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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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露答应得倒快，一走出太太房内却犯了难。
倒不是嫌照顾病人麻烦，而是……哎，算了。说实话，现在阮露在心里还没有一个成形的想法。到底是顺应世事，就这样过下去，还是无限接近梦境，做一些突破，她始终没定下心来。也好在这几日繁忙，顾不得想。
而且……或许，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想答案呢？既然是未知力量，那么到选择的那一天，自然会知道选什么吧！阮露又盲目乐观起来，她打算放过这些，忙些新妇该忙的事。那可做的事就太多了，按陈慕平说的，明日就省亲，然后后天要是没事的话，去见见以前的朋友们。当把待做事项排到三日后，阮露才想起来，还有病人要照顾。
好吧。她没有不乐意。只是有些小小的失望。
但她的失魂落魄如此明显，就连陈慕平叫她借什么东西修补修补都没上心，自然也没借了他。
“怎好麻烦你来……”嫂子勉力从床上坐起，阮露把她按住了，病人乍起，免不得咳嗽一阵。
阮露一边抚背一边解释：“是我向太太自荐来的。想到嫂嫂多半是在婚礼上着的凉，这叫人怎么过意得去？我娘亲也常卧病，照顾病人算是我长项，于是正好来了。”
“这怎么好意思怪你。”妯娌之间又推辞了两轮。
都说病中人心理脆弱，嫂嫂也不出例外。虽然没和阮露有多熟悉，但看她执意想照顾自己，便也有些动容。又见阮露真是处处利索，便也知她照看的诚恳。又是相似的身份地位，关系自然也近了些，没几个来回，话题已转了几转。
阮露感觉自己和现实之间相隔的薄膜又被戳破一层。
嫂子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眉毛浓密，脸上有三颗痣，一个在左眉正当下，一个在鼻翼右侧，一个在右眼下。头发有点发糙，但看得出细细打理的痕迹。肩背略有些厚，脖颈也不修长，但自有一番狡黠亲切。嫂子说话时爱笑，她也容易被逗笑，笑起来又无故带点清纯的意味。阮露在旁边坐着，遥遥看见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自己的一角下颚。她坐直了身子，让自己从镜面里逃脱。
“弟妹，你和慕平相处的怎么样？”嫂子拉起阮露的手，亲切地问。
阮露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说了句：“他很好。”
嫂子却不放过她，也正好摸到阮露手上的香珠串，便也笑了，故意嗅嗅阮露身上，才说道：“是挺好的，我说弟妹看着这么秀丽，却用这么老成的香，原是小叔子常用的。”她见阮露去也去看那珠串，感慨道：“不愧是新婚夫妇，感情就是让人羡慕。我家那个现在也不兴送我东西了。”
阮露喉咙开始干涩发痒，她收回自己的手，缓慢扯出一个笑，接过这个话题：“那哥哥和嫂嫂新婚时是怎么样的？”她费了些力将自己有些涣散的视野集中，看向嫂子，却见她脸色红红，一副沉浸在回忆和幸福中的模样。
阮露觉得有些坐不住了，椅子像是忽地变成柔软的细沙，受不了外力，不住地下沉滑落着，但她却只能维持着端庄的坐姿，远远的镜子像是什么判官，需得她尽力躲避，一松懈就将她的不堪和罪孽映照出了，照进不知名的地狱。她的双手藏在袖子里，控制不住地紧张发力，却被香珠串子硌住。她借着这疼痛清醒些。
她看着眉飞色舞的嫂嫂，觉得无数毒液从心脏处涌出来，激起她无尽的嫉妒和恶毒。嫂嫂正说着洞房时她对慕至一见钟情，因为都是父母操办，没想过丈夫还能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而且也很温柔。阮露比她更清楚这些。她自虐般地往下搭话，心里控制不了地想象现在嫂子就被她用衣带绞杀在床铺上。
又听见嫂嫂说了些细节，说慕至喜欢品茶，但其实也就随便品品，不是非要追求极致的，但偶尔兴致来了会斟几杯，也请她品一品，跟她讲讲区别。嫂嫂说自己似懂非懂，又觉得这些都是闲物，不可太耽溺，劝了他几句。慕至却硬要问她喜欢什么茶，嫂嫂说不喜欢，实在的话就香片了。之后时不时的就给她送些香片来。嫂嫂说道这里又笑了，半是炫耀半是埋怨，她说，慕至也真是的，那么多香片，她又是不爱吃茶的，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你看还有这个、那个，这房里挂的那一片，都是慕至硬要放在家里的，可是又费钱又劳心劳力，劝过几回不管用，也就随他去了。其实还有几株兰花的，但现在不是季节，就没明着摆出来，放在别的地方。
