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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生死之间(下) ...

  •   她醒了——

      它醒了。

      焚尽一切的烈火从纸页间喷涌而出,燃烧着无尽的死亡、贪婪、怨恨与诅咒。
      木质门窗咯咯作响,飞快地变成焦炭。火舌舔上书页,纸张合着人的惨叫打卷焦化。
      橘红色烈焰烧成灼目的黄,片刻后变成冷冷的蓝,再之后,那一点蓝色消失不见,但有什么更恐怖的东西扭曲了空气。顷刻之间,所有的一切保持着它们原本的形状,无声无息化作凝固的白灰。

      山谷彻底寂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的树抖落了一片叶子。叶子打着旋儿飘进山谷,悄然化作一蓬白色的粉尘。它们如此细微,轻得好似没有重量,却在这一刻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形的、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于是房舍、林木、祭台、鸟兽……人,全部垮塌下去。在腾起的烟尘里,山壁上的灰烬簌簌落下,露出一片片砂石烧融的琉璃。

      “它”是什么?
      它是咒诅。它就是生死之间。

      对长生和力量的渴求,是不是生命最本真的欲望?但欲望不会标明背后的代价,而命运就在这甘美的诱惑中落下砝码。
      后人已无从得知况后氏的先祖是如何发现了连通生死的秘术。或许他们也曾谨慎地尝试、清醒地克制,然而这份理智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追逐中,慢慢变成了偏执的狂热。在一个“得天独厚”的“机缘巧合”下,他们打开了不该存在的门,欣欣然捕捉到“它”的降临;他们献上后代的血脉,让它与婴胎相融——

      况后海月诞生了。

      况后馨一无所知地承受了生死之间的侵蚀,在女儿出生数载后去世。微生胥因此发现了危险的端倪,一面传信白门城求援,一面暗中计划带儿女离开山谷,却在离开的前一晚被秘密杀害。

      从此,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他们会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他们会让生死之间在自己面前俯首听命。为此牺牲几个人又有什么要紧?力量,多么让人向往,多么令人目眩神迷!

      所以他们——仁慈地——收养了这对幼失怙恃的兄妹。

      他们把哥哥当做工具,把妹妹当做钥匙;他们欺骗他,塑造她,驯养它;他们用谎言编织囚笼,确保它始终处于掌控之下,为他们打开通往不朽之秘的门。

      然而他们失败了。
      况后海月死去,咒诅复生,带着整个山谷嚎叫的灵魂,回归它的初始之地。

      ……
      静谧的山谷里,扬起的尘埃被气流蒸腾着,一团团涌向天空又缓缓飘落,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灼热的雪。

      一个少年躺在这场雪中。
      他的身边放着两块牌位,分别属于况后馨和微生胥。

      他应当就是况后海月的兄长,况后御凉。可在无形的旁观者看来,他分明又有着更熟悉的轮廓:那个跟随在微生舒身后的影子,那个沉默的、抱着剑的年轻统领,那个家人去世、只为寻找一个答案的青年——
      况后御凉,竟似年轻许多的谢叙。

      究竟是况后御凉,还是谢叙?
      或许已经不重要。

      少年昏迷着,小腹处盘踞着一朵艳丽到骇人的花。他的心口有一点水痕,像是一滴眼泪。它柔柔地发着光,隔开近在咫尺的毁灭与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席卷的飓风,呼啦啦刮进山谷。
      骑在马上的人都穿着兜帽长袍,金银线点染出的星辰在日光下熠熠闪烁。他们正是接到求援匆匆赶来的微生氏族人。可他们显然来晚一步,火焰、生命、野心……所有的一切如同沉醉的幻梦,在太阳升起的刹那无声破碎。
      山谷变成绝地,白门城只带回了唯一幸存的况后御凉。后者有过短暂的清醒,但他并不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同样不清楚寄生在身上的那朵花的来由。

      澹台烬隐隐听到了一声叹息。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此刻就在旁边,与他一起看完了这段被焚烧成灰,又被时间掩盖的秘密。

      叹息之后,无形的禁锢忽然松动。一瞬间,缄默的黑夜无声蔓延,玄奥瑰丽的星图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周遭微微一震,有什么牵引着他坠落——

      他看到快步走动时扬起的衣裾,看到自己抬腿迈过门槛,匆匆穿过庭院,往高处的房舍而去。

      又是新的幻境?
      不,这明显不同于之前所见。他落进了另一具身体,不再是单纯的旁观者。身体的主人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过往、五感,乃至隐秘的心声,都纵容着他随时融入,又随时抽离。

      他犹豫了一瞬,透过这具身体的眼睛向外看去。墙角的琉璃花砖映出模糊的形貌,不甚清楚,却又十足熟悉,熟悉到足以抚平他心底翻涌的情绪。
      他安静下来,静静地观瞧。

