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锒铛 ...

  •   女人借住在工厂车间外的工具房,四十度的高温下,仅靠一扇吱呀作响的风扇给瘫痪在床的儿子降温。

      十平不到的小屋子,是工厂为了息事宁人施舍给他们的容身之处。儿子没了经济来源,她只能靠捡破烂为生。杂乱的房间里堆着各种旧衣物、麻袋装着的铁皮纸壳和饮料瓶子。桌上还有她敝帚自珍的儿子获得的奖状证书。

      男人见到有人进来,勉强撑起身子,羸弱的脸上还维持着戒备,听说沙历是记者后,他对女人大发雷霆,激动地摔下地,女人去扶,沙历将她拉起来,蹲地上对男人说:“只会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男人哈哈大笑:“我有没有本事要你们这些蛇鼠一窝的无良记者评判!”

      沙历在载女人回工厂的路上把事情了解了大概,女人寡居多年,带着儿子不好嫁也不准备嫁,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沉甸甸的蛇皮袋装着还在农村的其他孩子的全部未来。当年她儿子是靠全村凑出来的学费,接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手都在颤抖,翻来覆去看并不能看懂的字,做梦也没想到鸡窝飞出了凤凰。

      顺利毕业后进入了中达轻工,勤勤恳恳干了两年,因为一次出工机械臂失灵,砸断了他一条腿,被工程组想方设法劝退后,赔偿了几十万。

      腿治不好,他精神也萎了,女人劝解他:“儿啊,这是咱们的命。”

      男人还记得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宣誓,一定要学到一技之长,贡献社会,成为有用的人。他们这些从泥地里出来的人都不怕吃苦,只要有收获。但社会给了他重击,他爬不起来,开始怨愤,女人推着他去告,把治腿的赔偿款用来请律师,官司输了,钱进了律所的口袋。

      工厂怕他再闹,也为了明面上好看,做慈善一样大张旗鼓宣扬企业以德报怨,给了他一间废弃工具屋住。

      沙历将他的遭遇不带一丝感情复述出来,男人终于停止咒骂。

      “你还有一身力气,缺的是腿,不是脑子,就还有机会。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救你于水火。”沙历将他抱上了床,站起来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次告不倒还有下一次。别那么快被压扁了。”

      “嘴上功夫谁都可以说,你不是我,你没穿过我的鞋走来走去,好为人师谁不会。这家企业马屎外面光,早就烂透了,你一个记者,能怎么样?你以为没人报道过我的事?”男人笑得凄怆。

      “别人怎么报道跟我无关,但我来报道一定会一鸣惊人。”沙历胸有成竹说,“把你想说的告诉我。”

      沙历跟男人聊了不足两小时后,他拿出来自己压箱底的证据:工程组的芯片技术根本就是采买国外渠道,包装成自主研发,骗了政府也骗了大众。他的腿才不是意外,是有人要他永远闭嘴。

      沙历离开后,用了两日夜,借采访之名,深入采访了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眼里早没了光,这座城市让会发光的都胜过了金子,高楼大厦光鲜昂贵,他们居住在上中下三层的单人床上,起身匆忙还会碰着头。

      多少白天黑夜,在工位站着磕睡,几乎爬着到达车间这座昼夜不分的刑场,只能默默忍受疲惫,进每一扇不见天日的门,都像死者亲手把棺材阖上。

      当然,在借采访之名时,他也偷偷设法问出了一些不符合流程的操作,机器年久失修,为了节省预算也没有要换新的打算,绞断不知多少人的手指。沙历让受伤不忿的人拍下机器的批号,剩下的交给他。

      沙历像个孤胆刺客,俘获别人信赖。

      他受到感召,不眠不休写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报道,数落中达轻工的七宗罪,声称如不开诚布公逐一解释,他考虑将举证材料移交司法机构提起公诉。

      沙历在发布前再三校对,递交给陈韬,说兹事体大,务必交予郭昌泉过目。

      陈韬说社长在午休,晚点会看。直到晚上沙历才接到一个陌生座机电话,陈韬说手机没电了,社长应酬他陪同,问过了,同意发布。

      也就是说,郭昌泉准备正式跟中达开战。可沙历总觉得此事怪异,郭昌泉如此廉洁,倒是出乎他意料。

      传统纸媒审核把关之严格,每一层几乎都质疑过沙历主观意愿极强的措辞是否合适,也从侧面提点过他,郭昌泉竟然通过,其他人也就没有什么顾虑,王保保看怪胎一样看着他,签字印发。

