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不明》照吾眠

70、雕塑

　　天蒙蒙亮，沙历提着一瓶二锅头前往赵树森的坟头，他站立在褚色大头半身雕像旁，看着碑文详细记录着他的生平，蝇头小字恨不能穷尽一生功德，他将酒倒在地上，抽了根烟等晨曦穿云。

　　女人是快到十点才出发，远远见到沙历犹豫着是否进来墓场。这座坟山修在半山腰，奇山陡石，只这处凭空劈出一块平地，三面环湖，是能冒青烟的风水。

　　女人缓缓走过去摇曳生姿，香汗淋漓，喘着气调整语气：“肖先生，您几点来的呀？”

　　“不久。”沙历顺便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这个举动瞬间拉起了女人的好感。

　　“谢谢啊，你今年多大了？”女人试探问，“有女朋友吗？”

　　沙历想了想家里那位点了点头，又摇头。

　　“怎么可能，一表人才能缺女人？”

　　女人打量了沙历的穿戴，唯独手腕上的表她认得牌子，多金又帅气，她想起自己娘家没着落的表妹，要不要介绍给这个记者？她很快又在心里呸了一口，她们也配。她现在终于不用讨好谁了，心态上却还没及时纠正过来。

　　“是我不够好。”沙历又想到了华昇，他电话里说要给自己看什么？

　　“小两口闹脾气了？一个屋檐下难免的，多说些软话，想要什么给买，哪有不和好的。”女人开解他。

　　“赵支书在家里一定很照顾夫人。”

　　沙历把话引回去，给了一位农妇前所未有的尊称，她受用非常。

　　“他，算了吧，嗓门大，脾气冲，三言两语不合就骂人，喝了酒就胡吹牛，许了多少话出去给人办事，就是心眼子善这点不好，自己吃亏，把命都搭进去。”

　　能把吃喝致癌描述得那么居功至伟，沙历也是佩服她讲话的艺术。

　　两人又唠了一会儿家常，烧了香，女人渐渐放下防备。

　　沙历时不时搭把手搀扶着女人下山路上问：“那个雕像，很逼真，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别人给立的呗，家里还有好多，摆出去又太招摇，又不是啥领导，脸大的。”

　　沙历似乎听出了女人对赵树森的埋怨，乘胜追击问：“家里还有？能看看吗？”

　　“有啥不能，中午去我那吃饭。”

　　女人豪爽的一面还是很江湖做派，沙历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要抛出一些引线，她自己就能给点燃。

　　回到女人那栋自建房，女人抱着孩子，带他上阁楼去看老赵奇怪的藏品，除了鳞次栉比排放着的雕像，还有同好些个名人的合影墙，女人苦恼问：“准备拿这些雕塑怎么办嘛？丢又丢不得。”

　　“夫人现在接手生意顺利吗？”沙历干脆单刀直入问。

　　女人的表情凝固，问他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对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你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赵树森大你两轮，不匹配的两人结合很难说服外界是因为爱情。斯人已逝，夫人没有多伤感也可以看出，你和他的感情并不深厚，村里也有对你的不少闲言碎语。”

　　沙历多说一句，女人的脸色就差多一分。

　　“这些不重要，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揭谁的短，夫人年轻貌美，不是这里还有未成的事，怎么还会留下来？”

　　女人叫他闭嘴，把怀里的孩子吓哭了。

　　“夫人不必防着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那些人坏，我想要流量，你想要赚钱，为什么不能联手呢？”

　　女人怔楞一会儿，水珠在眼眶打转，不肯给戳中她心事的年轻人得逞，孩子想挣脱妈妈，去抱旁边的雕塑。

　　沙历掏出了手机拍向这对母女，女人单手想阻拦，听到沙历的话后把脸撇开。

　　沙历说：“村里的人不服气，凭什么要你一个后来者渔翁得利？你也应付不过来，眼瞅多少单子都要黄了，你一个妇人，说又说不过，打还打不赢，怪赵树森走得早，但他活着你又能轻松多少？”