      ……
      微生舒穿过庭院,走进安置少年的卧房。
      在所有试图取花的人都或轻或重地遭到反噬后,他终于接到消息,从永夜荒原中离开,回到地上的世界。

      卧房的内室门挂着珍珠串成的花帘。时日已久,珠子有些暗淡。没有人去更换它们,白门城里的人似乎约定俗成地保留着使用旧物的习惯。

      就在他走近花帘的一瞬间,仿佛是感应到威胁迫近,帘子猛然颤动起来,随即,一股黑烟如噬人猛兽,气势汹汹向外冲击。微生舒面色不动,伸手一推。浩渺紫气奔腾而出,与黑烟对撞,一时只听珠帘乱响,噼里啪啦,恰似夏日骤雨。待声音渐歇,黑烟已消失无踪,而帘子上穿着的珍珠被两股力量来回冲刷,竟变得光洁如新。

      微生舒分开帘子,走了进去。
      那朵传说中的灵孽附骨花已经失去了艳丽的颜色,重叠的花瓣褪成纯净而惹人怜爱的霜白,轻轻摇曳着,无辜又无害。然而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人欣赏这种美丽,微生舒面无表情地伸手折断了它。
      透明无色的毒刺扎进他的手指,但很快就像薄雪见大日般消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随着根茎的断裂,白花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手段,扎根在血肉里的根须变黑蜷缩,一截一截掉落,并在脱离皮肤的瞬间自焚成灰。微生舒将灰尘拂去,手指轻轻一点,治好了少年人身上的伤口。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盒,将花封存其中。

      做完这些,他又去看床上的人。
      但人还没醒。他便静静地坐着,摩挲着玉盒,眼神逐渐拉远。他忽而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况后海月时的情形。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他翻了翻记忆——是在三十四天之前。
      那天,正好是况后海月九岁的生日。

      微生明妃与微生胥的关系算不上近,但况后海月很小的时候,曾和家人来白门城修养过一段时日,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况后氏的几位长老。在长辈们商议着如何为况后海月疗养胎里带来的弱疾时,微生舒曾帮忙带过她一段时间。
      之后的每年生日,他都会去看一看这个小妹妹,这一次也是一样。他去的时候,况后海月又生了病,恹恹地窝在房间里,有些渴望地看着窗户外面芭蕉投下的影子。他折了朵芭蕉花给她,小姑娘玩了一会儿,又来抓他腰间挂的玉佩。

      “哥哥。”她玩了一会儿,忽然说:“如果所有的故事从开始就知道结局,偶尔,也会觉得很没意思吧?”

      微生舒一愣。
      况后海月却继续玩起玉佩,好似刚刚根本没有说过话。谁都没有发现——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睛变成可怖的灰白。一滴水珠就在这个时候落在玉佩上。

      人类脆弱的身体无法抗衡生死之间的诡异。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正向咒诅转变。在由内而外走向腐朽的同时,她无意识地窥见了更高的规则。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晓。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她死去了。
      她没能在死前见到任何一个亲近的人。闭上眼睛之前,她在被褥上用血画出了一个圆圆的点。
      她说:“从开始到结束,我看到一个圆——一束光锥——一只眼睛。”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听到这句话的人也早已随着山谷化为飞灰。

      微生舒自然也不知道这一切。
      他结束了回忆,没能从过往中寻觅到些许端倪,反而更困惑于况后海月突如其来的夭亡。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地低头,玉佩那个小小的斑点攫住了他的目光。

      他还记得况后海月用小小的手抓握着它的样子。而今再看,那点不知何时出现的、突兀的暗斑,恍惚间变成了一粒炭火,烧穿了玉质,烧漏到他的身上。心底有一个角落被烫得跳起来,发出尖利的叫喊,让他不得安宁。代表命运的星辰也无法让他平静,当他望向广袤的夜幕,怀疑便如荆棘在心头缠绕:

      最早,况后氏长老来到白门城的时候,他们为什么独独对一个孩子如此重视?之后他每次去见况后海月,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微生胥为什么突然传信族中,要带儿女离开山谷?况后海月死去之前,他又为什么一无所知?

