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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独坐天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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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尽头的杂物间,薛阳紧闭双眼倚在墙边。
额角温热粘稠的液体淌过,处于半昏迷的他无暇顾及。
最后的夕阳堕入云层,遍体鳞伤的少年偏头,昏黄从门缝透过,成为无声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心里空空的,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扯到伤口,紧接着疼痛的信号没入神经,刺激得大脑都不愿做出半点反抗。
他真的想从此瘫在这里,不再出去。
昏昏沉沉中,他听见走廊的脚步声,隐约听见几个叫家长的字眼,他挣扎着站起身,又陡然碰到墙壁,感受到口袋里硬邦邦的东西,他旋转门把的动作一顿。
他重新蜷缩回原位,将杂物间的门反锁,满是灰尘的双手吃力地打字,将请假条发给班主任李沐。
做完这一切,他陷入极沉的睡梦。
梦中他枕在一叶小舟上,随浪潮漂泊。
几个浪险些将他连人带船跌入莫测的大海,浮浮沉沉中,挨到晨光破晓。
……
薛阳趁着人少,简单去食堂买了几个包子囫囵吞下去,大脑放空回到教室。
同学陆续回到教室准备早读,薛阳却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完全没有阮锦星的身影。
预备铃打过,薛阳的心沉到谷底。
她从来不迟到。
薛阳用目光询问坐在自己右后方的室友陈立新,而他根本不敢回应,无形的压力将他死死按住,他是不可能抬头理会他的。
也是。
谁会搭理一个杀人犯。
薛阳顶着满身伤痛却无人关心,一直到中午午休,陈立新和薛阳默契地都留了下来。
“你的伤怎么回事?”他埋头写作业,像是无意,薛阳刚要回头,却陡然撞见角落的监控,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写笔记。
“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薛阳瞥见自己桌角伤痕斑斑的纸条,心弦微颤,问,“阮锦星呢?”
“请假了,今天白天都不在,原因不清楚。但今天早上听隔壁宿舍的人说,齐允烁好像要跟阮锦星同桌,总是他耀武扬威了好一会儿。还说什么是阮锦星主动要求的,他就吹吧。”
薛阳笔尖一顿,眼里的光彩一淡,“也没准就是。”
说罢,他起身,朝着无人的角落走去。
陈立新挽留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
无人的天台,一半处在封锁区域。
楼顶风呼啸,警戒线在夕阳下晃动不止。
薛阳缓步向前,走到天台边缘。
他眼底晦暗,连余晖都无法在他眼底染上半点缤纷。
他不敢把自己从他的死里摘出去,因为他不知道那晚他随口的玩笑话有没有成为他再次上天台的动机。
昨日洗手间的崩溃,只因他记起一段对话。
刚上天台,崔向阳便招呼他到天台边上来。
薛阳向下看去,熟悉的草木缩小成地图模样,有趣得紧。
崔向阳倚在防护栏边,像是突然有了兴趣,问道:“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视频,说是问如果蹦极的时候绳子断了处在多高不会死。”
他挑眉,“这得是什么小概率事件,我想想,六楼以上的高度都很难生还了吧。”
崔向阳指了指两人身前的深渊,开玩笑问道:“那这么高呢?”
薛阳笃定道:“戴安全帽都必死无疑,粉身碎骨。”
崔向阳一笑,背靠着栏杆,舒服地闭眼,“你怎么知道,试过?”
“没,要不你试试?”他扭头,清楚记得崔向阳脸上没有什么反常的表情,只是像平时开玩笑一样一笑付之。
可薛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开心,然后听他一说跳下去。
他低垂眼睫,脚边触碰到一块石头,对那石头凝神片刻,僵硬许久的脸显露笑意。
只是嘴角一扯,疼痛再度袭来。
“不是说,”他蹲下身,将地上的石头放在手心把玩,“向它学习吗?”
……
操场的榕树下,两位蓝衣服少年并肩坐着。
薛阳低眉,余怒未消的模样。
“这是跟谁急眼了?”崔向阳倚在树干上,声音带着慵懒,对薛阳的愠怒无法感同身受,一笑。
他拧开瓶盖,递给一旁生闷气的薛阳。
“没跟谁。”薛阳嘴硬道。
崔向阳一只手撑着下巴,打量着满脸写着“我不高兴”的薛阳,打趣道:“那你跑来坐我身边干什么?”
