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追逐》斯堪的纳维亚

12、第 12 章

　　我和艾茨里格向店主要了两杯果汁，找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我靠在墙上，用蹩脚的德语和他闲聊，“上次山上那座废弃的教堂，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意大利，我还挺愿意到处走走的。”他说着，忽然看向我，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你知道你那天做了一件什么事吗？”
　　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事？”
　　他的笑容加深了，“你不记得了。”
　　我有些恼羞成怒，换成意大利语逼问他，“艾茨里格，你最好快点儿告诉我。”
　　德国人不说话了，他捏起杯子把果汁一饮而尽。我烦躁得要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捉弄我。就在我恼火之际，门口忽然一阵喧哗，几个穿着制服的士兵推推搡搡在冷饮店门口停下来，往吧台里招呼着要买饮料。但是店主和他们语言不通，几个士兵的态度变得很不好，其中一个开始用德语的脏话破口大骂。
　　“伙计们，伙计们！”艾茨里格忽然对那一群人打了两个响指，他们全都看了过来。被好几个穿着军装的凶神恶煞的男人盯着，我顿时感到一阵紧张。就在我以为艾茨里格要为冷饮店老板解围时，他指了指我，用德语道：“我朋友会说德国话，你们让他帮买喝的吧！”
　　我惊恐地看向艾茨里格，他对我挑了挑眉，同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士兵喊道：“那正好，小子，过来帮我要上几杯冰小麦酒！”话音刚落，另一个士兵不满地嚷嚷，“我最讨厌小麦酒，柠檬水就行。”“能放上两个橄榄最好！”
　　他们站在吧台边，目光全落在我身上，好几片薄薄的嘴唇同时开开合合，带着不同方言的口音跟我嚷嚷着我没学多久的德文单词。我呆立在那里，以至于一个士兵不耐烦起来，他朝艾茨里格道：“你朋友是哑巴吗，兄弟？”
　　我坐在那儿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看着情况越来越糟，我终于站起来，结结巴巴地朝着饮品店老板说：“他们要几杯小麦酒，还有柠檬水也要几杯。”我说完，那些士兵立刻去看那个老板，我才如释重负地坐下，转头一看，艾茨里格竟然在幸灾乐祸地笑。我正想责骂他，他说道：“你挺厉害，他们满嘴都是浓厚的乡下口音，我都差点听不出来。”
　　我止住了话头，许多念想在心头闪过。他拿我取乐，真很是恶劣。他又夸奖我，夸我听得清另一种状态下的德语。虽然，赞美我相当于在赞美他自己，他教我教得多么好啊！
　　我对他的夸赞嗤之以鼻，但心头的无名火也消去大半。他手里捏着玻璃杯，静静地打量着另一头喧哗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用意大利语问他，“你认识他们？”“不认识。”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制服，“但我认识这个。”
　　“行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拿你的书？”我问。艾茨里格说他在士兵宿舍有一本德文书，叫魔山，我很感兴趣。
　　“现在就走。”他站起来，率先往外走去。我跟上他，显得有些磕磕绊绊，因为我还在暗地里偷偷观察那一群士兵，害怕他们正聚在一起谈论我刚才的窘迫。
　　他领着我路过广场，喷泉池里的水已经干涸，露出底部稀稀落落的硬币，泛着闪亮刺眼的银光。几只灰色的鸽子没精打采地缩在房檐下，见人靠近也不动弹一下。一个孩子在台阶上缓慢地吃着融化的冰激凌，一点也不着急，任由冰激凌翠绿色的汁液沿着他晒得黝黑的手臂滑落下来。
　　这就是意大利的夏天。我在心里想着，看着艾茨里格的身影，他会觉得周边的景象陌生而奇特吗？德国的夏天是否依旧是寒冷如冰的呢？
　　我来得及问他，我们就拐入一条小路，周边多了许多往来的士兵，穿着和艾茨里格同样的沙漠色军装。我们沿着台阶一路往上走，有的人瞥见我，就会停下来多打量一下，我赶紧把头扭开。
　　他领我到一扇石门旁，接着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进到一个小院子里。这里四面都是几层高的破旧小楼，底下是敞开的铁门，阳光照不进来，显得很压抑。其中一扇铁门门口有两个士兵站在那儿抽烟，其中一个还光着上身。我本以为艾茨里格会和他们打招呼，然而他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带我钻进一扇门里去了。
　　楼道里漆黑而狭窄，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和霉菌的气息，艾茨里格走在我前面，几乎把所有从外面投射进来的光都给堵住了。我们走上二楼，他领我走进一件开着门的房间，顿时一股汗水的味道夹杂着肥皂味扑鼻而来，我难受地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味道？”我嚷嚷道。
　　“什么味道？”艾茨里格漫不经心地回应我一句，径直走向一张靠在窗边的床。我才看清这里的布局，小小的房间里塞着四张床，其中两张靠窗，中间是一张带桌子平台的柜子，上面摆着收音机，还有一些刮胡刀之类的杂物。
　　“你平时住在这里吗？”我四处打量着，房间里没有别人，这让我颇为放松，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是啊。”他在一张床边坐下，从枕头下翻出一本绿色的书递给我。我接过书，有点不安地问他，“其他人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们经常在外面鬼混。”他耸了耸肩，语气里有些兴奋，“快打开看看。”
　　我在他身边坐下，那是一本墨绿色带着花纹封皮的书，有点破旧，封面用哥特文印着书名。我有些辨认不出来哥特体，就直接随意翻到正文的第一页，很顺利地读了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在盛夏时节离开自己的故乡，… …”
　　“这句话很有意思，它是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艾茨里格忽然打断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你想说什么？”
　　“这是一本巨作，诺瓦，他却以如此平凡的形容词来开头，给人强烈的反差感。”
　　“你不该现在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本书那么宏大。”我笑着责备他。他歪了一下头，摆了一下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我们就坐在床边，一起看那本书。艾茨里格很明显已经看完过一次，或者很多次，但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书页，好像是第一次看那样。由于一直低着头，我感到不舒服，脖子很疼。我偷偷看了一眼艾茨里格，他蓝色的眼睛左右晃动着，一下一下地扫过那些文字，非常专注，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因为我学德语没多久，看了一会儿我就感觉到疲乏了，我已经开始厌倦去做分辨那些单词和语法的努力了。
　　“我该回家了。”我说。
　　他抬头看向我，眼中是迷茫，好像还沉浸在《魔山》的世界中一样。“你能把书借给我吗？我拿回去看。”我问他。
　　“当然了，当然。”
　　我拿着书，从他的宿舍楼里走出来。我经过那段黑漆漆的楼梯，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艾茨里格站在上面，见到我回头，他便说：“怎么了吗？”
　　我微微笑了一下，“没事。”
　　我走出那个院子，心里感到很幸福。我希望我们每天都这样度过，以朋友的名义，一直待在他身边。不过，他还没告诉我我在教堂外睡着时做了什么事，希望不是什么太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