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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怨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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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不太明白。”沙历急忙问专家。
“你体内的病毒是还未变异前的原型,不好说是不是第一批患者,至少目前的样本分析,比感染的孩子们发病要早,但不知什么缘由没有进一步扩散。你肺部的病理化验也出来了,通过皮肤和呼吸渗透的感染链条,你应该是皮肤感染在前,又因吸入了大量的催化剂,所以肺部尖端有组织已被纤维化。幸好你体内已经形成了抗体,所以没有往脑部转移。”
“我体内怎么会有抗体?”沙历问。
“你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但如果是针眼注射现在早就愈合了也判断不出。”
沙历听到针眼两字,突然想到自己这半年挂吊水的时候太多,一一排查不可能,他都不记得哪些护士动过他的药水。
沙历又问:“怎么判断抗体形成的时间?”
假设能找出比他更早形成抗体的人,那就接近真相多一分。
“要通过血液化验。”
“全市近期的捐血名单和所有医院的化验清单能够筛查掉几成的市民?”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沙历头疼不已。
“虽然疫苗已经研发出来,但临床实验太少,还不能广泛接种。而且这个病菌还在不断分裂变异,疾控中心那边说不宜公告出去,怕引起舆论骚乱。”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沙历回家后,洗漱时脱光衣服站在全身镜前仔细观察,手臂上注射的孔只有静脉,医生说如果直接注射会容易过量引发血液栓塞,那会是通过什么方式呢?
他戴上眼镜,凑近镜子,从头顶到脚后跟,正面看完转身看背面,他突然注意到后肩膀有一处颜色青淡的斑痕,这是他此前调查纹身店时被纹身师李茂扎出的孔,去医院做了镭射祛除,现在还有浅显的印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而且在后肩,平时也注意不到。
李茂如果也跟梅枚一样被李卓彦利用,那为什么会丧生湖中?他们杀人灭口?李茂的死会不会不是畏罪自尽?
沙历想去问华昇调取当时的卷宗,但仔细一想,仅凭推断,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或许是他草木皆兵。假设真是李茂要他的命,他体内的抗体是怎么生成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沙历在辗转中睡下,郭昌泉不日就要升迁,据说极大可能是调往平京宣传部。他不尽早打算,一旦郭昌泉离开朗城,他要再接近他,就难上青天。
倒是路非不愿提及的跟郭昌泉不对付的知识分子,他要真心去挖,总有蛛丝可寻。
沙历睡不着,索性起床回到报社。
“诶,沙历,今晚不是你值班吧?”民生部记者问。
沙历虽不挂靠民生部,但都知道他与路非的关系,对他也礼让三分。
“我来帮路主任拿点资料。”
“哦好,钥匙在保卫科,你登记一下名字我让人送来。”
“不用,路主任给了我备用钥匙。”沙历温和笑道。
民生部记者点头,路非还没对谁这么交洽无嫌,哪怕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谢嘉嘉也不见得这么受信赖。
沙历开了门,只开了一盏台灯,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开了路非的电脑。
沙历自从认识了老周,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点播,从前只是盲目钻研漏洞,编写代码,现在也知道用一些巧劲。他将一块极小的U盘插上电脑,这是白川尧团队研制出的黑科技,虽然其貌不扬,但要破解一些简单的密码易如反掌。
像报社这种十年不更新的设备,破译它就像全副武装的精锐到了全是老叟稚童的空城,几秒钟便敞开大门,任人长驱直入。
路非是最早一批纸媒记者,养成了良好的公文习惯,找他的材料一目了然。
沙历点开路非最近浏览很频繁的文档,名称显示叫“平京大学演讲全录”,里面详细记载了一名叫杨武峰的教授在做客平京大学的万人演讲时,借主题“诗应当如何作”而发散,介绍了自己的新书,里面有些未被出版的章节被他当堂公布,引起了轩然大波。
沙历从投屏截图来看,教授被删减的章节,字字衔华佩实,句句针砭时弊。后面有些是路非截的媒体端的报道,被传播后变成了一种阴谋论,暗指朗城大夜弥天,鸡犬当道。
这件事很快被撤下去,杨教授被任职大学提前退休,没有经过通报,一些学生还当老师身体不适所以告老养病了。
另外还有些路非收集来的郭昌泉的手笔,指名道姓向上大告特告,将杨武峰写成一个读书读迂的不安分子。省委的秘密文件不知路非怎么获得,包括秘书的拟办意见、省领导的批示等等,不仅牵涉了杨本人,还连带将以他为首的知识分子都进行了批评谈话。杨武峰不服,跟郭昌泉理论,两人竟然大打出手,郭昌泉放话“等着看他声名狼藉”。这些录音证据,这些想必都是杨武峰提供给路非的。
文档里还有一封路非写给杨武峰的书信,言辞恳切希望他先避其锋芒,出国一阵子。又讲,郭即刻就要升任,这个节骨眼上谁跟他过不去,他肯定会拼命,到时候无论于情于理都没有回旋余地,不如等新上任的社长到任,再慢慢理清沉疴。