　　沙历一边拍，一边故意给女人看出他盯着她耳后的斑秃。

　　她伸向镜头的手又折回，去撩下头发掩盖自己的耳朵。原以为这个隽秀的男人是绣花枕头，她还可笑地想证明自己残存的魅力。

　　女人的愤怒夹杂自作多情，眼泪终于垂落下来，沙历却将镜头转向孩子。

　　小孩无辜地抱着雕像，脸贴在赵树森冰凉的胸膛，想要逃离将她勒紧的母亲。

　　“你这样看起来很美。”沙历突然夸她，女人眼神扑朔，弄不清沙历什么路数。

　　“你看她多乖，想爸爸了？”沙历问。

　　“想个屁，老赵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女人恶狠狠骂着自己的境遇。

　　“我有办法让你拿到你想要的，前提是你得配合给我想要的。”沙历录完，递给女人看，“你自己看，是不是很动人。”

　　女人看着回放中自己的表情，凄婉哀怨，稚子抱着雕像，乖顺可爱，两幕形成鲜明反差。

　　“你猜我会怎么写？”

　　女人以为沙历要威胁自己，放下孩子，准备将他撵出去。

　　“标题叫：《爸爸再爱我一次，乡村爱心大使没有辜负全村的小孩，唯独丢下了自己两岁的女儿》。”沙历不紧不慢说。

　　女人推搡他的手停住，“你说什么？”

　　“我说了要共赢，干嘛拿我当仇人，我可没有像他们那样抢你应得的那份。”沙历站在阁楼小窗口边，盯着屋檐上的鸟，继续，“人为财死，命都没了拿钱来做什么。既然舍了命，就得拿到钱。你说是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女人跟他一番角逐，浑身冒冷汗。

　　.

　　沙历第一期《观心》专题，做的就是赵树森的事迹，他没采取录播的方式，而是将前尘往事进一步挖掘，常驻嘉宾和飞行嘉宾也只是做客直播间念网友的点评，来抒发自己的看法。

　　沙历将在阁楼录的视频发在各大平台，经过投流推送，一夜之间点赞破百万，还被许多家主流媒体的官号转载。

　　宋隐雪毫不知情，念网友的评论念到哽咽。

　　【一路走好】

　　【小宝贝好可怜，才两岁就没有爸爸】

　　【妈妈不要哭，我还有你呢】

　　【爸爸去天上给其他小朋友上课了吗】

　　【不要难过，我爷爷也在天上，他做的驴肉火烧可好吃了，让他做你吃】

　　【帮我问问我奶奶，在上头钱够不够用】

　　【呜呜呜，我也想我家人了，希望他们健康，没有什么比陪伴重要】

　　【你们都搞错重点了，这位我百科过了，感动中国没选他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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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历的嗓音不算出众，跟科班出身的主持一比，音域窄，共鸣弱，除了外形，只有犀利的观点给节目增色。

　　《观心》做完一期，还会留下窗口，时不时补充最新追踪的视频，并不会以一个十分明确的观点收尾，但是过程中抛出的许多看法确实可圈可点。

　　女人打电话来感谢他，说她的事迹走红，很多人慕名去采访，那些人怕了，担心她乱说，把一部分款项先结清了。

　　沙历一盆冷水泼过去，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劝告道：“做人要知足，你还想要更多，就要小心了，一秒登天也可以迅速坠地，他背地里的事有多少干净，不用我多说吧？”

　　节目播出完，倪灿傻眼了，追到他的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下，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沙历，还顺手操起矿泉水瓶砸坏了沙历的眼镜。

　　沙历没解释，捡起眼镜，对他说：“那你能怎么样？我给你机会，你敢实名指认赵树森吗？”

　　倪灿气笑了，一怒之下答应。

　　倪灿上传了手持身份证实名举报赵树森以权谋私、非法集资等多项罪名的视频，并提供了收集而来的部分证据。她被沙历激将，豁出去跟他针尖对麦芒，同时把报社也给骂了。视频虽然哔掉了部分不能过审的部分，却尽最大可能保留了精华。

　　一个媒体这么干，反复无常，把观众当傻子愚弄，对自身的公信力有非常大的影响，非常不专业。沙历的立场被很多人批评，在报社也没有得到支持，可是《观心》的热度反倒越来越高，在一片骂声中，竟然也有支持沙历的。她们像是跟沙历一样受到了表象欺骗一般代入，将赵树森从头八到尾，找出了他的狂悖语录，质疑他的收入来源，同时将好几个民营企业家拉下水。这些单位避之不及，急忙出律师函证明自己只是捐助人，其他一概不知。

