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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生死之间(上) ...

  •   他在下坠,抑或上升。

      无数光影破碎、黏结、排斥、旋转。现世的规则粉碎在周围毫无意义的色彩中,分离又聚合,聚合又分离。
      究竟是他先意识到他能够理解,然后色彩开始有意义;还是色彩先有了意义,然后他才开始理解?

      他分不清。
      但他看见——

      雪山之巅的金色小草舒展叶片,万顷积雪在它的脚下崩落。世界破碎、光阴轮转,山谷在烈火中融化,岩石烧出朴拙的釉色。少女拉开长弓,女人坐在花海。青年走进破败苍凉的古城,男人站在群星环绕的高台。

      夜雨、寒山、白梅、清泉。血色刀光凄艳,孤塔矗立暗夜。他听到了歌声吗?或许那只是吟诵。陌生的语言萦绕古怪的城堡,铺开的森林浓翠绵延。悬空城嵌入变幻的极光,落雨自土地旋起,飘摇成天河的小船。

      旋即一切隐没。红色的光从身后来,在他身前勾勒出一道红色的影子。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模糊不清的音节错乱拼接,逐渐变成可以理解的语言。

      “安静……安静。”它说。“你会在这里长眠……”

      这无疑是一种诱惑:大概他盼望过一场永恒的寂静。

      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那些红色的,吸引着他、吞噬着他的力量陡然停滞。随后,无可匹敌的浩然巨力从不知名的地方袭来,毫不留情地将红光碾碎。
      透过时间与空间的层层水波,他看到了一座枯败的废园,一个黑衣人站在那些黑压压的死树中间,也在同时看向他,并伸手一推。

      “你不属于这里。去吧。”

      铛——

      一切解体,化为虚无。
      相同的脸、不同的脸,在混沌中纷飞旋转,光怪陆离。无数个意识汇集成汪洋,温柔又冷酷地将他淹没。可就在这时,似远似近的尽头,一片星辰微弱地亮起,裹着他直直往下坠去。

      ……
      澹台烬睁开眼睛。
      意识于这一刹那回归躯体,他站立着,向四周观望。

      没有任何词句能描绘他所在的空间。即使最诡异离奇的梦境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胡乱搭配的形状、线条、声音和色彩过分活跃,又带有一种阴惨的诡秘色调。一块阴影从他眼前跑过,留下一串风寒的鼻息;又有个人影踩上一片砂砾,随即猛烈地燃烧起来,将惨叫烧成一块人形的琉璃。

      不知是幸也不幸,他现在也踩着这么一片砂砾。

      澹台烬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径直往前走去。砂砾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并没有要燃烧的迹象。反而是悬在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鸣响,漾出一点濛濛的光辉。顺着它摇动的方向,他拐了个弯。只见极远极远的前方,视野的尽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连绵的苍白的山,山的背景是纯粹的黑,一个白色的圆形粘在上面,充当褪色的太阳。

      他走向那里。
      二十三步之后,耳边传来粘稠的声响。绿色的泥沼飘起来,在他身边撞来撞去。红色的、紫色的煤炭在上方灼烧。

      疼痛?或许。但他不在意。目之所及的一切不能让他迷惑,也不能让他畏惧。无法描摹也好、不能理解也罢,存在就只是存在——他曾经这样度过了无数被困缚的时光,“不解”与“生存”并不冲突。

      于是他安然融入了周遭的事物,孤身穿过落着火雨的“沼泽”。

      他并不知道曾有许多人进入这里——意外闯入,抑或刻意探索——但他们大多死于精神崩溃、理智消磨。庞大的未知带给个体的绝望浓重到无法想象,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意识体,能用冰冷的理智构建出坚不可摧的精神藩篱,拒绝超出常理的扭曲规则可能带来的冲击。

      但话又说回来,知道与否,其实也并不重要。他来到这里,只为了一个目的。

      一阵马蹄声从身边席卷而过。他没有看见马,只有数不清的气流旋转成大大小小的涡,碰撞、闪烁、溃散,其中一个涡散去后,飞出一片薄薄的蝴蝶。它又白又灰,像烧了一半的纸钱;它落在他肩膀上,又在他伸手去捏的时候变回一团小小的气流。

      澹台烬试了几次。蝴蝶散开又凝聚,凝聚又散开,始终没有从他肩上下来。他终于放弃,任由它停在那里。周围的气流纠缠着走远了,他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身形十分眼熟。

      “谢星篱。”
      隔着五六步。澹台烬停下来,慢慢地说。

      那人转过身来。
      “看来他与你说过。很好,省了许多口舌。”

      澹台烬瞧了他一会儿,很快发现自己不能忍受长久地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别开视线,问:“他在哪儿?”