沙历不禁讪笑,路非的赤子心肠简直不合时务,一把年纪还如此直率,他要是杨武峰看到这封信一定以为是郭昌泉的说客,更不能信他。
沙历打包好所有的材料,关掉灯,随手拿上一个空文件夹离开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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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历通过华昇帮忙,查到了杨武峰最后出入过的公共区域,在临市坤城的翡达山庄。
山上风景很好,绿意盎然得近乎原始,作为避暑山庄来说,刚入夏显得是来自我放逐或疗伤,受这冷风吹。
沙历不经觉得旷然又鄙夷,人人都在寻找远方,诗人诗中的超脱是建立在具体的山水间,寄托于忧伤与自负中。一个有着显赫地位的男人的忧伤,泛着青铜色的辉煌和故梦的腐朽。
他在山景小亭中找到了杨武峰,表明来意。
杨武峰抬眉有些惊异,让他坐下喝茶。
两人便坐而论道,从诗歌谈到时政,要放在平时,他是不会将沙历当做谈客的。
“诗可以兴观群怨。我厚着脸皮来找您,在这班门弄斧半天,无非是为教授的际遇鸣不平。怨刺上政,是每个公民都不该被限制的行为。教授的讲座我听了,十分想拜读大作。”沙历明知他新书番号已被撤回,永无出版可能。
“你有心了。”杨教授没有说给他或是不给他看绝版原著,只悠悠说,“成年男人承担各种身份:儿子、丈夫、父亲、公民、学者、纳税人、意见领袖……最后才是自己。我如今挺好,卸下了这些层层重担,倒是不显冷寂,比他们的处境干净。”
“您就放弃了?他把你害这么惨,甘心就这样过去算了?”沙历替他着急。
“当一位诗人失去了为万物感言的兴致,只能走向庸俗的日常生活。我已经没力气也没兴致去当烈士,在这个世界里但凡读过些书的人,谁没有做过艺术的、理想的、英雄的梦?但有些梦是游走于钢丝上,稍不注意就万劫不复,剩下的只有田园梦可以一寄。”
沙历知道他心灰意冷,只好下决心对现实视而不见。
“我愿意为您一战。”沙历恳切道。
杨武峰睁大双眼,没料到这个年轻人有这胆魄。
“你觉得你在革命?你以为革命是什么?你要去革陈规陋习,取他们视之为命的位置,我谢谢你,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提了。年轻的时候容易冲动,把伤痕当勋章,把艰辛当资历,等你后悔就断送了前程。”
“不信我?”沙历冷下来说,“我并非全然为你不忿,也并非为了公义,还因为他与我有不共戴天的私仇。我来朗城最大的目标就是为了扳倒他。”
杨武峰难以置信,更加不肯继续对话。
“我不当你的铺路石。你走吧。”
“先看了我的故事,您再做决定吧。”沙历只剪下当年新闻报道的一些碎纸拼贴,并不做阐述,却是被尘封了七年之久的仇恨。
杨武峰大概猜到,沙历是那场火灾的家属,对他有了几分同情。
沙历的勇气气壮山河至此,使得他退居此前的坚持有始无终,再揣度沙历的来意,就显得很小人了。
“好吧。”杨武峰受了沙历的鼓舞,让他随他回去取他收集的郭昌泉的罪状。
“不论我做什么,跟您没有一点关系,您大可不认,也不必介怀。”沙历临走说道。两人紧紧握手,于无言中言明一切。
沙历仔细研究了一番杨武峰提供的资料,很多东西是绝对无法公开报道,难怪他会被盯上。
他用了一周时间做了几种测试,许多擦边的消息,无论以什么形式发布,哪怕是外网发布也会被很快删掉。
娱体部交给他一个活儿,有一档直播节目邀请符合的素人去当观众,就是这次坐在台下的机会,给了他灵感。
直接曝光行不通,那就曲线救国。
沙历筛选了全国上星卫视最有影响力的谈话辩论类节目,找到了最适合的一档《有话直说》,最妙的是这档节目宣称是全程直播,收视率一直很高。
他费心打听到,《有话直说》最近一期的主题备选环节分别是“该不该网络实名制”“在学校最该最想做的十件事”“那些年因为说话闹过什么笑话”等等。
沙历又找到了追随杨教授的几名学生,他们得知杨教授的冤屈后,纷纷表示愿意参加这档节目,跟他打配合仗。
沙历又匿名投稿给了一些八卦博主,把杨武峰和郭昌泉化名,给他们中间设计了一出跟某当红女明星相关的花边新闻。
这招一出,空穴来风与否不要紧,有话题就有流量,何况还是著名学者和报社高管之间的恩怨情仇,跟明星一沾边混搭,立刻成为了这阵子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沙历化装成了学生模样,他的学生证被他改了入学年月,样貌跟两年前根本没有差别,顺利混过了初步筛选。
节目开始,镁光灯照在演播厅,沙历轻闭眼眸,现场长枪短炮,灯光熠熠,人头攒动。
上台前,现场导演也跟预先选出来回答的观众反复演练过,何时该推镜头给笑声和掌声,什么时候应该营造紧张的停顿沉默,每一个机位都有它的作用,沙历占了颜值的便宜坐在了正对舞台的中央。其他几人都分布在各个角落。
主持人是名嘴,一段脱口秀把本期环节介绍后又感谢了冠名商,顺带请出了两队学霸嘉宾进行辩论。
正方是“千万别指望我们队”,反方是“对方辩友说的对对队”,红蓝队服惹人注目,一看就不是来踢场子的,本期的话题也不尖锐,大家都很自觉为了综艺效果服务。
第一个环节是“学艺术究竟能干什么用”。
沙历暗道不好,这期的主题跟他们找的切入点毫无关系,编导或许是临时换了台本。
辩论结束后一般会有观众发言,也就是要在这二十分钟缓冲的时间内,他要想清楚论点论据去引入话题,他来不及跟其他几人商讨说辞,只能凭他们自己本事了。
其中一个杨教授的学生莽撞举手,他起身发表见解:“我不赞同学艺术有用或是无用的任何一方。从人文的角度可以说艺术有用,从功利角度又可以说艺术无用,所以我不赞同学艺术有用或无用的任何一方。””
沙历见他开门见山,有些担忧,赶紧想办法止住他的话峰,举手示意导播,镜头切给沙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