      这么多的细节,这么多的问题,他竟好似从没有认真想过。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对他屏蔽了“他不该知道”的一切,让他下意识地选择忽略。

      他转头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他的目光落进永恒不变的夜色。
      是你吗?他想。

      如果命运在此时此刻拥有喉舌,祂大概会从容地回答:是。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多么自然,多么平淡,像一朵云的聚散、一朵花的开谢。无需伤痛,更不必执念。
      花会再开,况后海月注定成为咒诅。你又能做什么?所以你不必知晓。

      可是人终究不是命运。

      澹台烬抽身出来。他依旧触碰不到周围的事物,不过现在他对这一点也不是很在意了。
      这天之后,微生舒没有再返回长夜荒原。他一个人在海边思索了三天,澹台烬也静静地陪着他站了三天。

      最后,微生舒回到了城中,对母亲说:“我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澹台烬看着他与改名谢叙的况后御凉离开了白门城,游历数月后,拜师虚弥山;看着他在师父和师姐的帮助下分离出了神性谢星篱,又在几年之后,以谢舒的身份离开山门,行走世间。他不再经常动用灵力,开始试着像一个凡人那样去生活。他远没有现在的冷静沉稳,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从开始的淡漠无物,到后来,生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与促狭。他开始变得鲜活,从只身一人,到结识三五好友,一同在乡野间捉妖,在城池里探案。刀光剑影、波谲云诡、人心鬼蜮、暗影幢幢,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身边的人聚了又散,有些还会重逢,有些离别了就再难相见。他有过迷茫,有过叹惋;他在尝试,同时也在茫然。

      直到他结识了李宴芝。
      或许那时的他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事。或许那时的他以为,自己能另辟蹊径,撼动命运的棋局。于是他从江湖走向庙堂。

      但是生命,多么脆弱;命运,又多么莫测。他救下了一些人,又看着他们死去;他破解了所有棋局,却发现“破解”本身就是一步死棋。他亲眼目睹正直被欲望改写,反抗规则的人被规则同化,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的眼神中燃烧起灼烫的火,他赌上一切与那无形的存在博弈。

      可那簇火终究还是熄灭了。

      废太子离世的晚上,微生舒独自在城楼看了一夜的雪。
      他的神情并不温和,却也不凛冽。他只是淡淡地、空无一物地站着。他的眼中似乎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凝结滴落。

      雪簌簌覆在他的头发和氅衣上,命运就在这片纯净的、圣洁的白色中发出告诫:你只能旁观,不能涉足。因为你无法改变。

      你是命运最爱的孩子。你要记住,所有人的生死与你无关,所有执念都会随时间消散。你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好友,没有爱侣。你不需要任何尘世牵绊。世界是一条长河,而你在河岸之上。我予你更高的位置,予你不朽的永恒,作为代价,我剥离你作为人的一生。

      澹台烬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大约是一个叹息?他不清楚。过去他从未真正地想要叹息。
      可在这会儿,他看着青年孑然一身楼头观雪,忽然便想这么做。也是在这一刻,他似乎真正读懂了微生舒。

      他曾经疑惑,为什么微生舒拥有强大的力量,却还甘心与凡人为伍,与盛王虚与委蛇。现在想来,那些道貌岸然的畏惧,冠冕堂皇的猜忌,微生舒真的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他只是对人心没有期许。

      可是,那又怎样?
      微生舒纵容他不爱这个世界,同样地,他也会理解微生舒对人性的厌倦与疏离。

      ……
      眼前并不刺目的光晕渐渐散去。
      澹台烬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冰雪的冷意,但是幻境已然消散,城楼、雪夜、青年,全都留在了遥远的过去。

      他站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上。天是黑的,那种黑并不深邃,反而拙劣,像一层从上方垂下来的帷幕,和砌着白砖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但一切清晰可辨,他甚至能看清几片白砖边角蛛网一样的裂纹,以及不远处向上的台阶光滑的棱角。

      他回头看了看。
      后退一步就是虚无。白砖齐刷刷地消失在一条无形的界限之外。
      郑庄贞不见踪影,大概是被拦在了外面。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抬手摸了摸肩头,一点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蝴蝶还在。

      没有过多迟疑,他往前走去,径直迈上通往高处的台阶。这台阶平平常常,不算高,也不算长,并没有隐藏什么害人滑脚的陷阱。他走了几步,在快要接近顶端的时候,看到了高矮错落的石柱,有的完整,有的从半截处倾塌。这里好像一处被废弃的、原始的神庙……或者祭坛。

      一个人影,一个身穿素衣的人影,此刻就躺在那些古老痕迹的中央。安静地、悄无声息。

      短短几步路,澹台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已经跪在地上,将人抱起来靠在怀里。然后他伸手去摸脉搏。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指腹按压的地方是真的有脉搏在跳动,还是他自己的手在抖。等到血液上涌的轰鸣声过去,他重新确认再三,才终于能肯定:他抱着的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微生舒。”
      剧烈的情绪起伏几乎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澹台烬抱着人坐了一会儿,才开口唤了对方的名字。