      “生死之间的好处,就是它的未知与相悖。”谢星篱没有直接回答。“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它没有逻辑、没有规律,但确确实实斩断了我与他之间的联系。”

      “你将这称之为好处?作为被分割出的一份神性,失去了与本体的关联,你确定不会在离开的瞬间被大道同化?”

      这当然不是一句老实诚恳的反问。话到此处,寻常人多半会怀疑,这究竟是言语的诈术,还是笃定无疑的结论。
      可谢星篱不会考虑这些。

      他说:“这难道不算好处吗?”

      澹台烬一哂,未置可否。
      他已经明白了谢星篱的性格。对方能毫无避忌地说出这里是生死之间,也能面无异色地承认自己只是被分割的一部分。难怪微生舒会说“他是我,但我不是他”:神性无伪,从不需要考量人心如何,它淡漠旁观,非善非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俯瞰。

      不可思议。同一张脸竟会让他产生截然相反的情感——他喜欢微生舒,但他不喜欢谢星篱。
      然而说到底,后者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相反,这番初次相见的对谈还算和谐。

      “那么,刚才那片星辰——”他将多余的情感压下,语气淡淡地问:“那片带我离开幻境的星辰,是他,还是你?”

      谢星篱平静地看过来。
      那双眼睛像古老的琥珀,永远凝固在诞生的那一刻。

      “我是他,但他不是我。大多数时候我们泾渭分明,可有时也分不了那么清楚。他拼了命也想做到的事,大概也会变成我的事。”
      说着,他弯下腰,从黏腻的绿色泡泡中捡起了一片红色的晶体。看着像什么东西的碎片,带着点莫名的熟悉。
      将那东西握在手里,他又说:
      “不要在这里驻足太久。他自毁道基,是与命运切割,与冥冥宣战,并非全然为你。”

      澹台烬不为所动。他从这貌似离间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所以,这算是安慰?”

      谢星篱沉默。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就要流露出几分人性化的迷茫。

      可这最终被证实为幻觉。片刻之后,谢星篱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

      风过,吹起一片彩色的尘埃。素衣身影融化在赤红的炫光中,只余最后的话遥遥传来:
      “命运是什么?命运不过是千千万万种选择。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我,就像不会有人记得轮回中的你。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是因还是果?”

      ***

      “苏苏!”
      手镯晃了一下,勾玉欣喜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成功了!你做到了!邪骨的气息消失了!”

      黎苏苏愣了愣,说:“是吗?那很好啊。”

      勾玉没有关注到这句话里包含的细微情绪。它兴高采烈地说:“我积攒的灵力足够用了,稍等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回去!”

      黎苏苏没有说话。

      不远处,牧越瑶顽强地在地上蠕动。她隐约听到苏苏说了句什么,可嗡嗡作响的耳朵让她听不分明。想要去问上一问,可还没等她一几一几地挪过去,背对她站着的姑娘已经抬脚走了。

      黎苏苏走去了崖边。
      咕啾、咕啾,脚下触感黏腻,土壤被鲜血浸泡出铁锈般的颜色。崖边无人,阵眼处的三个人已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一层若隐若现的透明罩子镇压在裂隙之上。一股股黑烟在裂隙更深处来回翻涌,高悬的诡异红月虽失去了咄咄逼人的力量,却依旧存在,好似一块难以擦除的顽固污渍。

      黎苏苏静静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胸口。
      倾世之玉平稳地在她身体里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胸腔。

      这不是她的身体。她冷静地想,这是属于叶夕雾的躯壳。

      可是,逼退妖血的,也正是这样一颗凡人的心脏。

      是她的意识改变了这具身体吗?是冥冥中的神灵听到了她急迫的恳求,慷慨地满足了她的心愿吗?她似乎只能想到这两个可能。然而一个微小的声音从心底冒出来,说:不是的。

      没有神灵、没有“命定”,什么也没有。她能依赖的只有自己——不是作为“仙子”的自己,是作为“凡人”的自己——在那生死一刹,她忘却了一切,只是本能地冲上去,阻止可能到来的屠戮,仅此而已。
      的确,如今的她灵力稀薄、体术稀松,远比不得过去飞天遁地之能。可如果天地间真有那么一杆无形的秤,她与她的重量或许相等:没有哪一具躯体更高贵,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同样因守护而生本心,因灾厄而生执念,她曾经发誓,就算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要为她爱的世界争取一个未来。

      如今,岂不正是应誓之时?

