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海聆与羽

4、单薄的跑道

　　燥热的气息在操场不断蔓延，叶沂把柜子里一直没穿的校服短裤取出，特意洗了个澡，下午她就要比赛了，手心里不断发汗，怕自己的第一次运动会最终出了洋相。
　　管它什么第一第二的，跑完就算成功。啊啊不行不行，只是跑完要求也太低了。
　　郑彗中午吃饭的时候豪迈地拍她的肩，说要不是自己没和她一组，绝对好好帮她垫底。叶沂一想起来眼皮不禁跳了两下。
　　下午一点半，学校万籁俱寂。明明已经十月了，他们这个海滨城市却仍然可以称之为热。隐隐约约还有些许的蝉鸣，凤凰花也从盛放逐渐走向凋零。但校园里总是有着不同的花在绽放，昭示着生命永不认输。
　　花总有花期，但每个时期总有花在等着日光垂青。

　　叶沂背着米色书包走到营地，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当真的走近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黑色轮廓的人趴在桌上，薄汗从额头滑向桌子，那个人在陷入一场酣眠，趴着的手压着的练习也染上些许的汗。
　　是他啊。
　　她屏住呼吸，右手把书包上所有的挂件都握在手心，怕交织起来的巨大响声会造成干扰，她下意识的从书包拿出两包未开封的手帕纸放在张子桉的旁边。
　　之后她沿着操场快步走了两圈，找找下午跑步的感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连串的提示声，是初中的闺蜜发来的信息。正午的日光毒辣，像是将热量倾注在一把血刃上。
　　下一秒，叶沂的眼眶就红了，血刃早已开始无情地审判世人。
　　是转发来的一条讣告。

　　“学姐你好！我，我特别憧憬你，我也很想考到长启，我想当老师。”
　　“好啊，我在长启等你。你来我请你吃食堂。”
　　“学姐……我这次期中考真的考了第一诶！”
　　“很好啊，等你初三了保持下去肯定没问题的。”
　　“但是我又进医院了。姐姐刚刚在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和她说，叶沂学姐说长启的冰淇淋很好吃，我想吃那个。”
　　“没事，我周末给你带。坐地铁很快的。听医生的话。”
　　“我还能去长启吗？”
　　那时候叶沂手里捧着简媜的水问，下一秒书掉在了地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小女孩的期待，因为她也只是凡人。
　　“可以的。没问题的。”

　　她的学妹，叫余梦，因白血病复发逝于14岁。命途坎坷，理想未成，在一个不成熟的年纪，带着成熟的梦想永远辞去。这个小女孩天赋不算很好，但一直有着韧劲。只是命运专挑细绳处剪断。

　　镰刀第一次的收回原来不是想要放过她，而是磨炼得更加锋利，好获得一个无常的美称。

　　大抵是未尽的盛夏过于空寂，不知名的泪水静默地混杂着汗水一并留下。
　　竟是这样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等到她收拾好情绪回到营地时，张子桉正疑惑地看着她，她慌了神，怕他看出自己的端倪，便微笑起来，笑是一切情绪最好的伪装。
　　“这纸是你的吗？”张子桉轻声问着。
　　“嗯。”
　　“谢谢。”
　　“你……不要太担心下午的比赛。随便跑跑就好了。注意补充水分，别中暑了。”
　　叶沂低着头抿了口水，轻声说，“不能随便的。”下一秒话语就像散在风里。
　　相顾无言。
　　空旷的位置随着一阵阵哨声逐渐充满了人气。他们两人之间间隔的位置也逐渐变大。一如最初。怡琳在找张子桉谈天说地，几个人簇拥着。
　　叶沂在角落里继续翻着那本水问，温昕悄然出现，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桌桌！不要紧张！我特意为了你借个了证！”
　　“啊啊我的同桌，爱你！”叶沂一把抱着温昕的腰。
　　温昕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桌桌待会想喝什么吗？”
　　“百香果汁~”叶沂眼睛里泛起一阵阵的涟漪，像是星星枕在温和的月光上。

　　等到检录的时候，叶沂紧张得全身发抖，手攥着温昕的袖子像是在商场怕走丢的孩子。她遇到了很多人的对她的加油声，“椅子姐姐加油！”“叶沂别紧张！”“沂沂你居然报800了加油”
　　“小银杏我们在这里等你！”

　　张子桉也离开了营地，去准备他的跳高。

　　她一路上都在深呼吸，从最喧哗的人声中穿过，她才发现操场可以这么安静，她的初中同学陈诗好正在拉伸，她在叶沂心中特别优秀，诗好初中起就是田径的好苗子，跑起来就像一阵风一样。

