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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拉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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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华昇丢了魂到家,他敲响沙历出租屋的门。
沙历还在洗漱,华昇就自己开了锁进来。听见声响,沙历全身湿透在客厅照面后,有点头疼,为什么要租在三楼。
而他现在一室一厅的房间,跟他刚来时租住的城中村差别不大。贫贱不能移,沙历骨子里是节俭勤勉之人,简陋才使他自在。
而床上堆着的,皱成鸡窝的衣衫,全是华昇丢弃,被他捡来塞在收纳柜里,被赶出来后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这些旧衣服。
他每天枕着这些衣物才能安然入眠。
华昇尚未发现自己的所有物,全数注意力都在沙历的脸上。
“你生病了?”
华昇没有兴师问罪,所有千丝万缕的疑问,到嘴边,只关心他的身体。
“啊…还好。”
沙历知道华昇问出这句就已是水落石出,他脑袋那么聪明,沙历本来就不指望拖延多久。
“你死了,我就不会难过?”华昇靠近他。
沙历想找个能遮蔽的东西。
“既然这么洒脱,为什么那天又要招惹我?”华昇问。
“我、我喝多了,当不得真。”沙历后退一步,“是我过分了。”
“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华昇用尽了此生的好脾气,才能这么跟他对话。
“昇哥,你不要再逼我。”沙历见到他就慌了神,眼睛还时不时望向屋内其他露出马脚的地方。
“我逼你?”华昇气极,也退出令沙历感到安全的距离。
“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我本来就不应该过多介入你的生活,你也不应该来干涉我。”
“你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沙历竟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报仇。“你不要管,你当没有我这个弟弟。”沙历心在泣血。
“我本来就没有当你是弟弟。”
“那当什么?”沙历自嘲,“情人?你才订婚了华警官!”
沙历整理了下情绪,才继续:“我真的不是在怪你,你有合法的另一半,我真的真的真的祝福你,但你不要总出现让我难受好不好?”
“究竟是谁让谁难受?”华昇忍不了,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
冰凉的触感,沙历在发抖。
这样下去沙历更加有防备心理,非但不会和盘托出,还会越躲越远。距离那份体检报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沙历无恙,当务之急是找出治疗沙历的方法。而沙历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去战斗,他却被他视作对立面。
华昇观察着沙历的身体,没有明显孱弱下去,精神面貌也尚可,不像是病入膏肓的人,他才放下一点心。
华昇也不是吃素的,沙历怕他进,那他就以退为进,等沙历有一天需要再来找他。
“咱两这样累不累?”华昇叹气,“别拿漆宇靖来糊弄我。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不管你。”
沙历在做很激烈的心理斗争,但表面看起来静湖无波。
“沙历。”华昇叫了他的名字,由万分期待转至灰败,开门离去。
沙历在华昇走后,开始不受控制躯体震颤。他站不住,靠墙颓坐。
就在今天上午,郭昌泉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章书亦也得罪透了,医院的疫苗对他还有没有用,张力的仇能不能沉冤昭雪,他伤了华昇,华昇一定失望极了。还有欠的两个亿,还有不可能雪的恨,足以压低他的脊梁千千万万次。
到家时,他还能劝说自己没所谓,华昇来了又走了,大梦一场。
他走去卫生间继续洗漱,一不小心挤多了牙膏,就这么落在脚背上,沙历泣不成声,他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不要哭,不准哭!”