      从盛国到景国,从朱门到草野,凡人的战争、流民的死伤,无不让她心有恻恻。可她一遍又一遍地劝说自己:那不重要,那不是你最终的目标……

      真的不重要吗?真的可以舍弃吗?

      她想守护的世界,明明就是由这些“不重要”一点一点组合起来的啊。看看这些白骨于野,看看这些流离失所,世界哪里是等到魔神出世才开始毁灭的?在那之前,诸般生死已存。活着的苦痛生生不息,灾厄的轮回如影随形。

      “苏苏,”勾玉悄悄冒出来。它准备好了阵法,宣布马上就可以启程:“我们这就走吧。”

      黎苏苏摇头,轻声说:“算了。”

      勾玉不明所以。黎苏苏释然一笑,神情久违地轻松:“我暂时……不回去了。”

      为什么凡人之躯也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因为所谓神女,从来不是血脉、不是修为,而是心境。
      神女救世,亦救己;渡人,亦渡己。一念由心而起,凡躯亦可成圣。

      她可以选择在这时离开,裴世静、李红尘,还有那个神秘的第三人,应该是微生舒特意留下的后手。而他们也确实控制住了局面,她的离去不会影响什么。
      可是,因为有人挡在前面,她就可以安然作壁上观?她不想信奉这样的“道理”。她读过的书、修过的道,没有一条教她明哲保身。

      生死之际,得见本心。
      她已然经历过一场生死。她已经完成了来时的使命。那么现在,就让她做一些她想做、她能做的事吧。

      ……
      深渊之侧,一点灵光自生。
      灵光中心的身影起手结印,双臂舒展,宛如雏凤展翅。随着星芒自灵台凝聚,漫天金光漫逸。巨大的灵气涡流搅动方圆百里狂风骤起,向中心“风眼”汇聚。

      忽地,一切停滞。
      云层破开,阳光倾泻,可又有一丝丝微微的湿润从空中飘下。污浊的血色退去,枯焦的草木回春,断崖两侧,亦生出嫩绿细芽。五色光生,天音梵唱。云雾袅袅,清气凝花。

      一道纯净无比的光无声飞出,覆盖大地狭长的裂隙:那是自愿献祭的新生仙髓。它隔绝了所有恶念,叠加在阵法之上,强横地扫除不属于这方世界的存在。于是红月落了下去,一如残月西沉,它退回深渊,消失在深水般的黑烟之中。

      ***

      红芒落下了。只剩望不到边际的深黑土壤,支撑着苍老萧瑟的铅灰帷幕。一座座墓碑夹在中间,分裂黑与铅色。
      它们有的直立,有的歪斜,但全都破败且潮湿。深红色的菌类依附着死亡攀援而上,每一座墓碑都像一根尖锐的木刺,将下面的尸骸牢牢钉穿。骨节咯哒作响,扭动着挣扎,发出无人听闻的惨叫和哭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永生:被诅咒的身躯和灵魂永恒囚困其间,不会死去、不会迷失,他们清醒地体会着朽烂与凌迟。

      风来了,风又去。
      当尘土再次被卷起复又落下,墓场边缘走来了一个人。

      腐烂的手迫不及待地从地下伸出。它们当然不认得来者是谁——是谁都不重要——这无边的炼狱呵,多一个人不能减轻已有的痛苦,但同类的惨死却能带来久违的喜悦。

      恐惧。
      它们期待着。
      只要有一丝恐惧——它们就能——

      “咔嚓。”
      异界来客面无表情地踩过横七竖八的手。
      “咔嚓、咔嚓。”
      灰白的骨茬四处崩飞,没有负面情绪的滋养,它们脆弱得像破碎的蛋壳。

