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圆》moyusi

11、赵则一（1）

　　赵则一讨厌苏沅。
　　不，准确地说，他嫉妒苏沅。
　　苏沅与他算得上无冤无仇，交集更是少得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
　　但是他家境好，能与徐怜月早早就相识，更师承一派；况且他相貌气质佳，徐怜月又是个看脸的，也不知是不是也对过他的脸犯过花痴；
　　最令赵则一心里滋生阴暗的、晦涩的、不安的是，苏沅看得到徐怜月画布背后的世界，他们有着最为亲密的灵魂共振，他们触目所及的色彩论调是可以有所交流回应的。
　　他远远地瞧过苏沅与徐怜月的相视一笑，刺眼得很。明晃晃得让他明白他与他们两人不是同一个世界。
　　赵则一嫉妒得发狂。

　　偏偏，苏沅是光伟正的，他无可指摘，与徐怜月的互动分寸尺度都是尽职的兄长所为。
　　也幸好，他年长徐怜月三岁，错过她缓缓盛开的青春期与懵懂莽撞的多巴胺。
　　而待到苏沅意识到对徐怜月的好感，向着已然玉立的徐怜月表达好感的时候，赵则一更是小人作为地冒充徐怜月作了回绝。
　　这件事徐怜月不知道，他也不敢让她知道。
　　这是他不齿的秘密。

　　繁重的工作与难搞的合作商都未让赵则一皱皱眉头，但此时他却烦躁地蹙紧眉心。
　　苏沅回国了吗？徐怜月与他见面了吗？
　　他们什么时候见的面？是在提离婚前，还是后？是两人一起看画展吗？只是看展吗，还有其他吗？
　　心烦意乱。
　　坐立难安。
　　在生意场上已经能谈笑风生的二十六岁的赵则一，此时焦躁而自卑得像是回到十六岁的他。

　　十六岁的赵则一，一无所有。所幸有着一张颇合徐怜月心意的脸，便为逼仄的日子开了一道窗。
　　他第一次见徐怜月的时间，远比她想的早得多。

　　那是七月二十三号，暑气炎炎。
　　收到明德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第五天，何惠梅终于下定决心从小乡镇出走，搬来明德所在的雩市。母子两就此在雩市开启新生活。
　　雩市繁华，远非小乡镇可比。拎着大包小包的母子从拥挤的大巴车下来，对着高楼林立的街头不知所措，被淹没在涌动的人流中。
　　青涩的少年领着局促的母亲朝着步履匆匆的行人问路，他们连如何搭乘地铁赶路都不清楚。
　　迷惘与不安和着暑气蒸腾，不一会儿便是满头大汗。但他们俩却是兴奋得眼睛带光，好奇新鲜地打量着目之所及。幸运的是，问到的是个友好善良的行人。
　　赵则一还记得是个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整洁职业装的温和女人。她友好地带着他们进站台，教他们买票，还带笑地祝他们顺利。他也以为自己逃出那败落的小乡村，走向壮阔的未来。
　　他领着妈妈穿梭在雩市的车水马龙，紧抿着嘴巴，用面上一贯的沉着掩饰初入大城市的不安。一路风尘之后，他们终于敲开了亲戚家门。

　　小姑赵兰心多年前便已在雩市定居，他们此番便是来投奔她的。
　　敲了一小会儿，门还没开。
　　他们早在电话中就与赵兰心说了借住一事以及今日大概抵达的时间，赵兰心温和地应好。
　　赵则一轻而深地呼了一口气，继续敲着门，力度不禁加重几分。
　　或许是他们路上耽误太久，小姑出门了吧。
　　或许是忙着，不方便开门吧。
　　赵则一屏着气，隔着厚重的木门听到室内传来拖鞋踩在地板上达拉达拉的声音，还有压着音量的小声交谈。

　　何惠梅耳朵不如他灵敏，她仍是带着可掬的笑意，亮着眼睛久久地站在紧闭的门前。见赵则一看她，她顺势着仰起脸露出一个温厚的笑，掌心安慰地拍了拍赵则一盛夏中被汗水浸湿的后背。
　　他挪开视线，又再次敲门。
　　良久，他终于听见那达拉的拖鞋声停在门后，门把手微微被转动。
　　伸手不打笑脸人。
　　赵则一扯上嘴角，酝酿着近人的笑意，直直地盯着缓缓拉开的门。
　　“来了啊。”开门的是姑父陈君，他瞟了瞟眼前的母子一眼，肉实的脸上挤出一个笑。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家居服，脚上踩着一双宽大的拖鞋。
　　小姑赵兰心贴在姑父身后，怯怯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陈君后，温和地朝着他两笑。“嫂子，小一，咱俩睡过头了，等很久了吧。快进来，热坏了。”
　　何惠梅搓搓手，展露她惯有的和蔼得有些讨好的笑。“不久不久，打扰了。”
　　赵兰心迎上来帮着母子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挪进室内，一下子门厅处挤得满满当当。赵则一刚把臃肿的编织袋搬过门檐，抬脚踏进门厅，就听到陈君冷不丁的一声：“换鞋。”

