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深海层》唐蛰

6、第六章

　　“我不会相信你们说的是我非要打滚把桌子腿铲断的！”第叶躺在沙发上企图耍赖。

　　“我也没有抱着马桶吐！美少女是不会呕吐的！”然后她开始否认自己的丢人行径。

　　“呜呜呜我的（餐桌）腿子，这是我挑了好久才选中的……”最后用薄毯盖住自己脸，作出抽抽搭搭的伤心样子。

　　初岁饶有兴趣地看她表演，手里拿着魏柏青塞给他的麻薯团子。

　　“喝醉了过后是会做出更……”初岁思考有什么委婉的措辞，“更开朗的行为，并且有可能忘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第叶拉开薄毯透气，“而且你还吃了我的麻薯……”

　　她更加愁云惨淡地把脸盖上，然后慢慢伸手从茶几边缘摸了个蛋挞进去。

　　“第叶，不要把蛋挞屑洒在沙发上。”正在查看桌子腿的魏柏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抓着蛋挞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第叶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晚第叶的横扫倒是利落，桌腿和桌底的连接处整齐铲断。魏柏青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至少方便修理。

　　第叶乖巧蹲在旁边一边递工具一边啃面包。

　　初岁把买的食材洗好，如此昂贵的蔬菜肉食不会经常出现在平民餐桌，大多数时候普通人靠营养剂和合成食物为生，但今天和昨天，魏柏青带着他们吃的都是真正培育生长的食物。

　　“西塔农场：优质作物，自然生长。”

　　初岁解开蔬菜上套的广告环，西塔农场的宣传片投影闪烁一下，熄灭了。

　　魏柏青拿强胶粘好桌腿断裂处，又顺手加固另外三条腿。

　　强胶的封口要额外注意，如果洒漏了那这辈子都没法再打开。魏柏青还记得当初买它时的广告画面，一辆车门摇摇欲坠的车飞驰在空中高速上，戴着墨镜满脸傲慢的男人从后座伸手，用胶水把门框粘合，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强风中车门巍然不动……

　　“好了，把工具箱放回去吧。”魏柏青合上箱子，递给第叶。

　　桌子被翻过来，稳稳立住。

　　魏柏青系上围裙，接过初岁面前清洗干净的蔬菜：“你去陪第叶吧，这里我来。”

　　第叶收好工具箱就钻进了实验室，初岁敲门，里面传来瓮声瓮气的“进！”

　　初岁推开门，还在滴血的半边猪肉撞入视线。

　　这太像生态市场里力求绿色新鲜的肉食商店了，他曾不止一次被队员抓去那当提货苦力，市场的老板会把鲜肉摊在桌面或者吊起来，有顾客询问就拿刀在猪身上比划“要这块？这块梅花肉好吃。”

　　“……我们的晚餐？”初岁疑惑，“还是发展副业？”

　　在特安厅的时候倒也听过同事说工资太少不够花，要搞点副业兼职什么的，按魏柏青还要抚养第叶来看，想来生活不会太轻松，但副业不都是相对方便的么？为什么会选择卖猪肉做副业？

　　初岁立马觉得肯定不是这样，怪自己见识少了又想着刚刚西塔农场的宣传片，才脱口而出样的话，他飞速在自己极其有限的人情世故认知中寻找原因：“……是用其他生物练习处理遗体的方式？”

　　第叶从里脊肉中间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我是医学生，这是我的动物模型。”

　　她指着胸腔里的猪心：“死于心脏病变，我要解剖观察。”

　　难怪早上换药时觉得这张桌子有些眼熟，这分明就和特安厅鉴定处里的解剖台一模一样。

　　可八个小时前实验室还没有这半扇……生物模型，是第叶比他们先回家的这两个小时里自己扛回来的？

　　“冰柜！”第叶读懂了他眼睛里的不解，“放在特种冰柜里超低温保存的！”

