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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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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半个月,沙历筹备好了两档正式栏目,其中动物秀放在新媒体端,才发布了第一期就获得挺高的关注,甚至都没有花钱投放,自然流就给送上了热门。
而他第二档重视的谈话类节目,以极其低调的形式,跟省台的人一起筹备,由他当主持,宋隐雪当常驻嘉宾,“一期一会”的当红明星坐镇当飞行嘉宾,才低调播出了先导片,节目电话和社交平台就被拥堵瘫痪了。
节目承诺要为所有不平而无处诉的老百姓提供一个倾诉树洞。
陷害沙历的中达轻工的林总,竟然主动抛来橄榄枝,讲了很多台面上的话,还主动跟报社谈年度媒体接洽合作,承诺之后每年给沙历的节目几百万的赞助费,大有冰释前嫌的卑躬。沙历想反诉,可惜报社不让,舆论上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毕竟看客只会记得负面新闻。
宋隐雪还气不过,谁稀罕他们的几两臭钱,沙历转头就收下了合同,不要白不要。
“他们在某些时候需要我顶罪,某些时候又需要我点缀。我是谁没关系,他们跟我没私仇。做生意也一样,一枪没干掉我,起来继续该怎么还怎么。赶着送来保护费,当我们□□。”沙历笑着解释。
宋隐雪似懂非懂点头,沙历都不介意,他也没必要越俎代庖替人不高兴。可他心理多少有点膈应,沙历这么着,怎么有点不像他了。
没多久,编导组从几十期乱麻一样的选题中发现一个反复留言的女人。
她说:“本省南泰市清风镇富仓村,有个假善人真村霸,你们敢不敢来?他被平京日报颁过奖,但现在人死了,过去做的歹也没人追问,反倒都变成了善举盖棺定论。”
沙历立刻联系了这个女人,起因经过聊开,基本确认这是一起误报,记者通常只会根据眼前的客观事实去采编短期内发生的事,鲜有去考据清楚这个人的方方面面。
平京日报是国内最权威的媒体,朗城晚报顶天了也只是一个地方窗口。
跟,还是不跟,推翻,还是闭眼?沙历犹豫一天一夜后再次联系到女人。
女人名叫倪灿,今年34,南方人,“壹分钱公益”的员工,她曾在清风镇做过代课老师。
她告诉沙历:“有些话我想说又不想说,没人会关心这些,很多人觉得公益跟自己没关系,不像明星八卦那样好看,没人认识你,做得事又辛苦,不被家里人理解,到头还要通过明星名人来宣扬出去。但还是那么多人不断加入,为什么?利字摆中间,又挣名头又挣钱,里面败类也多了去。”
沙历了解到,她想爆料的人叫赵树森,享年55,死于肺癌,一直被媒体塑造为一个在乡村任劳任怨的大善人。
沙历搜出来当时的报道,看赵树森的照片圆盘矮鼻,对着记者的镜头一脸老实憨厚的土地人模样。
倪灿说,披着佛皮的未必是真佛。
“他建的希望小学,只有一排平房,几间教室,不考虑生源,不考虑请老师任教,也不考虑撤点并校,全部空在那成泥疙瘩,建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后来我明白,换个牌又可以给不同的人使用,赵武孙王谁来,拉着横幅拍个照,就能出去说是自己捐赠的,一所学校能被反复剪彩七八次。这些年,他一直在网络平台募捐,拍了很多视频卖惨,拿不知道谁签字的一纸申请当教育局批文。这些手段够他敛财上千万了。他现在的老婆也是在婚恋网上认识,结了婚,而他老家还有一个未离婚的妻子,这不是重婚吗?私生活我们不去翻,就我所知的,他过世后留下一个女儿,跟着她现在的第二个老婆。他死后,这个女人还在继承他的‘事业’……”
“你什么时候发现?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说出来?”沙历想她调查的够细致的,都查到祖宗十八代去了。
“我找过很多部门,你们报社也是找过的,都跟我说要了解情况,然后没了下文。”倪灿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些跟赵树森合照过的‘慈善家’合影,沙历眉头微蹙,认出其中一张照片是不能刊登的面孔。
“难度挺大。”沙历学会了抽烟,一天有时候一包抽干净,特别是想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能点完几根,“只有照片说明不了什么。”
“这种人带坏了公益圈的风气。”倪灿被烟呛到,揉揉鼻子,见沙历这态度,以为又是一次白费力气,将照片收回去,“你们要多少钱才给报道?”