      周遭还是寂静。没有人回应他,他也只是在自言自语。

      “明明我们刚刚分别。”他说,“但我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你掉下去的那个瞬间,那种感觉……我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想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有一些疑惑,但也找到了很多答案。”

      他摸了摸挂在身上的玉佩。它依旧洁白温润,只是不再发出濛濛的光亮。

      “我见到了郑庄贞。”
      “……我猜,你也是因为她,才确认了生死之间并非缥缈的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虚无之地。就在那个时候,你意识到可以利用它做些什么,所以给了我这枚玉佩。”

      但玉佩究竟能做什么?或许微生舒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是耐心地落下棋子,混乱、无序、没头没尾、画蛇添足,都没关系。明确的计划无法对抗杳不可知的命运,这一点他已经切身体会。

      “但我相信,就算你自认性情淡漠,也不会诱导红月出世,目睹众生罹难。你是看到了无可抵挡的‘大势’,才决定顺水推舟,将牺牲降至最低的同时,以死与命运切割。能在死之前顺便救下我,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一桩。”

      “可我不愿意。微生舒,我不愿意。你该记得你的承诺。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如果你此刻醒着,或许会告诉我你留有多少后手,你多么有把握这不是必死之局——但你其实从来都不曾确定。命运予你虚假的安稳,你只得到真实的怀疑。”
      “不是吗?你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怀疑。你送出玉佩,救下郑德茂,创建起十二神宫,请来裴师姐和李师兄……你多番筹谋,无非是想从这满地怀疑中拼出一份笃定,可在闭上眼的那一刻,你仍然不知道最终的结果。”

      而你也没有预料到所有的事。你没有见到况后氏疯狂的计划,不曾知晓况后海月就是咒诅,同样没有料到,你明明让大师姐拦住我,却有你的小师妹为我创造机会。
      你看,人心从来都不可预测。就算是命运又能如何。

      澹台烬以指为梳,慢慢将怀中人的长发理顺。“所以我来了。你该相信,我一定会来。离开既定的命运,世界于你是未知吗?那么我来成为你的确信无疑。”

      说罢,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着前方虚空,平静地说:
      “况后海月。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
      嗒、嗒、嗒。
      周围还是没有人,但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澹台烬没有动。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脸。黏糊糊的,带点腐烂的气味。它在他的左眼处停滞许久,又好奇地拨了拨他的玉佩。

      澹台烬没有阻止。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那是咒诅之女落在玉佩上的一滴泪,侵染进玉质之中,像一点陈旧的血。

      咒诅自然是没有泪的。可对况后海月而言,她的母亲给了她不舍的一滴泪,她的父亲给了她担忧的一滴泪,于是她便有了两滴泪。其中之一落进微生舒的玉佩,之二落在况后御凉的心口。这之后,才算恩怨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人间的归人间,地府的归地府。

      那么,现在的咒诅呢?按理来说,它已经与况后海月没有关系。可是澹台烬有一种类似直觉的笃定:就像他不会忘了自己是澹台烬一样,咒诅也不会忘了曾经存在过的况后海月。有些东西在永恒的面前脆弱而短暂,可它们永远不会消失。

      “你——有——他的、味道——”
      果然,抚摸良久后,那只手收了回去,一个声音含混不清地开口。那声音含混嘶哑,只能勉强分辨出音节,像是许久不曾与人交流。

      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突兀地在他面前出现了。它看起来年纪不大,但面容模糊不清。有时,它的脸好似一团烟雾,忽而,又变成腐烂的暗红色肉团,不时有乳白或脓黄的黏液往下滴落。

      它似乎也对自己的形象不太满意,两只手捧着脸揉了揉,这才让自己初具人形,只是面色依旧是不自然的青白,像放在冰库里冻了几十年的干肉。

      澹台烬没对这出“变脸”发表任何意见。
      他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冷静。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也就能完美地控制自己,作出最合适的反应。毕竟,如果让他自己来说——剥去伪装的表象,他从来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于是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它枯黄的发顶。

      鬼娃娃被这神来一笔弄得十分迷惑。
      它看看他,又看看躺着的人。它想起了一些东西——但是这个人为什么摸自己的头?
      它歪着脑袋思考,脖颈因为这个动作发出危险的断裂声。它不耐烦地伸手进去,掏出几块错位的骨头理顺,然后粗暴地重新塞回去。血腥气让它的情绪逐渐暴躁。本能驱使它将眼前的两个人撕碎,但它又莫名地不想这样做。就在这矛盾间,它的头又被摸了一下。

      暴躁的情绪被打断。它微微有些茫然,站在原地,咔嚓咔嚓地拧着脖子。

      “你还记得微生舒吗?”摸它头的那个人问。“如果你还记得他,就给我指一个方向,让我带他回到人间。”