烈士坟头草三丈高,流浪诗人食不果腹,理想很崇高,但也要如履薄冰才能赚到几两碎银,稍微懈怠,什么情怀,什么大义,全是前人造的枷锁。
他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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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预定今晚五位晚餐。”陈韬将任务分派给沙历。
刚当上总办的二秘,沙历干得都是些打杂的活。订餐是最基本的商务接待工作,沙历从三家郭昌泉常去的会馆中选中了珍飨楼。
快到点,郭昌泉穿好外套,走到外间,陈韬已经准备好所有的事务,拿着雨伞站在一旁等社长。
“你多带带新人。”郭昌泉吩咐了这句。
陈韬愣了愣,随即会意对沙历说,“小沙,赶紧收拾收拾,一起去。”
沙历不卑不亢点头,跟了上去,上车他坐前排,余光看到郭昌泉在翻阅着手上的资料。
郭昌泉将项目书放进文件夹说:“假模假式,沾着平台的光,就以为自己也是大人物。”
“是,中达轻工在国资入股后才避免被恶意收购,可牛皮吹破也是个民企。也就是现在环境不好,还得社长事事躬亲。”
“伸手要钱难,两千口人等着吃饭,我不去跑谁跑。”郭昌泉笑道。
沙历这才听出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夸。不知今晚跟对方谈广告版面的费用是多少,他之前略有耳闻,郭昌泉大手一挥让某地产公司给了四千万赞助一档专栏,同时也跟电视台嫁接起关系,现在媒体人不好做,联合起来坑蒙拐骗。
“小沙能喝吗?”陈韬问。
“胃不太好。”沙历一点都不准备当冤大头挡酒。
“我在你这个年龄,红的啤的洋的混着喝两瓶也没事,男人不碰酒话说不开,练一练。”
沙历闭嘴不言,看来今晚是非喝不可了。
到饭店,早有报社品牌部的人在迎接,推开巴洛克式的包厢门,里面五个人本还在谈笑,此时立刻起身客气寒暄。
按等级顺序落座,今晚哪一边都没带女人当融洽剂,心照不宣奔着把事谈成来,也侧面说明了所谈事项的机密性。对方的品牌负责人逐一介绍完自己人,公司的骨干领导都出动了。
他们轮番攻略郭昌泉,郭昌泉也喝多了几杯。他们问起沙历的年龄、职务、哪里人,本质上是在计算对他的尊重程度。
沙历一开始尽量当透明人,等陈韬介绍完沙历为报社拉来了两个亿,他们果然对沙历毕恭毕敬起来,暗想这小伙子背景不一般。
酒酣耳热,中达轻工的副总脱下西装看着沙历说:“这半年胖了,过劳肥。还是年轻好。”
“李总风华正茂,说笑了。”沙历回。
“人无再少年,一直闷头往前冲,停下来发现白头搔更短。”郭昌泉说。
“可不是,我愿意用身上的十斤肉换年轻十岁。”另一个副总开玩笑。
“什么好事都给你占了。”李总跟他一说一捧。
“好什么好啊,去年的年终打到骨折,少了几百万。”他伸出一根手指,“业绩是区域第一,但董事长说要砍,没办法只能砍了,我们吃吃亏为了老吴好管理。”
老吴是中达轻工的董事长,今天有事未能参加。
沙历想着社长吃国家公粮,厅级干部撑死一年也就八九十万,企业随便一个副总都能三四百万年薪,还不算公司的股权。干部都是这样给比较中被失衡的,能保持初心的不是信念极强,就是胆小怕事。
郭昌泉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都哭穷。
“郭社,真的,咱们公司今年就是活下去,就吊着一口气了,这时候谁再来踩上几下,真断气了。”李总说。
“言重了。”郭昌泉顺朗笑几声:“中达如日中天,你们都犹嫌不足,我们传统媒体岂不是要关门?”
大家又是一阵互吹,沙历全程没吃什么东西,酒被敬了不少,跑了两趟厕所,他们还谈兴浓,话题开放多了,从股票行情聊到经济形势,美酒美食美景美人,不断在插科打诨的商务礼仪中打探郭昌泉关心的东西。
喝到大家都有点大舌头,沙历还保持着清醒。原来不想醉的时候是不容易醉的,多喝点水,膀胱一过就不上头,邱添教他这招确实有用。
司机停泊在酒店大堂外,沙历注意郭昌泉手上的公文包拉链被人打开了,在推搡客套中拍了拍黑色牛皮包面。就是傻子也知道什么意思了。
“就请郭社多多关照了。”三人微微躬背将就郭昌泉的身高。
回程路上,郭昌泉坐正,眼神都清明起来。
老貔貅,根本没醉,全是装的。
他将公文包拉上,对沙历说:“你来做中达的专访。”
沙历试探口风,请教道:“中达去年口碑暴雷,角度不好找,还请社长示下。”
“你不是一根傲骨,能让你昧着良心写?该深挖就深挖。”郭昌泉说。
沙历暗自吸了一口气,明里收了人好处,背地里该找把柄的地方也不会客气。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合规矩,虽然此前在财经部工作过一阵,又去了娱体部,现下还是总办的人,以什么身份介入进去呢?