　　更有甚，网友自称是清风镇村民，说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都被赵树森以招工的名义介绍出去，一旦出去，就很少再回来，现在村里全是老弱病残，年年拿县补贴，年年都是最穷乡镇，有什么好值得夸？

　　赵树森从神坛跌落只用了短短几天，他老婆没有听懂沙历的暗示，还抱着侥幸心态想继续借力敛财，上面调查组留意到网络热议，成立了小组前去调查，她汲汲营营弄到的钱还没捂热乎，账户余额也被冻住。

　　沙历的节目在漩涡中，因为没有新闻原则被口诛笔伐，屡次要被打入冷宫，却因传播力度实在太大，众目睽睽下不好处理他。

　　可两级反转来的很快，据说某领导在偶然间提起这档节目，罕见没有批评，只让节目组秉持媒体人职责，做出有利于社会民生的新闻。

　　宋隐雪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还因为赵树森舆论翻车前掉过几滴眼泪，沙历瞒着他过程，要不是听到倪灿最后心情复杂的几句话，他还被蒙在鼓里。

　　倪灿说：“肖昱，虽然你有两把刷子，但你把大家都愚弄了。”她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方式去诱赵夫人露马脚。

　　沙历却在旁边喝着保温杯里的药边说：“你要结论正确，还要手段光彩，就跟你想找个男朋友，有要求高富帅，还要体贴居家。很难兼得嘛。”

　　倪灿想说什么，最终止住了。沙历这人，有点深不见底，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正直正义。

　　宋隐雪又听说，沙历的这条节目被省台之前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主持拿去二剪做公益宣传，传播效果很不错，点赞十万加，她洋洋得意说是自己指导沙历做的，沙历也不拆穿，完全像是不在意自己作品的样子。

　　宋隐雪的直觉很准，他感觉沙历在“变态”。有些生物的个体发育中，形态和构造上会根据环境经历阶段性剧烈变化。沙历可能为了适应这片不适合他的“水域”，在被迫接受改变。

　　他越是藏，宋隐雪就越心疼。沙历都这么忍辱负重了，他可不要质疑他，他只需要跟他风雨同舟就好了。

　　这么想的还不止一人。

　　华昇在网上看到沙历，在黄轻婷面前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橱窗里的呢？听说某人被甩了，我怎么瞧不出来难堪？”黄轻婷说。

　　华昇也不气恼被戳痛处，泡了一缸酸菜，等沙历回来还能吃上他做的酸菜鱼。

　　黄轻婷自从知道华昇的心意后，也不再勉强，只等合适的时期跟华昇撇弃关系。两人联姻只是为了家里，谈不上感情，她对华昇说不上喜欢，但至少不讨厌，哪怕放在身边也是养眼的。可惜周郎无意，她也并非是非要勉强的那类人。

　　可她还是咽不下一口气，左燎云不仅多次挑衅她，还敢登堂入室，特别是知道两人名存实亡的关系后愈发猖狂。这么一看，还是沙历可爱。

　　黄轻婷把自己摘出去后，起了些捉弄华昇的心思，说华昇啥时候这么纯情了，在背后帮了沙历那许多，人家压根不知道。还说沙历跟她一样聪明，不会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华昇动作顿了顿，不肯去设想，章书亦会不会跟沙历发生关系，沙历又会不会爱上他？他只能从安全上去保障沙历，否则还能将沙历藏起来不让他去完成使命吗？那他跟绑架犯又有什么区别？

　　华昇的怒火只能在每次训练中隐隐释放，烦恼没有被汗水冲刷，反而愈演愈烈，每夜都煎熬着他。

　　他们从未明确过关系，沙历对他真的不是利用吗？华昇捏着那本蓝色笔记本反复研究，书桌上堆满了能找到的漆宇靖的全部资料。

　　沙历，沙历。

　　华昇默念他的名字，看到手机弹出一条推送，《观心》飞速推出了第二期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