      来人继续往前走。
      悬在他腰间的玉佩微微发亮,不时往一个方向轻轻摆动。于是他也不断地调整方向,在满怀恶意的尸骸间渐行渐远。

      终于,或许是走得累了,或许是发现了些感兴趣的东西,不速之客停下脚步,从身边撅了一根臂骨,耐心地将上面的指节掰掉,然后用这根古怪的“棍子”拨了拨面前的墓碑。

      墓碑浸着血,湿漉漉的。名字倒还隐约可辨:师嘉年。

      他又顺手拨了拨附近的墓碑。

      师横。师红。师纪。
      师其英。师若华。师其秀。
      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师、师、师、师。

      澹台烬晃了晃手里的棍子。
      宛如灭门现场般的景象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歇得差不多,正要继续自己的行程,却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虽然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还请澹台师兄把我大伯公的胳膊放下来吧。”

      他回过身。
      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个人。却又不太像人。
      烧灼在它身上的,是地狱烈焰,是裸露血肉,好似一幅赩炽罗裙。直到它把手臂上一片还算完整的皮肤扯了下来,按在脸上一抹,才恢复了几分之前的模样,勉强能让人辨认。

      澹台烬没对这种离奇的出场方式发表什么评价,从善如流地丢掉了手里的骨头。

      师纯礼貌地道谢,然后嘁哩喀喳地踩着骨头走过来。虽然身体还是破破烂烂、筋骨裸露,虽然每走一步,身后都留下可怖的血泊,但她的眼神却明亮且轻快。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周围腐朽霉烂的骨头,它们接二连三被踩碎,向四周散布灰绿色的霉菌,发出此起彼伏的咒骂和哀嚎。

      但没人理会。

      师纯把手插进胸口,一瞬间,脚下的土地似乎沸腾起来。那些不知安静为何物的尸骸全都失去了声音,黑洞洞的眼眶中几乎要凝出实质的恐惧。但师纯仍未停止,在她身后,巨大的傀儡随着她的动作塌陷下去,一节节晶莹剔透的骨头从皮囊下钻了出来。

      澹台烬一言不发,静静旁观。
      他看到一缕缕无形的波动连接着那些透明的骨头与地下腐朽的遗骸,也看到黑色的光带从师纯手中迸发。二者相互冲击,相互消磨,勾勒出无比华美的毁灭景象。

      力量。

      和曾经充斥在自己经脉中的妖魔之力不同,和般若浮生中见到的仙神之力不同。

      不同,却又相同。

      他在陌生的力量运转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相似的旋律,世界在他眼前简化为无数根弦。它们交错、分离、颤动,而后生命填补空间,消亡推动时间,一切滚滚而来,滚滚而去——

      “嗡”。
      土地沉沉地震响一声,所有的变化终止了。
      巨大的傀儡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副流光溢彩的透明骨架。承载着无数墓碑的土壤坍塌下去,整个墓园随之下沉,沉向更深更黑的未知。

      师纯隔空一点骨架,后者飞速缩小,飘到她的手中。她提着骨架的小脑壳晃了晃,垂下的臂骨、肋骨、腿骨互相碰撞,发出风铃一样清脆的乱响。

      “澹台师兄不想问点什么吗?”她说。

      澹台烬说:“没兴趣。”
      他的大半心神依然沉浸在方才玄妙的体验中,只留出一小部分来应付周遭的变化。不过,就算不是如此,他也对这种恩怨纠葛兴味索然。

      师纯笑了笑。
      “这里是师家的墓地。每一个师家人,最终都会被拉到这里,诅咒让他们在死亡中永生。现在,他们终于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了。”
      说着,她在地上踩了踩,冷不丁地,手上的两根指节掉了下去:在跳下裂隙之前,她已经将大部分力量传给了郑德茂,确保阵法不会在她离开后崩溃,所以这会儿,这具身体大约也到了极限。

      师纯把手里小小的水晶骨架抛过去。
      “送给你吧。我不再需要它了。”

      澹台烬:“……”
      猝不及防,手里多了一堆骨头。
      他当然不害怕这个,他只是有点迷惑。他见多了毫无来由的怨恨,却少见这般光明正大的偏向。就算是因微生舒而生的移情作用,也实在缺乏说服力。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一块儿埋了?”