沙历将烟杵灭,僵持了一会儿,笑着对她说:“走一趟,是骡子是马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女人灰败的身姿坐正,眼中发亮:“谢谢你。”
“你谢的太早了。”沙历咳了几声,戚风发来信息提醒他准时服药和注射疫苗解剂,他按灭开关,继续说,“你做那么多努力都没办法走正常的流程去检举他,说明这条路走不通。”
倪灿不解,沙历让她回去等他联系,女人走后他咳嗽更厉害了,开了窗通风也没有好转。
【你开的什么药?怎么副作用那么大?】沙历发信息问戚风。
【你要戒掉药物成瘾,肯定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话说我的配方有没有一点效?】
【没有,肺都黑了。】
【那也怪你自己小烟枪。我给你开点薄荷片吧,嘴里嚼点别的替代。】
【我睡不着。】
【要不要煲电话粥?】戚风故意恶心他。
沙历没回他,戚风又连发几个表情。
【你别太焦虑,给你开的褪黑素不能天天吃,也会依赖。】
【听见没沙黛玉?】
【还黄鳝呢带鱼。】
戚风用沙历头像p了一条鱼尾做表情包,【好的,美带鱼,明天来我这里检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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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宋隐雪送他的黑胶唱片,以他的耳力实在无法听出好赖。一下午他从十多年前的老歌开始听,听到了傍晚,歌太动情就容易过度消耗,他怀疑再次得到那么好的感情的机会已经失去。
沙历咳嗽很厉害,这几天肺总是闷闷的,沙历有种不详的预感,不敢去印证。本来知道只有几个月,每多一天都是赚的,可一旦有了牵挂和希望,才是最可怕的,他那么多期盼注定落空。
华昇已经不再理他,在报社咖啡馆那番话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伤透了华昇的心。沙历又抽了几根烟,也好,算了吧。
他强迫自己工作,将赵树森的所有报道和出处都消化完毕,除了平京日报和朗城电视台报道过,其他媒体单位是转发。捡软柿子捏没什么意思,没力度就没水花,硬碰硬又刚不动权威媒体,怎么平衡,成了难点。
沙历失眠非常厉害,白天还好,晚上实在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翻涌,他没忍住用不可回溯的卫星拨号给华昇,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华昇很快接通了,喂一声问哪位,沙历心跳急促起来,本想立刻挂掉,又贪恋想多听一句。华昇又重复了一遍,电话这头依旧无法回答。
华昇没有再问,空气潮湿的白噪音,沉默的沙沙声,沙历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华昇应该是被他吵醒了,嗓子还雾浑,忽然问:“你那边几点?”
沙历才惊觉已经凌晨三点,华昇接电话这么快,沙历想挂,又觉得欲盖弥彰,蠢死了,为什么要打,彻底清醒了。
“下次给你看个东西。”华昇轻松地笑说,“如果你还想看。”
沙历在电话这头点头,小鸡啄米,又突然发现华昇并不能看到,他胸闷起来,努力憋住。
沙历心脏也跟着细细密密的颤,华昇竟然不怪他!
