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蓝。田

6、正文三 卓至

　　他这几个月没什么任务，过得很是清闲。他闲了，我也就跟着闲了。一个人发闲发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上床睡觉，另一个就是想些心事。我自然是不能去睡觉，所以就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在一干神仙中，我也算是特别年轻的一位。至今年龄还不到一万岁。生来时也不是什么仙胎，是生在一个历代修仙的家族。天赋异秉加上机缘巧合，终于在四百岁时修成了人仙。又在之后历了三道天雷，上了天庭，在司乐宫做一个闲职。当时的名字还不叫青冥，叫做清乐。这一做就是几千年。在三千年前，上任青冥被开除仙籍、贬为凡人，我又不知道撞了什么运成为了司命宫十二神仙之一——青冥。这司命宫十二位神仙中，魄渊、碧落和荧惑皆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是老的不能再老、都不记得年龄的上神，而剩下的几位也都是过了上仙的历练，唯我年纪轻轻。虽说天庭中本来就不太看重身份地位，但由于我的年轻，我才会在下世时爱上一个凡人。他叫做林似锦，我唤他的表字，怀素。
　　彼时是我第一次下世，记录驾鸿楼第一任楼主韦毅的生平。
　　天上有一个规矩，司命宫中人以真身记录凡人的命格要经历人的一生，也就是要经过生老病死。
　　我是在下世的第十年，对，就是十岁时初次遇见韦毅的。他比我大十岁，一副少年老成的摸样。我凡世的父母是在动乱中相继死去，我顶着一张小孩的面孔又混不到饭吃，又冷又饿，因此发现他就是韦毅时特激动——我记录的人就是他，因此他一定会带我走。
　　果不出其然，他带走了我，觉得我资质不错，就派人教我学习谍报工作，有时也会亲自来教我一些防身的功夫，待我还算不错。五年后，我成为了驾鸿楼的暗人十七，来到杭州的醉仙阁工作，表面上是一个叫做薛紫冥的清倌。

　　卓至的手机在这是响了几声。我注意到，不是他平日里经常拿出来使用的那款。大概，又是Day指派的任务。也是，自从上次任务以来，他休息了有几个月时间了。他按下通话键，说了句“您好。”
　　我并没有凑上去听谈话内容。一是我这人懒，二是我知道无非就是接受一个新任务罢了。

　　卓至是一个孤儿。十三岁时加入Day，秘密训练成一名杀手。十八岁时接受第一个任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得很圆满。八个年头后的今天，他靠着惊人的任务完成率以及各种扫除障碍的手段成为了Day中排名第七的杀手。化名为文先华，在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社做主编。
　　现在，他将要去完成他的第三十七个任务。
　　一般需要他出手的任务都是不小的，至少也是Level B 的杀人任务。他会潜伏在目标身边，用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了解他要杀的人，然后创造一个完美的机会，杀了他。我很欣赏他杀人时的方式。理智、利落、不拖泥带水，符合他一向的性格。
　　这次的任务会是什么呢？
　　我不着急知道，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我看见卓至应了几声，合上手机，又开始工作，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作为一个年轻人，他的自控力和承受力都被Day长期非人的训练所磨练得有些过头了。连我这么个活了万八千年的神仙都看不下去了。
　　他自幼失去父母，从小独立。在训练时，无论是被年长者欺辱或者被严酷的生存考验所折磨，都选择了默默忍耐。在适合的时机下，予以十倍的还击。能够忍辱负重之人方能成就大器，他如今在Day中的地位和他的努力成正比。
　　一会儿，助理Rose端着一杯黑咖啡进来。“文先生，一小时后您有一个会议。”
　　“我一星期后腰去A市，帮我订张机票。”
　　“明白了。”
　　这次的任务定在A市。
　　卓至喝了一口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子。如果此时能够看透他的大脑，便会看见一套套方案一一闪过，整理、筛选。桌子上的电脑屏幕把荧光投射在他清瘦的面颊上，显得苍白又挺秀。一双幽潭似的瞳隐没在睫毛之下，看不清虚实。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男人，不过，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他拿着杯子时分明的手指骨骼，他走路时的自信从容，总觉得熟悉亲切。毕竟，看着他长大的人唯我而已。
　　他的手指蓦地停止敲动，一向冷漠的他忽然展出一丝笑意。