      鬼娃娃沉默了许久。那双无神的眼睛似是在不断打量。
      不知是不是看得太用力,它的一只眼睛不小心滚了下来。澹台烬捡起来递过去,鬼娃娃接过后捏在手里,用脸上那个空空的洞对着他。
      一人一鬼都没有说话,气氛倒并不僵持。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

      终于,或许是“微生舒”这个名字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或许是觉得眼前说话的人可以归属为同类,鬼娃娃把眼珠子塞回眼眶,抬手一招。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鸣,神庙遗骸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石头阶梯。它一直向上延伸,漫长得看不见尽头,倾斜着插丨进帷幕似的黑暗里。

      澹台烬将外袍脱下,撕开拼接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他将昏迷中的人背起来,用绳子将两人捆在一起。
      在迈上台阶之前,他忽然又抬手摸了摸肩上的蝴蝶。
      “我要走了。”他说。

      在他肩头不曾动过的蝴蝶竟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它绕着他翩翩飞了一圈,灰白色的翅翼忽而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他额前一碰,消散了,像一个温柔的吻。

      鬼娃娃一直在旁边不出声地看着。
      这时,它忽然开口:“你知、道——她其实——是——谁吧。”

      澹台烬仍在注视蝴蝶消失的地方,轻声说:“我知道。”

      细数他一路走来进入的幻境,破庙与郑庄贞有关,他见到了郑庄贞的亡灵;山谷与况后海月有关,他见到了况后海月化身的咒诅;白门城旧事与微生舒有关,他最终找到了微生舒。

      只有皇陵——只有皇陵。
      当虚幻的长河冲破时间与空间,滚滚而来的时候,谁在他身边?他原以为那时只有自己,然而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人与他同行,无声地陪他走过一程。

      鬼娃娃仰头看着他。
      它——她的眼中慢慢充盈了神采。她慢慢地说:“那不是——真正的她。只是一道无法消散的执念。生死之间——永恒不是恩赐。她坚持了很久,在一个烟花的晚上离开。我感觉到,她很高兴。”

      生死之间是地狱。可谁能说它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奇迹?
      它跨越俗世铁律,让逝去的亡灵看着自己的孩子坎坷长成。
      她痛过、怕过、后悔过吗?可这一切最终融成无法传达的牵挂。她在牵挂间停留。
      直到那个烟花盛开的晚上。有人与她的孩子站在一处,他再不是孤身一人。于是她终于放下心来。她并不渴求力量,也从未贪恋长生。她勇敢地向前走了,只留下再见一面的执念,在此刻完成这最后一次的告别。

      “……我知道。”澹台烬收回目光,依旧这样轻声回答。然后他往石梯走去。

      鬼娃娃站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
      她枯黄的头发慢慢变黑,像小孩子一样细软;枯干的脸颊圆鼓鼓地充盈起来,浮现健康的粉色;身上的褴褛血色一点点消失,最后被嫩黄色的衣衫取代:恍如时光倒流,况后海月复生在这生与死的间隙。

      可是很快,周围的虚空涌动起来。黑气与红芒交错,当力量被压缩到极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短暂复生的脆弱生命极速消逝,力量重新充满它的躯体,人性从它的眼中飞快退去。

      咒诅之女、灾异之子?不,人世间的命名对它没有意义。它是虚无,是不可命名。它是生死交界的法则。

      ……
      石梯上,一节石阶突然松动。仿佛是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它从边沿处崩裂,碎石簌簌落下,随时有倾塌之虞。顺着碎石掉落的方向往下看,原本坡度平缓的阶梯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陡峭,如今更连能搭手的台阶也在不断消失——生死之间终于摆脱了牵制着它、让它陷入混乱的意识。它正在苏醒。

      澹台烬一手攀住一处凹陷,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
      短刀的刀身是烟雾一样的紫色,刀锋锐利,轻而易举便砍进岩壁,三两下劈出一个可供抓握的裂口。他将刀咬在嘴里,腾出来的手抓上新开辟的“道路”。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
      粗粝的岩石早已将手磨破,裂开的伤口处能看到白森森的指骨。但他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停顿,抓着石壁的手也没有丝毫颤抖。
      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染红了衣袖,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涂抹出一道残酷的纹路。

      周遭,黑雾渐渐浓郁。中心卷起骤风,风刃刮在岩壁上,发出金铁交错的尖锐鸣响,一路擦出明灭起伏的火花。

      澹台烬终于停了一下。
      他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利刃罡风,神色漠然。或许是接近顶端的关系,被压制许久的经脉运转终于开始松动,与以往使用妖魔之力的感受不同,但此刻他无暇分辨这一点异样。他将仅有的力量凝聚,护住背上的人,而他自己,在狂风袭来的一瞬,毫无惧色地迎面扎进了风里。