      然而事情脱轨的程度,远超沙历的预判。

      中达轻工公关协商,让朗城晚报停止负面文章的发布。郭昌泉恰好此时因痛风休假,完美避开了吵得热火朝天的两拨人。

      中达始终没有正式公开辟谣,财经部门越挫越勇,一连报道了数篇,篇篇见血封喉直戳要害,民意被左右,过往中达不地道的衰事被挖出,导致股价跌了20个点。

      中达不再找朗城晚报理论,转头就找人将肇事者沙历抓了起来。市北公安局以捏造散布虚假事实,损害中达轻工的商业信誉,给其造成了重大损失,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条之规定,涉嫌损害商业信誉罪,批准对犯罪嫌疑人沙历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

      沙历被抓紧去后,还闹了一波,陈韬说社长高血压,最近受不得刺激,让几位副社长酌情处理。他们的争议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死磕到底,一派主张让沙历息事宁人。

      祸不单行,断腿男人给沙历的证据,以及掌握到其他工人的口供,和特殊渠道寄给他的举报材料,全像人间蒸发,放在办公室锁的好好的不见了,备份在电脑里的扫描图也不见了,IT称已是无法恢复的粉碎程度。

      沙历这才后知后觉,他被摆了一道。

      陈韬去看守所见过他一次,说是他咎由自取,不过社长也说了,这次当做一种考验,如果能顺利过关,他来接班陈韬的位置,潜台词就是让他闭好嘴,不要牵连社长或报社,要坐实他的罪状简直易如反掌,没人能指望,能否金蝉脱壳,就看他“本事”了。临走前,陈韬说:“看你本事了。”

      沙历如遭兜头冰水,断腿男人被监听了!

      他始终还未往出卖这层想,直到邱添来探视,眼睛哭得核桃一样大,说她们娘两人去房空,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很需要钱”。

      邱添说自己也没办法,能求的人都求了,这次闯大祸了,她爸爸也没办法保沙历出来。中达轻工的董事会扬言要让沙历牢底坐穿,要是朗城晚报不公开道歉,他们也将状告报社诽谤。

      林总来看过沙历一次,沙历质问他:承不承认进行利益输送?承不承认一年花掉数亿用以畸形营销?承不承认核心技术造假?承不承认草菅人命?

      一如还是记者时,正义凛然的语气。

      林总却笑了,只是带着一群人来看他的下场,“我们会开公证会,一一澄清你的不当指控,亏损的部分就用你的时间来偿还好了。虽然这笔买卖不大值当,但也对市场做了一次示范。”

      并且,沙历妈妈苏曼的银行卡莫名多出了几百万的钱款,林总说是沙历频繁敲诈勒索,人心不足,这才身陷囹圄自食恶果。

      他简直想笑,他也真的这么做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揩了揩眼角,仰头吐出一口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存在传奇话本中,现实中敢这么做的匹夫只能成阶下囚。

      沙历不能找华昇,会连累他,况且这件事华昇也无力回天。

      他也不可能再柔下身段去求章书亦,章书亦此人只对未得手的猎物有兴趣,而他已经完全倒了对方的胃口。

      无计可施,只能坐以待毙。

      在审判前几天,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仍有一个人为他奔走,是将他逐出门下的拗文人——路非。

      路非盛怒之下,一连写了三篇长文,暗示警方被误导乱抓人,是地方保护主义,带起不让媒体监督的坏头。拿媒体人的报道与股价挂钩实属无稽之谈。即便有错也应按名誉侵权的民事纠纷论处,而不是上纲上线从重严罚。

      一些其他的媒体此时也在煽风点火,指出要坚守媒体人的底线,加强行业自律。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成立。路非依旧选择相信沙历不是这样的人。他说本人力微,但硬骨头还是有两根,高喊着放人!

      沙历听说后,给路非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再多言,保护好自己。在信里,他不称路非为恩师,极力撇清关系。路非拿到信在窗台站了一下午,让烈日把须髯白发烘得更荒凉。

      .