　　今天卓至早早下了班。接到新任务时，必须回一次Day的总部。Day的总部虽然是设在常人难至的隐蔽场所，却豪华万分。卓至熟门熟路地通过一道道关卡，来到一个形似会客厅的房间。房间很大，足有一百多平米，其间摆了二十套桌椅。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三套是一张三人座的白色真皮沙发以及配套的柚木茶几。其余十七套分别靠在墙壁上，是一把简洁舒适的椅子以及一个圆台茶几。卓至来到时，房间内只有一个青年男子，他没有坐在任何座位上，二是随意地靠在旋转楼梯一处的栏杆旁，头低垂着，一条腿勾起，微微不耐烦的样子。
　　“Neon，我来了。”卓至关上身后的门，说道。
　　“Seven，基本资料在你桌上，你过目一下。”Neon对卓至说道。他是专门分发Level C以上任务的人，三十岁出头，是一个混血儿，五官不算英俊，深刻阴郁。
　　卓至的作为是右起第四个。圆台的一角烫金书写着一个英语单词——Seven。
　　越是不能见人的组织等级越是森严，Day也是如此。我虚浮在他的身旁，晃一眼周围的陈设。最引人注目的三个座位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在那白色的瓷杯上印着反复华美的花纹。若是那三个座位的主人出现，三人座的沙发上，主人坐在正中间，左拥右抱着几个身材惹火的美女。而作为Seven的他，别说是美女了，圆台上连一整套茶具都没有。
　　现在，那张圆台上摆放着一个文件。卓至轻轻翻看——
　　杀手：Seven
　　任务等级：B
　　任务目标：林诺
　　任务最终该目的：取得所需材料后灭口
　　任务最长时间：1年
　　任务详细资料……
　　“一个B级任务需要一年时间？”卓至合上文件，问道。
　　“那个研究部门的资料弄到手需要一点时间。”Neon用同样公式化的态度回答。
　　卓至沉默一会儿，继而又开口道：“知道了，我去准备一下。”说罢，起身离开。

　　Day的总部错综复杂，我随他兜兜转转了十几分钟，眼前总算不是冗长的小道，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是去找那个少年——他最得力的手下。对于那个少年，我一直不晓其名，卓至一般不称呼他，我只知道他在Day中排名三十，因此私下里称他为Thirty。看得出Thirty是真心崇拜这个身手利落、行事狠辣的Seven，对他毕恭毕敬的。
　　Thirty不擅长一般的杀人方法，他一直是使用药物的，因此他也是一名优秀的医师。卓至在任务中不慎受伤时，前来治疗的一向是他。
　　“大哥。”Thirty看到卓至后立刻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您怎么不叫我一声呢？我去找您。”
　　“我下周去A市，帮我准备一些迷乱心智的药物和易容易声的道具。”卓至干脆利落地下达指令。
　　Thirty自然不敢怠慢，他说：“明白了，备齐后会送至您家。”
　　卓至点了点头。
　　“那您走好。”Thirty又鞠了一躬，目送卓至离开。
　　Day的规矩繁杂，身在逍遥的天庭中的我，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对话和动作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累。想想啊，看着都觉得累，那么身临其境会是什么感觉？人啊，就是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
　　卓至迈着稳健的步伐通过一道道关卡。他穿着合身的西装，背影看上去十分瘦削。我无由地想起了我上一次下世的夫君，怀素。遇见他时是在嘉佑三年，他当时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正式意气风发的年纪，却着一身青衣，沉稳之余，带着几分风流不羁。彼时，我不过是按照上面的要求留他一夜避难，对他没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对那时的回忆，是之后爱上他时从记忆中硬生生牵扯出来的。在我伴他的五年中，他渐渐成熟，形容却依旧似少年一般，尤其是背影，也是那么瘦削。
　　不过，在瘦削的背后，是同样的，惊人的力量。