      师纯微微一笑:“因为这是我的骨头。就算死了,我也不愿意和它们埋在一起。”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道,在你我这类人眼里,世上少见无理由的善意。但你不用担心这上面有什么不妥,因为这应当算是一份谢礼——许多年前,我亲手杀了自己,抽出灵骨,制成傀儡。从此这世间的剑,再也斩不断我身上的因果。直到我看见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终结——要知道,生死之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地方。”

      说完这番话,师灵姝潇洒挥手:“再见。”

      “喵呜。”
      黑色的猫跃上她的肩头。仇已了却,恩已报偿,一人一猫慢慢走向未知的远方。

      澹台烬目送她远去。他没有将手里的骨头丢掉,也没有使用它的想法。
      或许他应该把它带回去。他想。

      他没去思考这个念头出现的原因,只将骨头收进了储物袋。这时,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风在荒芜的黑色土壤上回荡。他随意地望着尽头的黑暗,垂着的手轻轻一握。

      旁边的泥土涌动起来,一座墓碑缓缓浮起。不过,还没等墓碑下钉着的尸体开口,他手一松,又让它们沉了下去。

      他闭目凝神。
      刹那间,头顶的时间、脚下的空间,都在意识中崩解开来。无形与有形复归混沌,他体悟着那一点相似与不同,慢慢地,他的手中凝出一团灵光,忽而又变为刚刚目睹的死寂之气,继而变成更为熟悉的妖魔之力。

      只要他见证,就能想象;只要他想象,即为存在:万法破灭,物随心动,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间。

      所以,即便他走了许久,却仍然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因为这片土地根本不可能靠“走”来衡量。这里是活着的,它无限广袤,又随时变幻,不拒绝任何意外闯入,却阻挡着任何人或物离开。只有抛弃五感,以精神观想,才能“见”到此间真实的模样——

      铅云、荒原、寒风、泥沼,可以理解的、不能理解的,全都揭下了平静的面纱,于是上下颠倒错乱,虚实混杂沸腾,所有一切全部消隐,只余恶意汹涌。

      但这恰恰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应对的场景。

      他漠然站在原处,无视周围挤压过来的恶念,只将意识化作长剑,向玉佩指引的方向全力一斩!

      有什么东西危险地晃动起来。
      他并没有意识到,过往的经历带给了他什么;他更不知晓,自己在触摸这方天地间力量运转的边界与核心。就在他斩出这一剑的同时,曾在他体内停留过的力量被生死之间的奇异规则催化并交融——魔、冥、仙再次达成诡异平衡,他理应感知到经脉被改造、被拓宽的刺痛,但这一点疼痛却被利刃般的罡风掩盖——仅仅是片刻停顿,凝固的时光重新流淌,人、鬼,生、死:短兵相接!

      只一刹那,无形的世界中雷霆爆鸣,潮冷的气息飞速迫近,将他兜头淹没。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无数泛着微光的泡沫,浩浩汤汤,席卷而来。

      就像一条昼夜奔流的河。

      ***

      “……霜降?”
      “夜宴……祈年……”
      “劝君莫惜……”

      “啪”,一个泡泡碎裂了。

      澹台烬往后一倚,险些栽进墓碑里。
      他正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没有形体,但也没有死亡。心脏依旧在身体里平稳跳动,可伸出的手只会在物体中穿过。他影响不了现世,最多能卷起一点微风——当然,如果这里真是现世的话。

      毫无疑问,这里是棂星殿。以他现在的视角看过去,周围的摆设熟悉又陌生。但还没等他思考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外面有人推门进来了。

      他看到了自己。
      ……还有微生舒。

      活着的,走在“自己”身边的,他的微生舒。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起伏猛烈地袭击了他。
      他贪婪地注视着,将理智远远抛在了后面:当然,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但是,没关系,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微生舒了。为此他愿意暂时驻足。

      在回忆里,这会儿的微生舒正在做什么呢?
      是了,他在和“他”说话。他们刚刚从盛都回到景国,接连的死亡让他心中有了一丝微妙的波动,所以在那些灵位前面,他们说起了柔妃。

      “在我的故乡有一个说法。”过去的微生舒说。

      ——逝去的人会化作高山流水、明月清风。
      “逝去的人会化作高山流水、明月清风。”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不会彻底离开。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不会彻底离开。”

      “你们固然无法相见……”

      ——或许风会给你一个答案。
      “或许风会给你一个答案。”

      看,他记得微生舒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他也记得,这番话说完后,他的手上确实抚过一缕微风。
      风不都是这样的吗?那时他在心里这么想。然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微生舒并不是在哄他。