      刹那间,视野骤然黑暗。
      无数黑气凝成刀刃,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也在同时吞噬着黑气,无数玄奥文字倒流进他的身体。

      有、无。
      祭台、离颂。
      巫山血、秦王卷。
      三途归尽、美人镇生。
      鬼金羊、长命灯。
      日灼、月漉。
      浊、清。

      澹台烬咳出一口血。
      过多的力量涌入经脉,周身上下每一处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与此同时,黑气倏地膨胀。它似乎察觉到属于自己的一小股力量正流向它不能操控的地方,这种被窃取的感觉令它暴怒。于是狂风吼叫起来,风刃更密更急。一片片岩石被劈裂削下,整座岩壁都在危险地晃动。

      澹台烬却在这个时候瞥见了一片红影。
      它穿过乱风与碎石,径直扑过来,挡在风前。
      “——恩公,快走!”

      竟然是郑庄贞。
      她看上去狼狈又疲倦,应该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终于突破了“中心”的封锁。黑风又至,将她的身体划得破破烂烂。不过那些伤口很快便开始愈合,而更多的红影正从远处呼啸而来。

      无尽的深渊。
      刀劈斧凿般的陡峭岩壁。
      一圈红色的光晕承托着攀爬的身影,一点一点向上移动。那些曾被困于地下祠堂的鬼新娘,一言未发,却不约而同——它们不愿离开,但它们愿意送他们离开;它们被怨恨滋养,但人性的底色或许从未消亡——于是它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死亡竟在此刻组成了一道怪异的防线,要将活着的生命送出生死之间。

      景王宫。
      书架上的一个盒子忽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盒盖摔落,一枚流光溢彩的鳞片化作灵光,飞出宫室、飞出城池,径直没入深渊。

      深渊两侧。
      百姓们还被阵法保护着,不被允许出城。月影卫和其他士兵分成了几支小队,一路搜寻,已经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牧越瑶本来想留下陪护,但黎苏苏觉得自己情况尚可,反而是找失踪的两个人更为急迫,所以也催着她离开了。这会儿,她一个人躺在简陋的木床上,有点茫然又有点焦虑地盯着天空,几乎要把天盯出一个洞来。
      忽然,她勉强支撑起身体,疑惑地往远处望——是错觉吗?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从头顶掠过,飞进那道裂缝里去了。

      黎苏苏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并没有异状。
      但思索片刻,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艰难地喘着气,捂着心口站起身来。刚刚失去仙髓的身体有点运转不灵,她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循着印象里那东西消失的方向往裂缝边缘跑去。

      ***

      峭壁上,红色与黑色纠缠成混乱的影子。巨大的轰鸣响彻这方看不见边际的空间。
      红影被打散又重聚,黑气却似乎被什么干扰,致命的攻击总会微妙地偏转落空。但它的力量源源不绝,终于让红影组成的防线溃散了几处。

      “唰”。
      黑气目标明确地朝着向上爬的人影刮去。冰冷的风刃削下一缕发丝,又在小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但胳膊的主人似乎毫无感觉。

      世人大多厌恶疼痛,畏惧死亡。而他呢?

      他不怕疼。因为他已经疼过太多次。
      他也不怕死。他曾经拼尽全力也想活着,可是现在——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他愿意接受任何代价,换微生舒活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灵光破开死寂黑气,在红影之外,又形成了一层透明的、几不可见的屏障。黑气被迫止足,红影们好奇地啸叫着,三三两两凑过去细瞧。

      但澹台烬没有留意这点变化,他的注意力被手掌下的山岩吸引:它在轻微地颤动,仿佛正在向上刺破一层阻隔。
      也许是几息,也许是几刻。等到颤动停止,他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光洒落下来。没等他仰头确定,手腕突然一紧:一只手从上方伸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澹台烬!”
      好像是熟悉的声音。
      澹台烬往上看了一眼。背着光,视野模模糊糊,但轮廓有几分眼熟。

      黎苏苏的魂都要飞了。
      她来到裂隙边沿,来回找了几圈,什么都没找到。可就在她放松下来,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声短促的脆响,失踪的人竟凭空出现在了崖壁上。
      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扑过去抓住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血腥味扑鼻而来,往下看去,深不见底的高度让人头晕目眩。更糟的是,鲜血滑腻,而澹台烬看起来神志不大清醒,但凡她少用一分力气,手里拽着的两个人就很有掉下去的风险。于是她忍着眩晕带来的恶心,一把从袖子上撕下几根布条,用牙咬着缠在手上,而后两手并用,拼命拉扯,同时大声呼喊:“来人啊!快来这边!我找到他们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往前一滑。
      无法抗衡的力量扯着爬上来的人,顺带着也将她向前拖去。危急之时,她用脚勾住了一个斜插在地面上的木桩,在落入深渊的前一刻,险险停了下来。