　　书架挡住的视线死角处有一个嵌入冰柜，开关都是推拉式，初岁进实验室时出于礼貌没乱看，所以他不知道这里还具备储存条件。

　　初岁为自己的浅薄道歉，转身帮第医生关好门。

　　但很快，他就在晚餐桌上看见一道糖醋里脊。

　　第叶夸赞魏柏青把咸甜口做得不错，初岁沉默着将筷子转向青菜。

　　晚餐过后房间很快安静下来，第叶和初岁留下打扫桌面，魏柏青去清理碗筷。

　　家里没有安装洗碗机，更没有家务机器人，初岁想，他似乎很乐于亲自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你没有吃那道糖醋里脊。”第叶开口，“是因为看见实验室里的，所以没胃口么？”

　　初岁摇头。并不是因为这样，他处理过无数惨烈百倍的残骸，然后在血泊中自若地服下食物，进食对他而言并不需要胃口。

　　“那是为什么？因为这是为了医学献身的实验动物而于心不忍？”第叶看着他，“这个研究课题是我师姐的，每年都会有五位数以上的人死于相同的心脏病变。解剖台上的心脏不止属于我们研究者，还属于那些过世和即将过世的人。”

　　“我只是觉得……我和那个实验动物有些像。”初岁回答。

　　第叶一愣，埋下头擦桌子，白色的额发盖住她的眼睛，看不清神情。

　　初岁将椅子归置原位，准备离开。

　　“你知道么？有一个古老的细胞学和遗传学研究所，门前伫立着一座小白鼠的雕像。”第叶第三遍擦拭桌子，“那位小白鼠戴着眼镜，看起来聪明又慈祥。它手里是织毛衣一样的两根长签，正在编织象征DNA的螺旋链条。”

　　初岁没有见过那座雕像，但在第叶的描述里，他好像看见一只铜筑的白鼠静默在风雪中。

　　“打扫干净了。”第叶转转手腕，“我去休息了，晚安。”

　　“晚安。”初岁说。

　　“糖醋里脊是魏柏青之前买的啦！我们的实验动物都会交给动物中心统一安葬！”

　　卧室没有开灯，初岁坐在窗边等待魏柏青敲响他的房门。

　　作为充满疑团和危险的外来人，魏柏青已经宽宥了他一整天。

　　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初岁抬手唤醒灯光，从地上起身坐到椅子上。

　　“初岁，你睡了么？”门口传来敲门声，魏柏青轻声问。

　　“没有，请进。”

　　魏柏青合上门，走到床尾凳边，与初岁斜对坐下。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魏柏青说。

　　“你可以问我，我会回答。”

　　“……我不是在审讯你，你也可以问我，我们交换信息。”

　　初岁点头，示意魏柏青开始。

　　“你知道我做的生意，给林先生当白手套。我经手的基本是慈善捐款，林先生作为发起人，由他牵头，其他权贵通过我这里流转资金。

　　“关于这些钱的去向，我会代基金会处理一小部分，更多的事情就没有资格过问了。”

　　这些事初岁都知道，魏柏青用这开头，只是为了引出一个邀请：“下周六晚上，维亚能源将在世界塔举行一场宴会，以前基金会跟他们合作的项目我有参与负责，所以在受邀人员里。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委实说，他和魏柏青的关系处于“熟，但不熟”的叠加态……他们间的联系屈指可数，类似于你人生里有个很好的故人，甚至算是生死之交，但你们选择的道路不同，对方生病结婚都不会告诉你，尽管如此，当他去世时，你知道对方一定会给你留下信物。

　　而现在这个故人不光要邀请他参加婚礼，还要让他做伴郎。

　　“我知道了。”初岁回答得模棱两可，魏柏青要他参与进自己的社交，这样他对外的身份就和魏柏青捆在一起，如果的确有人关注初岁，那么冲他的人也会冲魏柏青去。魏柏青把两人绑在一起做饵，也许可以钓到很大的鱼。

　　但还有可能钓上来的是什么深海怪物，尾鳍一摆，他们就粉身碎骨。

　　“……‘你们的处境比想象中更危险’……”魏柏青的声音低缓下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午爆炸现场的医疗队里有监管员，他们在搜寻一个叛逃的编码者。现场留下了本原的符号，而到现在为止，本原没有否认这场袭击。