这些字句自嫂嫂嘴中吐出，一串一串如活鱼入水般，不住地环绕着阮露游动，鱼群扰起的暗流如刀子般落到她身上，多讲一句话就多片一块肉。阮露好似透过那面远处的镜子看到自己笑了，又听到自己回：“好羡慕你啊，嫂嫂。”
手里的刺痛将她唤醒，原是香珠串被她捏碎了一颗。
原先的十八颗珠子，现在还剩十七颗。松松地戴在手腕上，看不出少了一颗。
阮露把手里的残骸细细地洗净了。
她细细地洗，洗到手分不清是被搓红还是被冻红，火辣辣地发烫。水里的寒气似乎被洗进身，阮露的关节僵硬，像人偶似的杵在原地。她看着水盆里的水，直到不住扰动的涟漪终于消失，平静的水面完整地倒影出阮露的脸。盆子是彩瓷，底色明亮，花纹繁复，虽有倒影在里边，仍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
阮露想到嫂嫂的圆脸圆眼睛，贴近了水面，想看清一点自己的长相。直到凑近了些，却发现只能看见漂浮在水面的香末。
她只得慢慢踱步回来。
“弟妹？”阮露停在院落中，微微转身回视。正巧一阵风过，院里的桂花承受不住，摇动着落在她肩头和头顶。陈慕至正抱着两三本书，眉采兴奋。阮露一瞥封皮就知道那是什么，一本花虫的画集，一本老师让他寻的资料和一本聚会整理的诗集，现在应当还留了半本没填完。她想说最近发现了一个新法子固定昆虫，方便人临着画，想说这书得搁高点，不然明天就会不小心被水沾湿，想说……她踌躇着，看见陈慕至愣住，看他朝她走近，看他笑着，她心里的期冀一点点升腾，却看他招呼道：“弟妹怎么想到来我家了？慕平也来了吗？”
阮露一下子笑了。
“是来照顾婶婶的。我和慕平都想着，许是在婚礼上着凉了。实在过意不去，就派我来照看。”阮露笑着答，一口气说完。
陈慕至和嫂子一样反应，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像是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似的。
阮露此刻不耐烦应付这些客套了，她指着陈慕至的书，“哥哥也是要去见嫂子吗？不如先把书放了，放到高点的位置，也避免淋湿。”
“不碍事不碍事。”陈慕至和她并肩走进屋内，“也是要给你嫂子看的。”他一边走一边向阮露介绍道：“这本画集，画了几十种花呢，你嫂子最喜欢看这些花花草草的。她还能原模原样地绣出来，是不是还挺厉害的？”他看向阮露，满脸得意。
却得了阮露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没有昆虫吗？”
“什么？”陈慕至没反应过来，就见阮露先他一步进了屋内。
陈慕至一回来，阮露就说要走了，嫂子也体谅她才出嫁，不敢和不熟悉的夫兄接触，因此也没留她，讲几句话就分别了。
嫂子见她走了，就假意埋怨陈慕至，说把阮露给吓跑了。陈慕至知她只是调笑，又讲了几句笑话，看病妻精神好些，又说老师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明日可以照顾她，不必再麻烦弟妹了。嫂子扑进他怀里，却说不要他照顾，不如女人家细心。他又哄了几句。这种爱侣间的贴心话讲了几轮，两个人才心满意足。
陈慕至说够话了，去书房里放书。本来只打算搁在矮架上，但忽地想起弟妹的话，“放在高处”。高架上的书已经放满了，但还有些缝隙，能暂时卡两三本进去，陈慕平于是一本一本地卡上去。直到放完，才反应过来，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
但是……他回想起刚才看见阮露静静立在桂花树下，不知怎的，心里面全是惆怅和怀念。这样的画面太过熟悉，熟悉到他下意识向阮露走去，也熟悉到和妻子说话，心里微妙地觉得悬浮怪异。陈慕至摇摇头，把这些思绪都赶出脑外。
中秋节快到了，再过几日陈慕至就该走了。这不年不节的，他也是接了老师的嘱托，去拜访一位正巧旅居在他家乡的古书注疏的作者，求他全套的注疏，最好再把老师的信交与过去。看着是个轻松的活，但去了才知各种麻烦，好不容易见到那位作者，他却说他为着旅行轻便，没有多的抄本，但倒是能借给他抄完再还。妻子正巧病了需要照顾，陈慕平就做了夜抄的打算。
谁知抄着抄着竟睡着了。
陈慕至醒来的时候，正是一道惊雷。
后跟来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看到窗子被风破到大开，窗下的矮架被风雨波及，搁置在上的书籍都无一幸免，正湿漉漉地滴着水。高架倒是离门窗都远，书也安安稳稳地立着，被卡在层间的两本书，也是完好无损。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正抄着的注疏，自己的抄本还在地上被风翻阅，原本倒是被自己压得严实，没沾到一点风雨的侵蚀。
他又想起阮露来。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