　　彼时的十六岁的赵则一还未修炼到家，也只刚刚学会几成虚与委蛇的功夫，还不是惯会笑里藏刀的二十六岁的赵总。
　　十六岁的赵则一定在原处，低下头抿了抿嘴，嘴角的弧度难以抑制地下垂拉平。
　　赵兰心弯下腰，拉开鞋柜，翻出两双一次性拖鞋，细致地拆去包装后规整地放在地面。仰起脸朝着母子柔柔一笑：“穿这个就行。”
　　赵则一说，好，谢谢姑姑、姑父。

　　赵兰心将他们领到客房，压着声音说道：“不好意思，陈君就是有些洁癖，最近工作不太顺心，有些脾气呢。”
　　何惠梅连忙摆手，脸上笑容一直不曾消退：“没事，没事，确实打扰你们了。”拉着赵则一蹲下身子，动手将行李拆开。
　　赵兰心一边帮手着拆包收拾，一边回话道：“不打扰，就是辛苦你们在这个小房间将就将就。不过还有一个月左右，林德高中那边就要开学了，那边可以寄宿。到时候小一住宿，嫂子你住起来更舒服一些。”
　　何惠梅转头望了一眼赵则一，有些疑惑：“小一说不能住宿的呀。”
　　“嗯，明德不能寄宿，只能走读。”赵则一语气淡淡。大概是妈妈电话里没说清楚，将明德说成了当地的另一所林德高中。
　　“小一要去明德读啊？我还一直以为是林德呢！真厉害！”林德与明德虽一字之差，在教育资源这一方面差得不是一点点。自家女儿陈望为了就读明德初中部，陈君便耗了不少心思与金钱。
　　赵兰心眼睛瞪大亮起光，将手搭在他背上拍了拍。又扭头大声喊陈君，语气骄傲。“老公！小一好厉害，被明德录取了呢！”
　　陈君闻声前来，靠在客房的门框边上，上下打量着赵则一。“看不出啊，厉害。”
　　赵则一抬起头，直视着陈君，微微笑了笑。眼眸深深。
　　陈君被他直接的视线望着有些难以言表的不适，聊了几句便又耷拉着拖鞋走回客厅看电视了。
　　赵兰心笑着给陈君说好话：“你姑父就是不会说话，之前小望拿到明德录取通知书，他高兴坏了，还请了好几桌朋友吃饭呢。”
　　赵则一点点头。
　　“明德不能住宿，是有些麻烦。我看下能不能让小望把她的琴房收一收，到时候在里面给你铺一张床。就是要委屈一下小一，这阵子先睡下客厅了。”
　　何惠梅不愿见赵兰心为难，凑上前连忙应道：“不委屈，不委屈。麻烦你们才是。”
　　赵则一垂下眼帘，伸手拍了拍妈妈的肩，说：“睡客厅就好，不用麻烦了，我们暂住一阵子就会搬走的，小姑。”
　　何惠梅转过头来，张嘴想说些什么。她看他一眼，见他的表情淡淡，又默默止住话头，最终轻轻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赵兰心却仍在絮叨着让他们不必客气，何惠梅转移话头与她唠起家常，很快两个女人便聊得笑声不断。
　　赵则一默默地收拾着繁重的行李。
　　何惠梅本欲是想在小姑家长时间借住的，但估计她如今也能瞧出来自己的排斥，便也顺着他的心意。
　　他感受得到，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乡下穷亲戚。而热情的小姑，并不能完全做主让他们留下来。厚着脸皮长时间住在这里，也只会让她难做罢了。

　　他们从乡下带来的东西很多，但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到处可以买到的日常用品——磨损厉害的居家拖鞋、洗得起球的松垮上衣，甚至还在犄角旮旯里塞着几张用久了的抹布。出于拮据节俭，硬是两人哼哧哼哧地收拾着打包进行李背进雩市，省一点是一点。
　　三人说说笑笑地收拾着，转眼间日落西山，到了晚饭时刻。
　　赵兰心看看时间，温声说道：“这么快就这个点了，我去给你们做饭。”
　　门厅传来钥匙扭动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尖细的女孩子的声音。“妈——门口怎么这么多垃圾也不扔啊！好碍路！”
　　门口处仍堆放着他们零碎的行李，年代久远而又路程遥遥，布面磨损老旧，覆着些灰。
　　听到这番话，赵兰心有些尴尬，她对着何惠梅和赵则一一笑，不好意思地说：“估计是小望回来了，她从小就被宠坏了，说话不经大脑的，没有恶意。”
　　何惠梅又连声说没关系。
　　赵兰心已经快步走到门厅，小声地同陈望说着话。“小望回来了啊……你大舅妈和则一表哥来了，说话注意点。”
　　少女的声音音量不降反增：“这是我家，我注意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