　　“编码者和本原，这个剧本曾经上演过。

　　“魏柏青，五年前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不代表还可以在下一次战争中活下去。”

　　“特安厅要做什么？又一次大清查？”魏柏青皱眉。

　　初岁看着他：“抱歉，我无法回答。”

　　魏柏青看向窗外，今年的雨水格外多。

　　“第叶的那副义肢是怎么弄到的？”初岁问，“不要用林先生搪塞我，那不是林觉能搞到的。”

　　“我花了些钱，黑市收的。”

　　初岁轻笑起来，灯光在他漂亮的眼睛里跃动：“刚投入军队使用，小部分人员才能装备，是谁会偷到一副在黑市卖掉呢？

　　“魏柏青，你的身后除了林觉还有谁？”

　　魏柏青转头注视他。

　　初岁往后靠在椅背上，表现出毫无攻击性的姿态。

　　他没有威胁的意味，只是阐述有的事魏柏青做得不够干净，他能想到，其他人也能。

　　“你为了换取平静普通的生活做了那么多，现在又涉入漩涡，”初岁叹气，“是为什么呢。”

　　魏柏青的唇角绷紧，他斟酌着正要开口。

　　“不必告诉我。”初岁打断他，“这只是个陈述句。”

　　又来了。魏柏青想，一如昨晚在车上的17231，嘴角挂着模式化的微笑，心底却毫无起伏，与他们隔得远远的。

　　而他魏柏青，很难说在伸出帮助初岁脱离特安厅的援手之外，没有其他私心。

　　这次晚间谈话平淡结束，他们的确交换了一些信息，却连对方立场都没有摸清。在“允许秘密存在”这一条规则上，他们大度得过分了。

　　魏柏青离开很久，初岁仍然端坐在谈话时的椅子上。

　　二十分钟前，初岁的指环微震，是某方要与他联络的提示。初岁反锁房门，等待对方下一步行动。

　　微弱的红光闪烁，指环显现出虚拟屏幕，上面出现一个对话框：

　　“今日11：32—14：27分你在西江区。”

　　“是。13：05分西江区广场发生爆炸，留有本原标志。”初岁回复。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魏柏青等人带领我熟悉周边情况，由于第叶对西江区好奇，所以过去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对话框再度弹出消息：“这次爆炸与你无关。

　　“但你的任务期限缩短了。

　　“林觉将于7月21号离开首都，调任子午市特安厅监管处，你需要在那之前杀掉他。”

　　随后对方发来一份附表，初岁点开，是林觉的行程安排。

　　“收到。”初岁发送出去，消息下方同步出现“已读”字样。

　　下一秒，对方切断了这段单方联系的加密通讯。

　　他只把通讯仪给过言若愚，用来注射破伤风药剂的指环则隐瞒了下来。

　　特安厅的设备形式众多，指环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种。

　　“7月21日……”初岁看向光幕台历，现在是6月17日。

　　还有44天。初岁用指尖拉出一张表格，上面是更改前的任务资料。

　　林觉，林家新生代继承人之一，现任首都白令市特安厅后勤副处长。

　　上位者们一贯如此，将家族里的年轻人派往各部门中、低管理层，三五年一次调度，最终回到中心，继任家族职权。

　　初岁改掉时间信息，从之前的三个月减少到44天。

　　那张行程附表上着重标记出了三场宴会，分别是一周后，23天后，以及34天后。

　　一周后林觉将现身世界塔，参加魏柏青邀请他去的那场晚宴。

　　初岁决定赴宴，这次可以先做踩点准备，林觉身边的安保防护，他的关系网都需要探查清楚。

　　不愧是大家族，初岁想到以前在特安厅看的资料，林觉虽然有官方的安保人员，但他还保留了隐秘的随行家族护卫。

　　解决这些护卫，则是他杀掉林觉的前提。

　　初岁像冷硬的雕塑一样坐在椅子里，夏日的雨永无止尽，水汽似乎钻透居民楼的空气系统，重重叠叠地包裹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