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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背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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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肇熙急急回到住处,一脸愠色,衣裳还在滴水,张嬷嬷见状,连忙上前问询。
“公子这是,这是怎么了啊,快,快把地龙烧旺,准备给公子更衣。”
张嬷嬷絮絮叨叨,忙扶着顾肇熙进屋。
他连湿漉漉的衣裳还未来得及更换,就唤来侍从飞霜。
“你速速去趟崇文庙,召渐鸿立即来见我。”
飞霜一听崇文庙三个字,立即神色一凛,抱拳领命:“是。”
不一会儿,夜幕降临。
岑寂雪夜,纯白的雪反射出一片莹白,在延绵起伏的房顶上,一个黑色颀长而敏捷的身影,如轻盈的云雀在陆府上方行走自如,浓稠夜色包裹下,一晃眼,那黑影就已跃过侍卫驻守的九转回廊,又穿过两扇拱门,一路向北,来到了陆府最为僻静的西北角。
松柏上积着厚厚一层雪,轻轻一振,轰然化为雪粉,长长的走道没有留下一个脚印,那人行如疾风,沿着房宇如落叶般轻轻飘落入顾肇熙的院中。
小巧而精致的二进小院,主屋房门大开,纱幔狂乱像扬起的风帆,灯火在风中瑟瑟颤抖,仆从皆已屏退,唯有顾肇熙施施然端坐正中,温润沉静,缓缓抬眸看向来人。
此人束发带着短剑,黑衣戎装,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嘴角带着歪歪一抹恣意的笑意,大步流星,上前抱拳,庄重行了个大礼。
“渐鸿拜见殿下,深夜急召属下前来,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顾肇熙向来不惯人这般称呼他,这一声殿下,隔了整整一个朝代、数十年的光阴,以及千千万条生命为代价,实在沉重至极。
他微微皱眉,默然不语,一室凛冽,就连向来落拓不羁的李渐鸿也感觉到了不妙,垂首紧张地看向他。
“你好大的胆子!未经我许可,竟敢擅自行动,说,谁给你下的命?”
一枚已折断的箭矢被重重扔在地上,书房内气氛骤然凝重,李渐鸿拿起断箭端详了半天,出声道:“这……殿下,这不是卑职干的呀。”
“不是你?今日那黑衣人,难道不是你?”顾肇熙眸光一动,审视的看向李渐鸿。
李渐鸿啧了一声,头摇得像风铃:“不是啊,属下一直遵照您的吩咐,以雍王的委派作为掩护,暂住王家,伺机联系旧部,这些天我都在王家呆着,并未来过陆府啊。”
顾肇熙黑沉的脸色似乎越发难看了,他端坐在八仙桌椅上,指尖一下下敲着桌案,似喃喃自语:“不是你,又是谁?他们来陆家,所为何事?”
李渐鸿垂首不答,倒是拿着手中的箭矢盯着打量了半天,忽然惊呼:“是京都的人。”
“什么?”顾肇熙连忙站起,目光深沉,像黑夜中的火把,灼灼逼人。
“没错,这箭头铁器的打造手法上看,是京都的样式。”
“京都?难不成,是朝廷的人?王家雄踞荆楚一代,兵强马壮,他们便是有心染指,也没这个能耐,况且陆家也算安分,并未有不臣之举,又何必挺而走险。”顾肇熙想不通,陆安海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朝廷中那群酒囊饭袋,谁有这般胆量的?
李渐鸿洗脱了冤屈,又开始飘飘然没个正形:“殿下您这话说的,您不也一样想要一口吃成胖子,对陆家的兵权十分觊觎……”
他一记眼刀过来,李渐鸿连忙刹住了车:“额哼,那群人太可恶,属下这就去查明他们的来历。”
说罢,起身要溜。
这点伎俩顾肇熙何尝不知,他叹了口气,叫回李渐鸿:“不用了,人恐怕已经被陆成霜吓跑了,这段时期都不会再出现了。”
“陆家女郎……她怎么也牵扯进来了?此事有她,就不好应付了。”
“的确。”顾肇熙想到她就头疼:“往后,需得离她越远越好。对了,二叔近来可好?”
说起着,李渐鸿便来了精神,挺直腰背细细禀道:“殿下明鉴,侯爷被流放边塞已有十余年,边塞虽是苦寒之地,但那里有最好的马匹和精良的装备,侯爷便打算与那里的几个部落结缔盟约,集结部队。恰逢朝中人心浮动,党派纷争不断,我等可养精蓄锐,静观其变,到时候伺机而动,一举完成大计。”
顾肇熙心不在焉听着,清隽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少有的阴郁,长叹道:“二叔还是放不下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属于他的风雨就要起势了,可为什么,他的心里,一点期待或者激动的心情都没有?
…………
陆成霜已被逼着喝下第三碗汤药了,她捧着鼓鼓的肚子,一边打着水嗝,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顾肇熙。
“你说他凭什么?我诚心诚意同他和解,想化敌为友,见他遇到危险挺身相助,可他倒好,不仅怪我坏了事,还对我恶言相向,我也很无辜啊,谁知道他们还有帮手,况且我还落水了,他竟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他……他实在可恶至极!”
紫荆在旁不住地劝慰道:“女郎,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况且,肇熙公子也是救了你呀。”
“可他对我态度太差了!”