“别干蠢事,等我……”华昇还未说完,沙历憋不住挂断电话,密集地咳起来,持续了两分钟,一抹嘴唇,沙历顿住了,殷红的手背。
真被戚风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他要步黛玉后尘了,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沙历洗把脸,吞下了几片药睡下。
华昇究竟要给他看什么东西?沙历很想马上知道。一想到自己的处境,身在曹营心在汉,章书亦这边还没有眉目,张力的死,自己的病,马骜的仇,桩桩件件都来不及,华昇为什么要等他。
华昇还肯等他。
沙历的眼泪滑入耳朵里,做了一个恍惚的梦,梦里他成了一只枯叶蝶,在热带雨林里伪装地很好,可是他不能一直一动不动,飞起来也许就会被铺天盖地的食腐花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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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跟倪灿坐了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村里。村里没什么年轻人了,只有到村委的路是水泥地,往山上去的村民都还是走原始的山路,一点安全设施都没有。
留守儿童到处跑,炮仗点燃乱扔,还差点把沙历的风衣给烧起洞。小孩见到衣着新展的外地人,又怕被逮住骂,一窜就消失在各个路口,跟沙历他们打游击战。
沙历一脚泥巴从山上下来后,坐在村口听大爷大妈们交换情报,顺势打听:“阿姨,你们知道赵书记家在哪儿吗?”
倪灿正想说她知道,被沙历抬手示意止住,坐在村口榕树下听老人们讲。
“赵家啊?可掰提了,说给俺孙子安排什么活计,出去就没见人回来,一个个都忘本咯,电话也没一个。”
“赵书记还包圆介绍工作啊?”沙历问。
“啥书记啊,自己给自己戴高帽封的官,状子都没见过影。”
有人提醒大妈不要张口就来,对沙历他们说:“你们找哪个老赵?来晚咯,他去年遭病走了,找他啥事哇?”
“我们是记者,来报道下好人好事。”
“那你还不如报道下子我家,抗洪救灾我还是冲在前线哟。”
“大爷您贵庚啊?”沙历太阳穴不合预兆地跳起来。
“啥龟背根?没唷,板蓝根要不要?”说着就拉沙历去他们家坐。
老头展示了他孙子一墙的小红花和奖状后,又把花生胡豆瓜子这些存货搬出来摆了一桌子请沙历他们吃。
沙历想起身三次,都被他按了回去,老人说他孙子多么多么聪明,就是这些学校老师都来不到多久又走了,一二三年级都混班上,十岁的小孩反复“留级”,因为请来的老师只教低年级。
沙历捏碎花生壳,低年级好教,会识字的大人都能糊弄过去,谁管有没有教师资格证。
“你孙子在赵家建的小学上课吗?”
“他们村就一所小学。”倪灿解释,算是回答了沙历的提问。
“赵树森这个人,您觉得怎么样?”沙历也不用正经八百的采访,边聊边吃。
“老赵啊?是好人,我儿子出去打工,我在他厂里做工,一天其他人六十,给我八十。”
沙历和倪灿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厂恐怕也有问题。
倪灿在来的路上就说赵树森每年产值跟盈利不成正比,一个小小的玩具厂,申请到了财政的专项补助,每年却能产出几百万。对内赚了村里老弱病残的好口碑,还能频繁被主流媒体报道,对外这个厂不就是利于藏污纳垢的避风港吗。
这个买卖稳赚不赔,面子工程做的很足,搞不好网店成百上千的单都是刷的。沙历一眼就看破的骗局,在这里却横行了很多年。
“他人这么好,那为什么我看刚刚的阿姨对他不是很满意?”沙历问。
“她话多,做事又莽,厂里不要她。”
两人又交换了一眼,赵树森用人是只关心粮食蔬菜的庄稼人,心眼多不好糊弄的不要。
“诶,说了那么多,你们是城里哪个电视台的记者嘛?”老人又翻箱倒柜找东西,“能不能招到年轻老师来嘛?呆久点,好好教书。”
“好的,我们会想办法解决。”沙历答应老人,看了眼倪灿,问,“您记得她吗?”
倪灿马上说:“我在这里教过书。”
老人立刻做出认出的表情,但沙历知道他根本不记得。
临走沙历收获了一麻袋的中药草根,在老人漏风的笑容里挥别,前往赵树森家中。
赵家明显气派很多,自建了独栋的小洋楼,毫不避讳有人眼红,倪灿说这是做给村民看,让人以为跟着他也可以住这么好的房子,修在风水最好的地方,等上级部门来看,也只能看到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旧村改造换新貌的气象。赵树森这种人一招鲜吃遍天,善于利用了人性的弱点鸡犬升天。
赵树森的遗孀在院子里摘菜,两个小孩也在追着猫玩,农村里没有闭户的习惯,沙历一推门门就开了,女人抬脸本来还是笑脸,见到是陌生人又防备问:“谁呀?”