　　我见卓至准备开车回家，无特别的事，便任由自己再次埋没于遥远的记忆中。
　　与他成婚是在认识以后的一年内。怀素帮我消除了暗人的身份。以此，驾鸿楼中就少了暗人十七，醉仙阁内也没有了一位卖笑的清倌。我去掉了在醉仙阁中匿名的姓氏，更名为紫冥。因为身份的原因，我没有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成为了他的如夫人。作为一个神仙，我自是不会去计较什么名分，只要开心就好。
　　与怀素在一起的前几年，我的确过的挺舒坦。怀素在身边的日子我就亲自下厨做几道清淡的小菜，听他讲江湖上的趣闻轶事，空闲时一起去游游湖，买一些我爱吃的点心；他外出办事时，我就像从前在司乐宫一般，每天弹弹琴，翻翻闲书。

　　时至今日，我依旧相信他是爱我的。但夫妻之间的相处并不能仅仅依靠爱来支持。天庭中的男女是平等的，每一对情侣或者夫妻都是对方的唯一，并且忠于对方。下世的男尊女卑我虽然不排斥，也司空见惯，但轮到自己时，我仍不希望自己只是他众多姬妾中的一个。怀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子，他也向我保证会在十年内把我扶正，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在意是否是正室，却对他后一句的承诺颇为满足。
　　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今听起来，简直如同笑话。
　　因为我忘记了怀素是一个自诩风流的男人，即使心中只有我一人，也不会妨碍他和其他女子逢场作戏。对于感情，我一向是疏淡的，不过一旦认真起来，眼中是容不下一点沙子的。对于他的宿醉不归，我起初只是稍稍试探一下他的反应，希望他能够有所收敛。因为我也懂得夫妻相处过程中，适度的忍耐也是必须的。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心灰意冷之后，我想到一个解决方式——重返天庭。彼时我要记录命格的韦毅阳寿未尽，我却没有顾及，吃下一粒“无忧丹”，向尘世的他道别。
　　没有完成命格的我被惩罚禁足于司命宫五百年。在这五百年中，我就专心修行。
　　一晃一千年就过去了。时间对于我们神仙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Thirty在第二天晚上准时出现在卓至家。
　　他从上装口袋中取出两支试剂。“这是准备好的试剂。有标记的试剂剂量更浓一些。”
　　“帮我放好。顺便整理一下行李，和往常一样。”卓至喝着Thirty煮的咖啡，半躺在沙发上说道。
　　“知道了。”
　　卓至闭上双眼，朝着Thirty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办事。虽然卓至看不见，Thirty仍旧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退下了。半个小时后，Thirty从房间里走出，告诉他行李准备好了。他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睁开眼睛。按理说，杀手是不该相信任何人的，他们是时间最残酷的存在，他们每天扮演者不同角色，披上不同外衣轮番上场，最终的目的就是杀死身边的人——无论在前一秒他们还在那人身边喃喃情语或者献上对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若作为人的本身就是一个背叛信任的危险品，本就不配得到别人的信任，那么何谈去信任他人呢？但卓至却信任Thirty，或者说在我看来他从未做出过不信任Thirty的举动。甚至在自己深受重伤时也是由他救治。
　　这种信任毫无根据。
　　卓至性格复杂，连我都不能自信地说完全了解他。他冷淡的外表下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碧落也总是说我看不透人心本质，却对追寻本质有种莫名地追寻。“执拗得可怕。”他曾戏谑地评价我。我当时毫不客气地回了句“彼此彼此。”
　　难道这就是司命宫中人的共性？

　　出发的前一天，他没有去上班，而是独自在家静坐。这是他执行每一个任务时的习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拉紧窗帘，不让一丝光亮透过。
　　在背部垫上一个靠枕，头仰在沙发上，脸部松弛下来。我不得不说我还是喜欢他放松的样子，像一个大孩子。自幼的经历使他失去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直接步入成年，加之他性格中的坚韧，使他越发显得成熟。满脸防备的孩子总让人忍不住去厌恶。
　　我就这样凝视着他黑暗中的睡脸，一直到夜华降临这个城市。
　　他缓缓睁开双眼，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脖颈。他现在要去一个地方，这也是习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