之间都生疏了。”老太太端起茶盏，不经意间露出手腕上的佛珠串。
　　周姨娘又上前道：“老夫人还是在夫人在的时候，生大姑娘的时候来过呢。”
　　花姨娘疑惑问道：“周姐姐和老太太认识吗？”
　　容沬便低声回答：“姨娘有所不知，周姨娘本是祖母的侍女，后来才到父亲身边伺候。”
　　却说屋中，老太太暗中瞥了周姨娘一眼，笑道：“不说这些，你们都还不认识呢。宴宴，这是你二叔的女儿，容桑姐姐，今年十七了。这个姑母姓卢，是我的外甥女，因她夫婿亡故，又无一子半女傍身，因此只好投奔了我。这次上京，我带了她一同来。初次见面，这块翠玉是祖上传下来的，今日我便做主传给宴宴了。”
　　容姒没有回话，也没有起身接那块玉，反而端起茶碗拨茶叶子。
　　老太太只好又道：“周姨娘，去看看，媺媺怎么还没来。我这也有送她的礼物。”
　　容沬觉得好笑，便和花姨娘走了进去，见礼道：“媺媺见过祖母。”
　　容姒这才道：“坐吧，媺媺。”这时她终于看向老太太，对她说了第一句话，“祖母是长辈，按理说我也不该如此怠慢。何况圣人云，百善孝为先，我也应当遵守。”
　　听了这话，老太太的心便放了下去，只是听了容姒接下来的话复又提到嗓子眼，“只是，祖母当年赶父亲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哪怕父亲走了大运，坐拥一座金山、一座银山，您就算乞讨也不会打他门前过，也不会哪怕要他一个铜板。不知道这些话，祖母是否还记得。”
　　老太太叹气道：“当年我和你父争吵，一时气愤便赶了他出门，其实母子哪有隔夜仇，这些年我也想准儿，想你们。不然当年你母亲生产，我也不至于眼巴巴跑来，可怜你的母亲福薄，竟早早走了。宴宴可还记得她的模样。”说着，便用帕子擦眼角，卢氏便上前安慰。
　　容桑却站了出来，正色道：“宴宴妹妹，为何你如此咄咄逼人。纵使祖母有错，也是她们上一辈的事，与你我何干。伯父多年不回去探望，已是不孝。如今祖母自己来了，路上还遇上了窃贼水匪，九死一生。妹妹竟然还这么说，真真是铁石心肠。”
　　容姒没理她，自顾自地说：“就连当年母亲有孕将娩，祖母远道而来，不是为了照顾母亲，而是急着要把自己这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外甥女嫁给父亲做妾。母亲受了气，这才难产而亡。”众人都惊了，只见容姒面若寒霜，厉声道：“你竟然还敢问我，记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今天我就明白的告诉你，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一日别想住进这里，别想踏进我母亲的地方一分一毫！”说完，容姒站起身来，眼中明显已经有了泪光，厉声吩咐道：“管家，把她们三个给我赶出去！永不许她们登门！”管家吉来远远在门外应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众人，容姒吩咐完甩手而去。花姨娘鄙夷道：“什么样的婆母，做了这样的事还好意思上门，要是我一辈子躲在老家不出来。”柳姨娘轻轻扯了她一下，叫她别说了。两人才携伴走了。
　　曲姨娘站在周姨娘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姨娘和管家夫妻一起苦劝老太太离开，未曾想老太太直挺挺倒在地上，竟是晕了过去。
　　容沬也往外走。虽然人在走，魂儿却不在近前，也许飘荡去了别处。
　　容姒的话冲击性太强，唬得容沬拉着六扇只顾低头往前走，连灯笼也忘了提，不想一头撞在姗姗来迟的曹姨娘身上。
　　曹姨娘接住容沬笑道：“怎么了，二姑娘这么魂不守舍的。不是说老太太来了？我怎么反而看见大姑娘往那边去了。看着像是气冲冲的，我叫她也没回头。”
　　容沬有气无力的摇摇头，低声说：“姨娘快回去吧，别往书羽堂去了。我也要回去了。”
　　曹姨娘愣愣点头，陪容沬走了一段，终究带着婢女十锦回屋去了。
　　送走了曹姨娘，不想容沬主仆又在琼露院前的石子路上碰见了双叶。
　　双叶两眼含泪，见了容沬便要下跪，哭求道：“二姑娘，您去劝劝大姑娘吧。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你们从小同吃同住，一同长到这么大，是最有感情的。二姑娘，求您去劝劝吧！”
　　容沬、六扇主仆两个好容易七手八脚将双叶扶了起来，心也软了，只好道：“她在哪儿，我去劝劝。”
　　双叶这才转忧为喜，“姑娘她去了祠堂，五音守在那儿陪她。我提着灯陪姑娘去吧，六扇你回去拿把伞，看天色说不定要下雨了。”
　　走去祠堂的路上，容沬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次的心软不为别的，是为着两人共有的亡母之痛。虽然容姒可恶，但一朝得知母亲离世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难怪她这么伤心。这一次去哄她，是看在早死的夫人面上，不会有下次了。
　　昔年容准得皇帝赏识入朝为官后，便买下这座府邸，原只是为了住活人。可蒋夫人一朝死去，这住活人的地方也得挪个窝给死人住，于是容准遂将东北角的一个小院改为祠堂，将发妻的牌位供奉在此。
　　后来秦姨娘、楚姨娘相继死去，也都供奉在此。平素祠堂大门紧闭，只有青苔和蚊虫为伴。四周砌起高墙，容姒当家后又在此移栽柏树、梓树，愈发使此地寂静清冷。
　　穿堂风呜咽像百鬼夜哭，远远两个灯笼挂在院前像一头凶恶的巨兽来挑拨，挑得草木翻卷，拨得人心绪不宁。
　　容沬走进桐油大门，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穿过一扇石刻屏风，抬眼便看见容姒跪在牌位前，背脊挺立，寂寞无声。
　　容沬的心头不知何故涌起一股酸涩，曾经带着她爬树摘果子的姐姐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端庄持重的掌家人，曾经护着爱着她的姐姐有一天会撬走她的爱人，姐妹终成陌路，残恨溶血削骨。
　　少女的肩膀将撑起东虢一国，檐角的露滴随风滑落，无人知晓无可说。
　　容沬烧了三柱香，又跪在容姒身后半步伏下身子行叩礼，接着才低声唤道：“姐姐……”
　　紧闭的祠堂大门外，双叶、五音、六扇齐聚一处。六扇道：“我们几个都是一同在这府里一同长大，论年岁都差不多，左不过大一两岁，小十来天。府里府外的事，我们也都互相讲，只当听个趣儿。怎么这一回大姑娘竟然得知了这么大一桩旧事，不知真假不知来历，你们真好，瞒得密不透风。如今倒好意思，叫我平白在这里陪你们吹冷风。”说到此处，她抬头去看另外两人，见两人皆是踌躇之态，又接着道：“若还念旧情，便将此事从头道来。大家也好一同商讨辩个真假，便是赶明儿老爷回来了，为这事问大姑娘也好有个说词。”
　　一阵风刮过，灯笼发出一声悲鸣，双叶才沉声说：“这事儿倒还真没有几天，别说你，连五音也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