      澹台烬不自觉站直了一些。

      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画面里,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只在记忆中鲜活的女人握住了过去的他伸出的手,那样轻柔地一抚,温柔又眷恋。

      澹台烬滞在原地。
      他的背后是森冷的石碑,他的身前是复生的幻景。
      诚然,他疑惑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母亲,他曾经想去棂星殿见一见传说中的柔妃。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故人真切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过往的经验并不能支撑他作出合理的应对。

      他想起廿白羽说起家人时的口吻。

      他可以学。但他不想。

      他依旧站着,没有走过去。
      他只将心底的两个字说给自己听:“……阿妈?”

      声音很轻。
      可女人竟听见了。
      她回过头来。初时的错愕很快变成眸中盈盈的水色。

      风从生死的交界吹到皇陵,逝者从无垠的时空看向人间。

      她带着泪,柔软地笑了。
      停滞的光阴不会在死去的容颜上镌刻任何痕迹。她在他出生的那一刻,遥遥望向他长成的这一刻,没有痛苦,没有失望,没有憎恨。

      她说:“小烬,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什么呢?
      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也好好地被人爱着。太复杂的期许反而不能用言语说清,这短短几个字里又包含了多少温暖的感情。

      而这一生的缘分,或许就在这生死交错的一个瞬间。

      哗啦啦,河水涌流。墓碑、陵寝,爱人、亲人,随着水声淡去。

      澹台烬下意识上前一步。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天地陡转,被长明烛照亮的空间突兀地闯入一片阳光。

      ……
      时值正午,金色的光影勾勒出正屋中残破不堪的神像。房梁上的蛛网死气沉沉地垂着,几只小虫的空壳挂在上面,已经干枯发脆。

      “如果他们都走了,那么你是谁呢?”微生舒背对着他,面向神像,自言自语,“贞、庄……不,或许应该叫你‘庄贞’。”
      停顿片刻,他缓缓重复一句:“郑庄贞。”

      他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澹台烬,也没有看到两步之外一身红色嫁衣的身影。
      但在那嫁衣姑娘落下一滴泪时,他却似乎有所感应,准而又准地并指前探,于是那一滴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指尖。
      随即,红色的影子消失,水迹同样消隐。如露如电,如梦如幻。

      水声又至。
      澹台烬皱了皱眉。阳光如衰老的壁画般剥蚀,幻象亦随之坍塌流逝。他感觉到晕眩,并不严重,但他的心跳似乎确实在变慢。

      “恩公!”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唤他。

      手腕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他转过身去,一下子从水流声中脱离。“河水”转了个弯,绕过他继续向远方奔流,而对面不远处,一个穿着嫁衣的姑娘正向他招手。她手里抓着一段红绸,一端绕在了他的手上,显然,刚才她就是用这个把他从“河”里拽了出来。

      “郑庄贞?”

      姑娘点点头,收回了红绸。
      “是我。恩公,我一直在这儿等您。”
      不等澹台烬发问,她继续说:“另一位恩公掉下来的时候,我想去找人。但他掉进了‘中心’,我难以进入,就算进去了,也无力送他离开。所以我在这里等,我想,您一定会来。”

      “‘中心’?”澹台烬注意到她话里的关键词。“什么是中心?”

      郑庄贞飘过来,谨慎地停在两步之外,伸手朝前方浓黑处一指:“就是那儿。这里无时无刻不在变,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有‘中心’永恒不变。‘河’不会经过它,最远只能送您来到这里。”
      言下之意,剩下的路只能靠双腿走过去。

      澹台烬并不完全相信她,却也没表露出怀疑。
      他问:“你怎么确定我会走这条路?”

      “我不确定。”郑庄贞诚恳地回答:“另外几条路上,我拜托了其他的姐妹。”

      澹台烬打量她几眼,忽而一笑。
      “看来,你是想带我走一条近路?”