      “……叶夕雾。”
      这么一折腾,澹台烬好似清醒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已经掉在下面了。你不用再勉强自己救我……别管我,把他拉上去。”

      “放你的屁!”因为用力,黎苏苏的脸都涨红了。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咬死牙关不松手,“你——还有说话的力气——倒是抓紧了啊!”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木桩发出了断裂的声响,她又往前一滑,半个身体滑了出去。

      人在死亡将临的时候会想什么?她不知道。她在这一刻,只于绝望中生出一股拼上性命与天命拉锯的狠心:她绝不放手。如果拉不上来,那就一起掉下去吧。

      但她最终没有掉下去。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冲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根据力气判断,应该是牧越瑶。

      “坚持住啊苏苏!”来人一边把她往后拖,一边大叫。

      嗯,果然是牧越瑶。
      黎苏苏苦中作乐地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手上用力,试图一点一点把悬崖下面的两个人往上面拔。
      按理说,以牧越瑶的力气,别说两三个人,就算再多一倍也拖得上来。可这件看似简单的事却并不顺利,她们刚把人拽上来一点,就有一股力量又把人拖了回去。黎苏苏猝不及防被扯着往前,衣袖被乱石磨破,胳膊在地上擦出两条长长的血痕。

      “重羽!”
      这个时候不能再吝惜灵力,她用仅存的力量召唤出了重羽。下滑的速度确实减缓了,然而仍然没有停止。悬崖下的那股力量,竟让她们两人合力都无法抵抗。那是一种可怕而磅礴的恶念,它要将敢于逃脱生死之间的人吸回去,它不允许任何一个生灵离开——

      深渊之下,黑气沉沉翻涌起来。
      它左冲右突,红芒就在其中吞吐。眼看就要突破屏障时,远处传来一声铮然轻鸣。一道雪亮的寒光如贯日白虹,眨眼间斩入裂隙,与此同时,幽昧鬼气冥冥杳杳,也飘忽钻入其中。
      而后歌声响了起来,宛如九霄鸾鸣,扶摇天音。它轻柔、尖锐、高亢,最后渐不可闻,而天空、地面,存在的、不存在的,却都随着这无乐之声颤动起来,当颤动到达一个极限,目之所见的一切转瞬被分解为无数丝弦。

      裴世静伸手一拂,所有丝弦齐齐震颤。
      有形与无形的界限在此刻变得模糊。只要可知,就能被穿透;只要存在,就能被分解。“弦”颤动之处,就是被掌控的领域:这就是昔年直面命运大道,并成功替微生舒剥离了大部分神性的先天灵器——朱火流徵,天地来仪!

      深渊之中,陡然爆发出一团璀璨明光。
      三股力量交汇,将大半深渊照亮。弦音震颤,于轻柔中催生出肃穆,带着天地的威势,冷酷地沉沉压下。于是千里之内,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巉岩峭壁、人心恶念,一切在这团光明中纤毫毕现。

      黎苏苏大半个身体已经悬空。温暖的光自下而上照耀在她身上的同时,往前滑的势头突然止住了。
      原来是翩然抓住了牧越瑶,叶清宇又扯住了她,廿白羽一手抓着叶清宇,一手将刀深深地插丨进地里。几个人僵持在深渊边缘,在明光的笼罩下,开始与那股无形的巨力拔河。

      黎苏苏:……
      她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不过腰腿的感觉倒是很鲜明:她的好伙伴小蝴蝶生怕她掉下去,用出了快要把她腰斩的力气。

      突然,她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好像是微生舒在说话。

      他说:“海月?”

      说真的,那只是一句近乎无声的呓语,黎苏苏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疼出来的幻觉。可当话音落下,那股巨力居然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力量,简单粗暴地把他们往上推。

      正在拔河的几个人来不及收力,猛地往后倒飞出去,横七竖八摔成了一堆。

      “啵儿。”
      一个灵魂小球被吐出来,裂缝旋即合拢。

      黎苏苏和牧越瑶离得最近,手忙脚乱地扑过来查看情况。
      澹台烬在她们的呼唤声中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捏起了那颗滚到自己手边的小球。

      离开裂隙的瞬间,他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只眼睛。血红、苍白,冰冷、怨憎。

      况后海月临死前说,她看到过一只眼睛。也就是说,她在最后看到了自己的来处和归途。
      如今的咒诅,是它,还是她?或许它和她本就纠缠不清。它盘踞在生死之间的中心,拒绝任何人逃脱;而她送出了他们两人,同样释放了郑庄贞的灵魂。最后,它与她再度回归亡者的世界,游走在冰冷的帷幕之后,向人间投来若隐若现的注视。