      沙历在看守所的日子并不好过,总有人找他麻烦,三天挨了两顿打,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下手的人很有分寸,绝不伤他要害,只奔着皮肉之苦去。

      有一次沙历发狠了,起身跟他们互殴,用晾衣绳差点勒死人,被关了禁闭。

      沙历捂住五脏六腑都痛的肚子,蜷缩在角落,计算着下次的探视时间。华昇一次也没来看过他,沙历被黑暗折磨得胡乱骂,依稀中看到对方的脸却是够不着的冷漠。

      从禁闭放出来的第一天,沙历又被人揍了,这次是他挑事,被最结实的刺儿头给摔在地上动弹不得,有人扯起他的头发戏弄:“别说,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

      “你他妈关久了变态是不是,带把的也稀罕。”

      其他几个老油子,专找沙历的茬,不知外面的人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宁愿频繁闹事被关着,就为了折磨他。

      “也没人看见,现在狱警都在吃饭换班,给我玩玩呗。”其中一个嬉皮笑脸看向刺儿头。

      “快点。”

      刺儿头当没看见,找了藏起来的烟抽。

      沙历在他们脱他裤子的时候,憋足了劲将身上的胖子推开,轮圆了胳膊,一拳拳打下去,只抓着胖子猛揎,也不管自己身上挨了多少下。剩下几人被沙历不要命的打法给吓到,怎么拉都拉不开,沙历最后红着眼被闻声赶来的狱警给抡晕过去。

      终于等到探视的机会,邱添和大富见到沙历,见他满脸伤:“谁打你了!”

      邱添大闹了探监室,大富从后面抱着她也无济于事,邱添抬起腿就去揣玻璃。

      “你不会还手啊!你不会躲开啊!你逞什么能啊!哪个王八羔子打你,你把名字告诉我!”邱添哭起来。

      “我还手了。”沙历小声说,一笑又扯着嘴角的淤青疼。

      “还有脸笑得出来。”邱添哭得鼻涕都下来了。

      “好了天天,你先听我说,等下我要说的至关重要。”沙历对着电话谨慎道,“我电脑里,有个蓝色的图标,就在桌面,密码是……你点开里面唯一的通讯好友,让他来找我。”

      邱添瞪圆眼睛,没那么轻易原谅他。

      “听话,我未必输。”沙历安慰她。

      邱添并没有被安慰到,担忧道:“咱们已经输了,为什么那么傻,居然以为正义必胜。我们结婚吧肖肖?这样我爸或许会考虑得罪那些人把你捞出来。我会跟他说、说我怀孕了……”

      沙历在心中叹息一声傻姑娘,温柔说“别干傻事”便挂了电话。探监时间到,邱添埋在大富肩上哭泣,沙历回头看了一眼大富,两人目光交接,于无言中言明所有。

      大家都知道大富对邱添是超越友谊、恋人未满的状态,五大三粗只是纱窗纸,越认真越不敢越雷池,怕回头连同事都没得做。

      沙历那一眼里有鼓励,也有托付。

      沙历得像被人贩子拐卖的人,不用祈求大多数,只需在人群中逮着一个不松口不松手,让他产生责任感才行。

      以中达对他的怨恨,不大可能让他保外就医。犯人每天中午饭后有短暂放风的机会,花台上种了一些花,有杜鹃还有一些夹竹桃,给了沙历灵感。

      沙历乘人不备,在打扫卫生的途中摘下一些藏在裤兜里。沙历没办法用电萃取出杜鹃花中的毒素,直接当菜嚼烂。杜鹃花叶中有一种毒素能改变细胞膜,造成神经障碍,在古代被当做麻药使用。夹竹桃则轻怠不得,毒性太强,花、叶、茎、皮皆含有强心甙,稍不注意用量很可能真的一命呜呼。

      沙历瞅准时机,就赌戚风来不来。

      他割开自己的皮肤,小心挤了一点夹竹桃的汁液进伤口,也不知道杜鹃花的止疼效果怎么样,沙历在短时间内便出现了头痛、呕吐症状。

      在戚风提交探监申请的时候,沙历嚷着要见自己的医生后,随即出现了心律不齐、心脏骤停情况。

      被送入医院进行治疗后,戚风守在病床上寸步不离。

      他不明白沙历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知己?“引吭问剑”,问的是什么奇妙的网络姻缘一线牵。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