      郑庄贞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怎的,恩公笑起来很好看,但也着实让人心里发颤。不过她心里没鬼,颤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仍能坚强地飘到前面引路:
      “是,这是去‘中心’最近的路。是‘我们’的路。”

      “我们”。这个词很奇怪。
      但答案很快便揭晓了。随着他们与前方的浓黑越来越近,周围突然出现了来回飘荡的一条条红影。发现有外人进入,它们一下子涌上来。郑庄贞挡在前面,可是冲突并未发生。似乎是意识到来者与它们并无关联,红影又一哄而散,继续在空中飘来飘去,三两聚集,发出难以识别的低语或尖啸。

      只有几个红影没走。

      “我……记得你……们。”其中一个说。“你们……烧掉牌位……我们很感谢。”

      澹台烬掩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全新的力量充盈体内:这样的“鬼”,他应该能打一百个。
      不过它们与自己没有恩怨,所以他也只是想了想。
      “你们是地下祠堂里的那些新娘。”他说:“既然还在,怎么不回现世?”

      他可不信它们宽以待人,放弃报复那些曾经的伤害——她们身上的恶意已经凝成实质,变成一种非仙非魔的强大力量。就算本体不能离开,总能分离出几个念头回尘世游荡。

      “没有必要……”
      红影们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遭“天降横祸”,一个红影呵呵笑着,含糊不清地说:“没有必要。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来。”

      微生舒在地下祠堂说过的话应验了。
      冥婚新娘留在了生死之间,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切约束“人”的东西都对她们失去了效力,所谓的冥婚契约反倒让她们更方便地寻找到报复的对象。

      她们不愿回到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她们自由地飘荡在这里,等着与她们的“前生”有关系的灵魂,来填补她们的怨恨,滋养它们的存在。在这之后,她们会拥有全新的、充满力量的“生命”:她们不会再被任何人定义。

      “走吧……走吧。”说完想说的话,红影让开了道路,“代我们……转达谢意……”

      于是“借道”的一人一鬼就这么安然无恙地穿过了鬼新娘的地盘。郑庄贞依旧飘在前方,走了没一会儿,澹台烬问:“她们不愿回去,你呢?”

      郑庄贞慢了下来。

      她么?
      她的怨恨已经了结,对人间却留有牵挂。
      可她已经在生死之间停留了太久。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所以,何必让恩人难做呢?小茂还活着,她也还“活着”,纵然不能相见,也算是两全的结局。回不回人间,没什么要紧:她做出了选择,自然要承担选择的后果。

      “我们继续赶路吧。”最终,她轻快地说:“现在离‘中心’已经很近啦。”

      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她的力量都很微弱,但她总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像——虽然她曾经的尝试失败了,但总有一天,会有人成功吧。

      ……
      剩下的路程,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失去概念之后,路途的遥远也变成了一种难以具象的东西。前一刻,他们还在空旷萧条的空间行走,后一刻,四围沉沉覆压下来,天空变成了纯粹的黑色,没有任何发光的东西,但地上的一切在黑暗笼罩下清晰可辨。一排排白色的房子与人的身高平齐,门窗空洞,风从其中穿过,拖出一串苍冷的哨音。

      这里既空旷,又逼仄;既空无一物,又拥挤无比。无需过多解释,踏入的一瞬间,澹台烬就明白了它为什么被称为“中心”——它是名副其实的基石,是生死之间的力量之源;它是灾疫,是咒诅,是一切不容于世的阴影与负面。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澹台烬没有看清它的脸。然而下一刻,一股恶念狡猾地绕过他的防御,试图偷偷绊他一跤。他闪身避开,不料地面却在此时裂开一条缝隙,径直将他吞没。

      ……
      深夜,屋。
      一个人坐在桌前。他在记录。
      层层叠叠的纸页翻动,最早的几页上沾染着大片永不褪色的猩红。

      “他们把它带了回来。通过……献祭?召唤?……不可复制……”
      “它与婴胎相融。”
      “她出生了。融合结果不稳定。况后馨死后,微生胥似乎有所发现,必要时铲除。”
      “微生家的紫瞳来过。他身上的大道气息愈发浓厚……天命不足为惧,命运依旧选择遮住他的眼睛……”

      记录的人影消失了。
      纸上凭空出现一抹焦痕。
      笔又动了起来,看不见下笔的人,只能看见墨迹淋漓断续,慌乱而急促:
      “她不可控。”
      “……新的尝试。我们需要可以控制的力量!”
      “同父同母的兄妹结合,或许能驯服生死之间的狂暴。年龄不是问题……我们有灵孽附骨花。”

      焦痕扩大。
      纸页开始出现大片空白。
      最后的墨迹缓缓浮现。

      “她醒了……”
      “它醒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生死之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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