      不灭的咒诅与怨恨,是生与死之间恐怖的化身。它拥有了人的记忆与意识,虽然这与它漫长的存在相比十分短暂,但谁也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异变。

      活着的心能否战胜死去的冰冷?
      人性的善能否越过无穷的恶念?
      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答案。

      这个世界已经在动摇的边缘。改变,不管是分崩离析还是涅磐重生,都将伴随着鲜血与哀鸣。
      妖魔即将突破封印。地下的死者呢?它们是否还会安心长眠?世间积累的怨恨、戾气,那些被压制的负面,是不是即将迎来“越界”的一天?

      ***

      微生舒是在第二天的傍晚醒来的。
      殿中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光线黯淡。澹台烬伏在床边,应该是睡着了。他还穿着那日坠崖时的衣服,只是不见了外袍,玄色中衣上染着血迹和尘土。

      微生舒试着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现在做来也有些艰难。他自毁道基,又承受生死之间的侵蚀,而今,命星已然黯淡,仅剩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晃晃、悬于一线。他就像一个摔碎后勉强粘合的瓷瓶,轻微的晃动都会往下掉落碎渣,然后那些碎渣变成无数细小且锋利的刀片,在他的身体各处游走。

      不过,与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的空无境界相比,能感知疼痛,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所以他只是皱了皱眉,便很快适应了现在的身体情况,伸出手去,轻轻握了一下搭在旁边的手。虽然那上面还沾着一点没被擦干净的尘土,指尖也有些泛白,但是他很安心地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同样地,虽然衣服上还留有被划破的口子,但罡风划出来的伤痕都已经痊愈。

      烛火微微一晃,几点荧光在玄色衣料上闪了闪,那是蝴蝶的鳞粉。看鳞粉沾到的位置,微生舒已经能想象澹台烬是怎么被气急败坏的小蝴蝶强行按住,押去师姐那里疗伤的样子了。

      他因这想象出的画面微微一笑。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却在这时动了动。

      澹台烬本就睡得不踏实,微生舒又是拉手又是碰衣服,就这么把他给拨弄醒了。
      醒来的瞬间,他立刻转头去看床上躺的人。微生舒对他笑了笑,但并没有得到同样的回应:澹台烬眼中闪过一瞬欣喜,然后飞快地变成了恼怒。

      看架势像是要照着脸给自己来上几拳。微生舒暗忖。

      果然,澹台烬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微生舒,我真想揍你。”

      微生舒很难违心地替自己辩驳,干脆躺着没动,坦然道:“来。”

      澹台烬与他对视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拳砸了过来。微生舒没有躲避,可那一拳并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在最后一刻往旁边错开。
      仿佛早有预料,微生舒伸出手,在澹台烬一拳砸在床板上之前,将自己的手垫在了下面。

      “你——”
      澹台烬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刚想去看他有没有伤到,却被微生舒先一步十指交错扣住。

      澹台烬闭了闭眼睛。
      支撑他的那股怒气好似突然泄了。他顺着手被握住的姿势,俯身抱住微生舒,在他的颈边念着他的名字。

      “微生舒——微生舒。”他声音低哑地说:“我爱你。……我恨你。”

      微生舒忍住一声叹息,抬手揽住他。下一刻,脖颈忽然一痛,澹台烬几乎在用把他嚼碎吞下的力道咬他。

      温热的液体从颈边汩汩流出。但微生舒一动未动,只在手上轻轻抚摸着他消瘦的背脊。

      终于,是澹台烬先松了口。他坐起来,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半晌,犹豫着试了一个裴世静给他治伤时用的法术。只是他没经过练习,这会儿的临阵磨枪便有些蹩脚。血是止住了,但伤口很深,眼看着要留疤。

      “……我去找师姐过来。”

      微生舒拉住了他。“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好。”

      迟疑片刻,澹台烬没有挣开。
      他慢慢坐回床边。烛火摇曳,他的神情阴郁而尖锐,唇色被血染成殷红,鬼魅般的诱惑里混杂着暴力与毁灭,美得惊心动魄。

      微生舒伸手抚上他的脸。

      澹台烬握住了他的手,将脸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方才那些野兽一般的本能欲望很快消退,他似乎从肌肤相触的温度中得到了抚慰,一下子冷静下来。
      “你最好挺着一口气不要死。”他说。

      没等微生舒回答,他又突然笑了笑。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你死了,我也会陪着你。不管是生还是死,你都别想跑得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生死之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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