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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善哉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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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霉霉真的走了?当然没有。
蓝忘机第二天就发现了异样,首先是早饭,百里家平常的早饭,种类虽然多样,但不是辣的汤,就是油炸油煎的面点,别人自然以为美味,但蓝忘机实在是不习惯。而今天,竟然上了十分姑苏的肴馔:汤清味鲜、清淡爽口的阳春面,皮薄透亮、少馅精巧的三鲜馄饨,以及各种蓝忘机自小熟悉的微甜糕点,赤豆糕、桂花糕、双酿团等等。
接着是中饭,一改往日的辛辣味浓,又上了十分姑苏的菜肴,而且还都是姑苏名菜:莼菜银鱼羹、碧螺虾仁、母油船鸭、樱桃肉、桂花鸡米头等等,且莼菜清爽、银鱼鲜嫩,碧螺香醇、虾仁清亮,船鸭香浓肉酥,樱桃肉酸甜爽口,桂花鸡头米轻盈柔弹、软糯清甜……这一桌不但用料上乘、选料严谨,而且制作精细,不但费时费力费钱,还需极高明的苏帮菜烹饪功夫。
蓝忘机自嫁入百里家,久未见家乡饮食,骤然见到这样精致的姑苏菜肴,勾起无限思念和回忆,吃着吃着,虽强忍着没有落泪,眼圈却是红了。
等蓝忘机放下筷子,仆从们收拾停当,上了茶点,一个身穿厨子衣帽的中年男人上前躬身向蓝忘机行礼,问:“今日菜点,是否略合公子口味?”
篮忘机放下手中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问:“您是百里家新请的烹饪大师?”
那中年男子身材中等微胖,眼神明亮,脸色红润,听言昂首回答道:“不是,请我的不是百里家。”见蓝忘机露出困惑的眼神,倨傲之态摆得更足,说道:“我姓鲁,乃本城首屈一指姑苏菜馆首席大厨,备受重视,待遇优厚,绝无离职之念。但昨天晚上,来了个十分俊俏的年轻公子,手中拿着本书,说是千方百计弄到手的崔司徒所著《食经》,让我给他掌掌眼,看看是否是伪书,我好心答应了。没想到这人甚为可恶,我刚看了几页,他就抢了回去,啰嗦半天才说出来意,说愿将这本书送给我,但要我来百里府为姑苏蓝氏二公子做饭半年。我来百里府,只为公子您准备一日三餐,百里府其他人饮食,非我之责。”
蓝忘机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呆住了,许久才问道:“俊俏的年轻公子?《食经》?”
“是的,那年轻人自称姓谢,肌肤就跟白玉豆腐似的,眉眼就像画出来一样,看着很是招人喜欢,但其实狡诈异常,一开口尽是不着调的无赖言语,还骗得我发誓,这半年一定竭尽全力,让公子您吃得心满意足。现在我只想这半年快快过去,拿到《食经》,再也不要看到他那张俊脸。崔司徒所著《食经》,你们这些门外汉自然不知,乃我们饮食界极重要的经典,据说早已亡轶,这姓谢的也不知从何处寻得,拿来诓骗于我,实在可恶。”
蓝忘机还是觉得奇怪,百里家并非普通人家,不会一见名厨上门就欢迎不迭,问鲁师傅:“你就这样进入百里家了?”
鲁师傅气呼呼地继续说道:“那姓谢的给了我一张名帖,让我拿着来百里家,让我跟百里管家说是姑苏蓝氏家主派来的。”
“姑苏蓝氏家主名帖?”蓝忘机问。
“正是。”鲁师傅说,“我专研苏帮菜式已久,也曾多次出入姑苏豪门大族,不会认错姑苏蓝氏家主名帖。”
蓝忘机点点头,有些怔忡,心想:“为什么是姑苏蓝氏家主名帖?难道这姓谢的是兄长派来的?若是兄长的人,怎会如此惫懒无礼?莫不是这无赖在别处偷的名帖?”
蓝忘机被家乡肴馔拨动心神,午休后坐在案前弹奏七弦古琴时,曲调跟往日的中正平和大为不同,高昂处激荡,低沉处似有呜咽,院外侍立的百里家仆从听着这泠泠琴声,莫名地泪流满面,相互张望了一番,纷纷低头擦泪,嘀咕着这也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虽是流泪,人人只觉自己心神却是从没有过的轻松舒畅。
蓝忘机正弹得入神,突然有洞箫声起,合琴声而写意。如飞鸟如林,追着树荫间的辉光啁啾不已;又如花间飞蝶,随那花香翩翩起舞;更如清泉呜咽,山风相和,共鸣于这高山明月下,人迹尽灭,鸟声尽止。箫声清幽空灵,琴声沉稳厚重,两者互为表里,倾述人间情怀,道尽千言万语。
琴声停止,箫声亦随之渐息。如霸陵送别,依依如柳。
蓝忘机长久凝坐不动,只觉心神激荡更甚抚琴前。
他起身,走出房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躬身行礼,道:“是哪位高人在此,还请现身相见。”
“小美人,是我呀,”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一道黑色身影落到离蓝忘机三丈处,“一天没见,想我了吗?”