　　虽然心里还是像湖泊旁破洞的渔网一样空洞，但是主席台簇拥的同学的加油声还是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只是她听不清究竟是谁，但她知道有人在为她加油。

　　第一圈就这样在平稳的节奏中度过，不同语种的加油稿萦绕在叶沂身边，她跑在中间的位置，不断调整自己的气息，脑海里闪过无数毫不相关的画面，有余梦说着物理太难，脑袋发晕，有喜欢的动漫角色弹奏小提琴，有自己选科时郑重的神情，有苦痛悲伤，有无可奈何。

　　“叶沂——加油！还剩下200米！”
　　“叶沂——加油——”

　　热切真挚。

　　这是……谁的声音？
　　气息在胸口处乱窜，突然像是掉在一片柔软的云上。
　　她只觉得心下一空。一股热流涌了进来。
　　这是张子桉的声音。
　　像是月下清泉，却褪去平时那种平稳的语调。
　　嗯，很大声，她听得最清楚的加油声。
　　他站在跳高处，远去了主席台熙攘的人群，声音打破了这一片静谧。

　　她的余光瞥到了那个身影。

　　她嘴角上扬，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最后一百米超越了三四个人，成为了第三。一个梦里的成绩。等到她气喘吁吁再往跳高处那里看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同桌撑着她走出了跑道，先递给她白开水，再变出了瓶百香果汁。

　　她一路上收获了很多熟人赞叹的声音，毕竟她在的这组都特别厉害，有好几人上一届的成绩都特别突出。她疲惫地笑着，将头垂在温昕的颈间。

　　而在远处，“哇那个八百第一名的女孩子跑得也太快了吧。”
　　“不认识。”张子桉扯了扯手上的腕表。
　　“你刚不是挺关心女子组八百的比赛吗？”
　　“嗯，她确实很出乎我意料。”

　　修整完后回到营地，当叶沂再次拿起水问的时候，她感觉到那个身影的靠近，礼貌地合上了书。
　　“叶沂，你很厉害呀。”
　　“好啦，别捧杀我了。我刚刚去积分板那里看过了，你自己拿了大满贯，都是第一诶。”
　　“不一样的。真的很厉害。”
　　“是吗。谢谢你。对了，我听到了。”叶沂怔然，似乎学妹辞世带来的痛苦也减轻了些许。
　　张子桉点点头，转头喝了半瓶水，很久之后才轻声笑道，“嗯。”

　　只是下一秒，他又被人群拉回了热闹里。怡琳又送了一些零食在他身边，他们说着一些叶沂不了解的话题。而她，也抽身去了无人的长椅上静静地看起了那本书。

　　他属于喧哗，而她属于静默。

　　但长跑时心跳的余韵却许久没有散去。她反复确认是不是炎热的天气催生的恶果，但最终在再次抬眸看向他的瞬间，得到了最后的证据。
　　因为慌张，又逼着自己灌下一瓶矿泉水。

　　未来的很多个夜晚，那句有力的加油声被她反复勾勒，一遍遍描摹，哪怕她觉得那个人可能都遗忘了这件事，她却仍然心存感激，那句远离了喧哗的单薄的加油声，让她从中取之无禁。也是因为，那是专属于她的，藏在青春角落里，不断闪耀的存在。

　　从此，她就在沉默里注视着他走来，又不断远去。

　　当所有比赛都收了尾，他们班获得了第二名的不错成绩，班级里升出一阵欢呼声，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叶沂抱膝眯着眼看着主席台，却看见张子桉突然挂着班里的所有奖牌，大步凛然地走到主席台的一侧。人群里也有着许多调侃声，他在叶沂眼里此时就像是个暴发户一样，但心里又生不出任何反感。

　　因为少年意气，就在于策马长空，神气尽显。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朝着主席台，全景拍了一张。再放大到只存下一个画幅，也悄悄地拍了几张。之后永远藏匿于无声。

　　这天，10月21日，运动会闭幕式结束，叶沂一路上听到了很多人和张子桉说生日快乐。
　　她搬着白板回到教室的时候，张子桉正好收完书包要从三楼下去。

　　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闯入，叶沂站在教室的后门，看着他的背影，鼓足了勇气，“张子桉！”

　　又是一阵慌乱。她看着那个人影转身注视着她。

　　“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他似乎一直是阳光的宠儿。

　　往后，这句生日快乐就变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