操场球赛激烈,头顶树枝轻摇,懊恼的少年只微微侧目,便对上崔向阳那漂亮的丹凤眼,漫不经心的提问,不像是要帮他解决问题,更像是来看笑话的。
虽然,可能是因为他当时看谁都不顺眼。
“我就给她发个作业本,他们就说我无事献殷勤。就昨天,她见班里男生都跑去下面看球赛了,就我一个人睡觉,她让我帮她搬新到的资料,没什么僭越的。结果他们看见我跟她并排走就说我不要太明显,什么东西。还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道让她知道了没有。”
薛阳见一旁的崔向阳沉思片刻,再抬眸时好奇问:“她是你的暗恋对象?”
薛阳目光躲闪,反驳道:“没有的事!”
崔向阳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笃定道:“那就是了。”
“……”
“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么在意人家姑娘的名声,而且人长得也挺好看的。跟她传绯闻的人不少,要我我就不那么在意,毕竟就这点互动,说出去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薛阳重新低下头,闷声道:“他们还说我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一学习就说我在追人的道路上越战越勇,结果你也知道,我第一次月考和期中考考得跟什么一样。”
崔向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仔细打量片刻,看上去根本没听进薛阳的话,待他说完他马上道:“你喜欢追就是了,咱们学校虽然是省重点,但是高一高二还是挺轻松的,对谈恋爱根本没有硬性限制,反正你不也喜欢,管那么多干嘛?”
“这……”
没等薛阳开口,崔向阳道:“至于他们总给你造谣,说你像小孩一样,争着当你爸爸,给你起什么外号的事情,你就可以看成搭在石头上的拳头,只要你足够坚硬,疼得只有别人。”
随后,他又指着这些棱角道:“看这些尖锐的地方,要是一拳打下去是不是会比那些圆滑的地方更疼?你呢,要是真遇到没完没了的刁难,你就也让自己变得尖锐一点,被刺疼了他们就不会来打了。”
他眯眼观察,弯唇道:“这石头有棱角,也有光滑的地方,就像是人一样。我觉得两面性本身不是为了骗人,而是为了自保。有人会说虚伪,但是比起自己开心,那算得了什么。”
崔向阳将石头轻轻抛起,准确地落入薛阳半握的手心,他捡起身旁的球,冲球场上的同学招手,最后道:“向他学习,听见没。”
他的身影在阳光中闪亮,他理应一直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
薛阳望着石头苦笑,眼眶不禁湿润。
晚风吹过,将他发热的脑袋降温。
他仔细一想,崔向阳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沮丧麻木的自杀倾向。
自杀这解释很离谱。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谁自杀崔向阳都不会自杀。
那就是凶手另有其人。
灰暗的瞳仁亮了些许,随后又熄灭。
都两天了,若是这案子好办,又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声。
说不定,就是一个无解的案子。
今天不知听谁说,天台上除了他和崔向阳的脚印,就没有别人的了。
那么,他就要一直承受着指责谩骂,以及没有理由的殴打。
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该结束了。
薛阳只觉得浑身难受,像是全身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知觉一般,现在的他似乎在多种情绪的漩涡里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这平衡就是以命抵命的想法。
在被群殴时,他就是这样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像是扎根了一样,挥之不去。
他真的不知道有谁可以无条件信任。
他翻过栏杆,坐在护栏外伸出半米的的缓冲处,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身在高处的失重感。
往下看去,星点灯光闪烁,他仿佛置身宇宙。
风在脚底刮过,带着十足的凉意钻进脚心,鞋子仿佛下一秒便要被脚下的黑洞吸进去一般,随后便会被搅得粉碎,连带着他,被搅得粉碎。
薛阳轻轻战栗,隐约感觉死神的镰刀逼近喉咙。
生与死,原来可以这么近。
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一念之差。
风吹鼓他的衣裳,寒冷总四面八方灌入,他被风吹得麻木,全身像是僵硬住了。
那刚刚扎根的颓丧想法在崩塌,被风卷走。
他闭眼,企图找回自己那份对生的敬畏。
他想起几乎从来没有对他成长过问几句的薛忠义,想起许多年前他满身血污被送往抢救室,却抚摸他尚且稚嫩的脸颊。
生死一线上,有人渴望生,为此付出全身精力;有人向往死,将世间一切抛之脑后。
薛阳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抬头已是群星璀璨。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绷紧了薛阳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
风卷起天台的灰尘,不知吹向何处。
一声尖叫响彻在无人的宿舍楼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