“他从前对您态度也不好呀,您也该习惯了。”
“这……哎,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和他言和?我与他的恩怨,就该永生永世不解。”
“呦,是哪个有福气的,要与我们成霜妹妹此生不离呀?”
门外传来一声清脆且带着笑意的声音,陆成霜透过窗向外张望,顿时欣喜不已。
“嬿儿,你可终于来了。”
王嬿从门口姿态端庄地走了进来,见陆成霜坐在榻上,屋内药香浓郁,连忙走上前查看。
“成霜,听闻你落水了?这数九寒天的,落水可不是小事。”
陆成霜摇摇头:“我身子康健,况且已喝了驱寒汤药,已无大碍了,就是被某人气得。”
王嬿是了解陆成霜脾气的,她笑了笑,宽慰道:“今晚我不回去了,陪你说说话,这样你就不气了。”
雪夜,一盏烛灯,俩好姐妹躺在暖炕上,披盖着锦被,似乎有着说不完的闺房悄悄话。
“今日观你祖母的态度,是铁了心要你嫁给我哥了。”王嬿叹了口气,不无忧虑道。
王云钦是她的亲哥哥,母亲过世后,他们兄妹相依相助,自是亲厚的。
陆成霜是她的至交好友,品行性情,她也再清楚不过。
他们二人,实在是不搭。
陆成霜性情脱略,不喜困囿于家宅中打理府中庶务,而王云钦呢,却是个实打实的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若得了陆成霜这样不体贴的媳妇,婚后可得闹成什么样子?
陆成霜撑着脑袋,满脸不情愿:“我知道的。”
这些年她在军中苦心经营,就是为了能挣得军功,谋得高位,有朝一日,她的婚嫁之事,轮不到别人为她做主。
只可惜,凭空出现了个顾肇熙,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如今,镖骑军有了顾肇熙,她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爹爹更有理由把她赶回家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得被逼着关在府里,学着如何操持家务,如何伺候一家老小。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陆成霜,而是被冠上夫家姓的某某氏。
“成霜,你怎么想的?”王嬿发觉她情绪低落,连忙关切问道。
她摇摇头,垂下双眸:“身为女子,我觉得很悲哀……嬿儿,我突然想我娘亲了。
想当初,她是何等军功赫赫,她曾对我说过,她的愿望,便是建功立业,守卫百姓安宁。可她那样一个心怀天地的女英雄,竟然死于宅斗中,这深宅大院的龌龊,真是令人害怕又厌恶,我不想,也不愿让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
“不一样的,成霜,婚姻不是束缚,更不是深渊,你只是没找到真正相知相许的人罢了。若是心悦之人,便是有重重阻碍,都愿意厮守一生。”说到动容之处,王嬿柔美的目光中,粼粼闪动一丝璀璨光芒。
陆成霜听到王嬿的话,颇为诧异。
她把自己裹成一个被袱卷,一点点挪到王嬿身边,戳了戳王嬿的脸颊:“嬿儿,你不对劲。你向来规矩,怎么今日却有如此大胆之言?”
“我哪有。”王嬿目光躲闪,连忙转头,把脸藏到被子里去。
“那我问你,听闻你要去京都参选太子妃,是否太子便是你的心悦之人?”
“当然不是。”被子里传来王嬿闷闷的声音。
“不是?”
王嬿与她经历相仿,都是年幼失恃,缺少关爱,只是她选择奋力抗争,而王嬿却选择懦弱妥协。
记忆里,王嬿永远是个唯唯诺诺,不敢忤逆长辈半句的娇软小丫头。
过了半响,王嬿慢慢伸出脑袋,问:“成霜,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前世今生?”陆成霜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毫无研究。
“如若见过了前世悲苦,你愿意再一次步入泥潭,一错再错么?“
“当然不会,明知是错,就该及时纠正,拨乱反正。”陆成霜爽快答道。
“嗯。”王嬿用力点了点头,眉眼温柔,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梦,梦中看见了自己的一生。那一生,可真是惨淡凄凉啊,如今我终于看清,若是想见的人无法相见,想做的事总是搁置,明明喜欢的人却选择放弃,那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成霜,放心去追逐你想要的生活吧,任何时候,我都帮你。”
“那我说想逼你哥退婚,你也帮我?”陆成霜挑了挑眉,撑着下巴。
“当然,他本就不配娶你,我们成霜,值得更好的男子。”
“你莫把我说得这般好,我方才才被一讨厌鬼训斥了一顿呢。”想到顾肇熙那张脸,她就窝火。
“谁那么大胆,成霜,想法子给他点颜色瞧瞧。”
“哈,你可学坏了,不过,正合我意。”
……
清晨,张嬷嬷领着一众侍从前来伺候顾肇熙洗漱,这才发现他昨夜一夜未眠。
好歹张嬷嬷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面色憔悴,眼底泛着浅青,不禁有些心疼,叹了口气道:“公子,你也该娶门亲事了。”
若是从前,他的亲事恐怕早就定下了,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令人担心。可如今,已无人替他张罗这些,张嬷嬷到底只是个下人,虽然有心,却不敢僭越,只能在顾肇熙面前念叨两句,想让他自己多上上心。
顾肇熙没想到张嬷嬷突然说起这个,委实有些意外,他一愣,继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苦笑了一下。
诸事繁杂,况且又有二叔蠢蠢欲动,如今没有、往后更是没有可能让他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血债,也寄托着许多人的希翼,若他也临阵放弃,那些人恐怕也没法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