蓝忘机抿嘴不语,盯着那洞箫。
对面的谢霉霉却不安起来,手里的洞箫似乎成了烫手山芋,下意识地将它放到身后,双眼东张西望的,就是不看蓝忘机,说:“啊,你这庭院不错,不错。”
蓝忘机却不看周边,移目注视着他游离的眼神,说:“是吗,我倒觉得一般,缺点意境,公子觉得不错?”放低声音,问:“谢公子,你到底是何人?”
谢霉霉停止张望,回头看向蓝忘机。两人对视,一人眼神清亮,一人复杂难言。
谢霉霉将洞箫举到嘴边,难得严肃正经地说:“蓝二公子,我再给你吹奏一曲吧。”不等蓝忘机回答,悠长深切的箫声响起,是一曲魏文帝的《善哉行》,原词曰: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蓝忘机静静听完,评论道:“失之直露。”
“是吗,”谢霉霉说,“我只恨还不够直露。蓝二公子,让我留在你身边,可好?”
蓝忘机摇摇头,说:“我自有自己的乾元,留另一乾元在身边,与礼不合。”
“与礼不合,”谢霉霉出口,语气尖刻嘲讽:“何为礼?成婚9月,尚未标记,这也是礼?蓝湛,蓝忘机,你要死守这样的礼吗?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是如此古板迂腐。我真好奇,每月雨露期,你如何度过,靠抑制剂清心丹,还是别的器具?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与你无关,”蓝忘机脸色涨红,身子发抖,强自按捺着羞怒说了声,“谢公子请便。”甩袖回到室内。
那谢霉霉却跟了进来,在他身边坐下,颤抖着伸手拉过他衣袖,双眼发红,眼眶含泪,直视着他,低声道:“阿湛,是我呀,你真的忘了我吗?我是阿允啊……”
蓝忘机大惊,不再躲避,双眼紧盯着眼前人,颤声道:“阿允?哪个阿允?”
“7年前,云深不知处,方寸山,忘机洞里的阿允啊,阿湛,你还记得吗?那天冬天,好冷啊,洞上的水滴下来,都化为了冰柱,挂在洞口,一排排的,高低错落,映着日光,真美啊。可我实在太冷了,身上只有单衣,肚子里已经多日没有进食,一个人躲在洞里,又冷又饿,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也以为做梦梦见一个神仙弟弟进洞,给我拿来食物,抱着我取暖。阿湛,你都忘了吗?后来你还发誓,要照顾阿允一辈子……”
蓝忘机的眼泪流了下来,伸手拨开谢允额边的发丝,仔细端详,声音颤抖:“你是阿允?你真的是阿允?可当年的阿允又黑又瘦又小……他说过等我长大就来娶我,但他身体一好就无影无踪,再也找不着……找不着啊……我只知道他是阿允,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泪眼朦胧间,当年阿允的五官渐渐地与眼前的谢霉霉重叠,合为一体。之前莫名的熟悉感也有了答案。
谢允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对不起,阿湛,对不起,当年我不得不离开,但离开后一直在想办法回来……”
蓝忘机定定神,把手抽回来,推开谢允,转身擦干眼泪,说:“既已不告而辞,便是已做出了取舍,往者不可追,谢公子,请你离开这里。”
谢允在他身前跪坐下来,抱住他的小腿,声声低诉:“阿湛,我曾向蓝家提亲,但蓝家拒绝了我……他们为你选了百里二郎,人人都说百里二郎身份尊贵、知书达理、忠诚可靠,我不敢……不敢跟他争抢你,我一直等,一直等着传来你们琴瑟和谐、幸福美满的消息,我等了九个月,整整270多天啊……阿湛,我好想你,想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阿湛,我后悔了,后悔没有早点去见你,后悔当时没有拉着你私奔……”
蓝忘机站着没动,既没有走开,也没有拉起他。
谢允仍在说着:“如今,蓝家已与百里家联姻,两家利益牵连、人事纠缠,我不敢要求你与他和离,只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为奴为仆,但凭吩咐。阿湛,我真的好想你……”低头凑近他腿边,埋头在他的膝盖上,蓝忘机感觉一股湿意慢慢晕染开来。
“我听说京城大户人家坤泽,除丈夫外,身边常跟着多名其他乾元,身份低贱等同奴仆,仅供暖床之用,如果可以,我也愿意……”谢允刚说到这里,感觉一股力量袭来,身体翻倒在地——蓝忘机不但用力推开了他,还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脸色铁青,手指门外,高声道:“滚,滚出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还有,别忘了带上你的厨子。”
谢允没有滚。
他就着被踢倒在地的姿势仰躺着,虽有眼泪流下脸颊,却是嘻嘻而笑,说:“我早知道我的阿湛已经忘了我,我也不求我的阿湛一直记得我,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只是,小美人,我看上了你,缠定你了。至于厨子,你就留着吧,他已发誓为你做饭半年,算是……算是……算了,多说无益,今日你我都累了,明日再见。”说话间,身子就着仰躺的姿势,直直飞出房门,一个翻身,消失在墙外,未惊动府中任何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