“您是赵夫人吗?”沙历问。
女人在围腰上擦擦手,站起身整理仪容:“有事吗?”
“我们是朗城晚报的记者,特来回访下您。”
“哦,是报社来的呀,坐坐坐。”女人将两人请进里屋客厅。
沙历喝了一口赵妻倒的茶,屋内的陈设虽然杂乱,但家具都是上了岁数的红木。
“您一个人操持这么大的家,真是不容易。”沙历一语双关。
女人没听出来,以为沙历真心恭维她,也说:“有什么办法嘛,老赵说走就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咋生活嘛,我不能跟他走,也是舍不得这两个冤障,还有一个就是村里那么多娃儿,我走了他留下的学校咋整嘛,娃儿没了赵爸爸总不能还没书读嘛。”
女人一个人把戏唱圆,倪灿早在她表演第一句的时候,肢体语言就显示出了嘲讽。
沙历跟她一板一眼聊了好几个套话来回,女人也不放过这次机会展示自己,声称自己不会放弃丈夫的事业,不论多艰苦都会坚持。
倪灿说自己想去洗手间,在里间看到了洗手台上一排排知名品牌昂贵护肤品,柜子里还有很多最新生产日期的套装,是普通女性咬咬牙才能买的程度,她却在丈夫刚死后还有心思装扮保养。
女人并不在意另一个女人的看法,只是对着沙历说:“你没带摄像机吗?”
沙历搪塞路不好走,机器坏在半路。
“那没事,我这里有。”
女人在客厅柜子里拿出一个新款全画幅的单反,市场价应该两三万,沙历意味深长看了女人一眼,她应该是不懂这些器材价值,即便懂或许在她看来也只是一个必要投入的工具。
倪灿出来后见到沙历煞有介事在正式录制提问,情绪上来问:“肖哥,我来问吧。”
沙历给她让了位置,倪灿的问题攻击性强很多,许多都直指慈善的门道,女人被问到不明所以的地方就避重就轻聊自己多辛苦。
女人对倪灿的抗拒性越来越强,到后来站起来,从佣人阿姨手里接过哭闹的小孩说:“才两岁,没爸爸了。你没有孩子吧?肚子饿了一分钟都等不得,你们坐,我去喂他吃点东西。”
女人一去不回,摆明了下逐客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倪灿还想追问。
倪灿夹枪带棒的问法实在不高明,沙历一眼就看出两人谁更沉得住气,赵妻虽然心里已经有数他们是来找茬的,但不好明摆着开罪。
“我们明日来拜访,今天的采访先到这里。辛苦赵夫人了。”沙历起身。
下一秒女人收起来机器说:“今天说的不是很好,明天再录一次吧,这些就先作废。”
在送他们出门前女人又补充:“呀,我忘了明天要去给老赵烧香,不能接受你们采访了。”
“不要紧,我们也去祭拜,尽一份心意。”
不说沙历怎么适合这行,单是他的面容就很有欺骗性,少妇见到清秀礼貌的少年人总还是有几分矜持,几番推脱不下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走出一段后,沙历对倪灿说,“明日你不要出现。”
“怎么?肖记者你也怜香惜玉了?”倪灿反唇相讥。
她不爽一下午了,不满沙历不痛不痒的问法。
“别急嘛,皱眉会长川字纹。”沙历吓他,来这里被村民带跑口音,一句话一个嘛。
倪灿脾气发不出,还在生闷气,沙历给他一瓶娃哈哈,她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上午的大爷给的,特地拿了他孙儿爱喝的给我们,塞在药草下面。”沙历见她情绪缓和后又说,“吃了喝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帮人办事才行嘛。”
倪灿内疚地低头:“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沙历宽慰她,“你去会刺激她,她不会说不利于自身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点反其道而行呢?”
倪灿还是参不透沙历会怎么做,问也不说,但她学会了信任自己的临时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