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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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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迷迷糊糊地从床上醒来。我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对面的窗户上。阳光像往常一样洒进来,昆虫胡乱地撞击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有什么人在房子外吹哨子。我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揉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踩在略微冰凉的瓷砖地板上。阳台的门敞开着,看得见树叶在外面炎热的空气里轻轻颤动。
我在阳台的躺椅上坐下,太阳直射在我的小腿上,上面是洗浴后未干的水珠。半岛山城的夏日气候几乎一成不变,一直都是干燥的晴朗天气。从这里望下去,盖着焦糖色房顶的奶油色房屋从港口边一直生长到半山腰,其间镶嵌着浅色的石砖路和葱郁的树木。在战争之前每年都有游客来,有的还会住在我们家里。他们评价我们这座半岛,“甜品一样精致美丽的小城镇”。
战争之后,就没什么旅客造访这里了,整个小镇的经济变得不景气起来。就连我们家也一样,父亲的汽车也不像往常那样被频繁使用。好在假期之后我们全家都要回到大陆上去,不至于在寒冷的季节里过得太拮据。
“诺瓦,诺瓦!”
父亲在喊我的名字。在全家人之中,只有他会叫我的名字。
我从躺椅上不情愿地起来,向阳台外探出头。我看见父亲穿着他齐整的休闲套装,背着渔具包,跟一个男人站在院子外面。叉着腰朝我喊,“我要下海边去钓鱼,一会儿有人来给我们家清理院子。他们做事的时候,你就在一楼呆着。”
“我知道了。”我答应了他,朝他挥挥手。
“好孩子。”他最后喊了一句,转身就走开。好孩子,他的语气真是漫不经心,我感到一阵烦躁,随后又坐回躺椅上。
过了一刻钟,果然有两个士兵来到楼下,在那里呼唤房子的主人。我换上一件衬衫,赤着脚走下楼,穿过院子里的小路,来到他们面前。
有一瞬间,我几乎想马上逃跑。我又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那儿,和昨天别无二致,只不过他今天穿着军队制服,显得仪表俊朗。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昨天赤身裸体站在后院,用水管冲洗身体的样子。
“你父亲呢?”他似乎没认出我,一边拿下嘴上的烟,一边问我。他会说意大利语,虽然不是那么熟练,带着生硬的口音。但是他的语气还算有礼貌,没有因为我是雇主的儿子而傲慢无礼。我镇定下来,用最平稳的声音回答他。
“他出去了。他让我看家,你们进来就是。”
“噢。”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睛忽然开始打量我,似乎才注意到我这个人似的。他笑起来,嘴唇弯起的弧度像微笑的海豚,“对了,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不知道。”我心下一慌,给出了一个愚蠢的答案。为了避免对话的继续进行,我转身朝院子里走,“工具在凉亭里,你们往房子的右手边走过去就看到了。”
我走上二楼打了一大杯柠檬水,还拿了一本书,待我下楼的时候,已经听见他们动工的声音了。我把一把椅子从屋子里拉出来,摆到门外的平台上,在那里坐下看书。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边干活,低声交谈,时不时发出因为被笑话逗笑的笑声。这种声音不知为何于我而言一点儿也不聒噪,反而像一种舒缓的白噪音,与夏日的空气融为一体,随着热浪而颤动。
我不经意抬起头,目光撞上了他的眼睛,他也正看着我。也许是我的神情过于错愕,他朝我露出一个微笑,我感觉自己丢尽了脸,想要马上丢下书跑到楼上去。但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低下头,余光却瞟见他朝我走了过来。
我紧张地咽下唾沫,待他走到我旁边,我才好像刚发现他似的,惊讶地抬起头来。他脱下工装手套,微笑着俯视我,“嘿,可以给我们弄些喝的吗?”
“好的,没问题。”我从躺椅上站起来,转身走进房子。我感觉自己糟糕透了,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尖刺上,恨不得立刻逃跑。我在厨房里找出托盘和杯子,依次往杯子里倒柠檬水。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察觉我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汗,湿掉的衬衫贴在后背上,他一定看到了,一定。他肯定会嘲笑我像个小丑。
我把托盘端下楼去,他正和另一个男人在躺椅旁屋檐的阴影下说笑。见到我来了,他马上停下了对话,一边看着我笑。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我的心脏一阵战栗,差点在迈下最后一级楼梯时踩空,那肯定会丢尽了脸。
他们一人拿了一杯柠檬水,向我道谢,然后在平台的边缘上坐下。他们把手套扔在地下,我看到他们的衬衫也湿了,紧紧贴在两人的皮肤上,山城的盛夏确实热得让人要融化。我重新坐到躺椅上,拿起书,目光越过书页的上方偷偷打量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聊天,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语言,我只有偶尔能根据词根听出一两个相同意思的词语,渐渐也在他们的对话里迷失了方向。太阳往下落了一点,天色变得黯淡,让人眩晕。
之后,他们又在院子里干了一会儿活,直到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我要给他们付工钱。“我去楼上拿钱。”我说。
“好的。”他点点头。
我有些失落,我多么希望他也可以跟我走进家里,看一看我们的房子,或者说,“我可以在你们家吃晚饭吗?”我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也许帮我父亲洗完车、清理完院子以后,我们家就再也不会雇佣他了。
这真是奇怪的想法。我一边想着,拿了足够的钱,又走下楼去。然而等我到了楼下,院子内却再也没有他们的踪影。我心下一阵疑惑,就看见院子的门开着,外面站了好几个人。
我走过去,正听见父亲道别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他和他的同伴离开的身影。我询问父亲,他说:“噢,诺瓦。我刚好钓鱼回来,顺便给他们工钱。”
“可是我刚刚上楼拿了工钱。”
“那就放回去吧。来,诺瓦,你母亲应该也准备回来了,该准备一下晚餐的餐具了。”
父亲留下我走回了房子里,我还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黄昏的天空发愣。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假难辨的白日梦,待到夕阳落下,阴影驱散炎热的空气时,我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