“那我需要财经部的同事配合我。”沙历提要求。
郭昌泉闭目养神,半晌说:“陈韬你去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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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历回到熟悉的办公室,王保保的脸绿了,其他人的脸洋溢着过年才有的喜悦。他们听说他被派过来牵头一个重要采访,一大早就等着他。
“肖肖,你终于回娘家了!”邱添开心极了。
他这次回来,不像被调走时那样灰溜溜,可谓是风光无限,堪比元妃省亲。工位本就空着也不给实习生用,现在完全清理干净,还摆上了沙历最喜欢的兰花。
沙历感到那口悬吊着的气卸下去,他面对这群同事,暂时有了避风的港湾。在他被口诛笔伐时他们坚定维护,在他顺风顺水时也真心恭贺,沙历就是石头做的也给捂热了。
“这么大张旗鼓干什么。”沙历不好意思笑说。
“哎呀,名人回来了,能不高兴吗?管他天塌地陷紫金锤,办公室没你不对味。能回来就行。”
邱添在旁边叫啊闹啊,像没长大的姑娘。
“鸣人?沙历有新笔名了?”伊贰还没跟上节奏。
“你有没有听讲课啊,肥嘟嘟左卫门。”邱添回头说。
“你才肥!”伊贰情绪被调动起来,上前跟她们一起闹。
“干哈干哈干哈?!”王保保从办公室出来,他现在不敢开罪沙历,但还是拿腔拿调。
“王主任好。”沙历跟他打招呼。
王保保见沙历和颜悦色,接了杯水就进办公室,不管他们了。
“听说要去采访中达轻工啊?他们是国内最大的智能家电生产商诶,我家空调、冰箱、洗衣机都是他家的。”大富说。
“可惜最近好像爆出了一些负面新闻,听说电器频出故障引发火灾,说在整顿了,又不公开信息,说没人罩我都不信。”
沙历也有种不好的预感,郭昌泉让他来写,写什么,写到什么程度,他得卡准郭昌泉没拉上的公文包和自己职业生涯的齿轮。
“大富,邱添,你们能帮我一起做吗?我没有独立采访过这样的大企业。”沙历也是变着法将功劳给到她们,如果出事就他自己扛。
“可以啊。”邱添率先答应。
沙历收拾停当,跟她们品牌部门负责人通了电话,约定了老总的采访时间。他们扛着机器到达了中达轻工的总部大楼,位于朗城最繁华的CBD地段,两栋临江的大楼,外立面一尘不染折射着蓝天白云,物业的配置高到令人侧目,这些颜值可以当网红明星的帅哥美女,工资得多高才能被请来装点门面。
董事长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一个会接一个会,全然忘了约定了时间,或是根本不在意,晾着他们,好吃好喝款待着,问就是一个等字,磋磨他们的耐心。等得妆也油了,腰也酸了,脾气上来,问出来的话也深思熟虑不到哪里去。
傍晚晚餐时间,林总才从办公室出来,秘书姐姐这才跟他指了指沙历。
“久等,我还有一个重要的饭局。”林总看着百达翡丽的手表说着,秘书就致歉说没安排好,把锅全揽到自己身上,“十分钟?你们挑选出几个重要问题。”
“录像就不必了。我们会自己拍一些给到晚报这边。”秘书一路小跑,打开早已布置好的办公室,林总坐在沙发上,她就拿着单反在旁边拍。
“林总,请问针对目前因中达冰箱故障造成的火灾,厂家这边现在有结果可以透露了吗?”沙历问。
“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啊。”林总笑面虎一个,打太极说,“这批机器质检完全合规合标,个别的故障或许是不规范使用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我对,愿意仅代表个人进行相应抚恤。”
“可是经调查,分别在六年前、三年前、两年前都有相似的事故发生。”邱添说。
“你今天吃鱼卡了脖子,市场上就不再卖鱼?成千上万的机器在车间被生产出来,偶尔一两个出现瑕疵,这个概率比飞机失事还低。你们要纠缠这个问题,可以找工程组来解释。”他又看了一眼手表,“最后两个问题。”
“有人举报,中达的管理层收购旗下优质资产进行利益输送,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和私有化。您对此事怎么看?”
“无稽之谈。”林总有些不悦,“举报要讲证据,你拿出来我看。你们这些媒体人啊,听风就是雨,扣人一头屎盆子,臭得不是你们,唯恐天下不乱。今天先到这里,你们想到有水平的问题再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邱添不依不饶。
“抱歉,邱女士,林总今天真是有事务在身,这是公司一点小心意。”她将伴手礼塞了三大袋给邱添。
“我们能申请去车间拍一些照片吗?也好澄清,让大众有信心。”沙历改变策略快步跟随林总的步伐。
他大手一挥,在秘书拥簇下下了电梯。
秘书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全程职业假笑。
“大老板不给采,你拍流水线干嘛啊?”大富不解,“难道真要给他们洗白啊?我看就是有问题。”
沙历又在品牌组小妹的接待下,在他们公司到处看了看,走到市场营销部的区域随口问:“你们广告打得很猛,每年要花不少钱吧。”
小妹客气戒备道:“也没有,咱们是用心做产品,用脚做宣传。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做投放嘛。”
沙历走后,在他们公司楼下碰到了一起争执,受害者拉着横幅,哭喊着还她的孩子。先敬衣衫后敬人,她这样不修边幅,别人只会当她是祥林嫂。
女人被拉到一边去,保安撕掉了她的横幅,扬言打电话报警,她才退到马路对面,脖子上还挂着她儿子的照片,凄风苦雨,被人当奇观观看。
沙历的上了车,在品牌组小妹确认上楼后,饶了街道一圈,又掉头回来,停在了马路牙子边,对女人说:“我是记者,你有什么冤屈,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