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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洞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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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还得招待宾客,匆匆对视后,又离开了房间。
阮露还处在震惊的余韵中,同时也被新涌来的回忆冲刷。
陈家有三个孩子,长姐远嫁,然后是陈慕至和陈慕平两兄弟。阮露想起某个月中,她和陈慕至坐在庭院下观月,那时不知怎的突然一阵风起,吹得竹林瑟瑟,慕至触景生情,叹兄弟难睦。自小二弟就身体不好,见不得风,只能被困在一屋之内,但自己年纪太小,难以理解也难以体谅,只觉得麻烦,外出时也不爱带他。长此以往,也就生疏了。到现在,二弟也看他不惯,虽没有言语上的争执,但……能感受到隐隐的排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阮露也有些难过。她上前去抚平慕至的眉角,“有机会修补的。”但直到病逝,也没见他们的关系有多缓和。
甚至,甚至正因为陈慕平的挑拨,慕至才不得不和家中决裂。
阮露又想起来,新婚第二天,自己作为新妇去向长辈请安,一家子人都在,但是太紧张掉了链子,不小心把人叫错,就把陈慕平叫成了叔父。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窃笑,甚至连公婆都以袖掩面了。阮露只是小声地又叫了一声小叔。“没关系。”陈慕平也大方地笑,阮露嗅到一股药味,“嫂嫂是会看人的,知我少年老成。”
但非要说的话,也没什么别的印象了。只是继承了慕至对弟弟的情绪,一半怜惜一半厌恶。
藏在裙里的柚子咕噜咕噜滚出来,阮露这才回过神来。
这个柚子是自己爬到树上,亲手用竹竿打下来的,特意留给慕至的。
但是……现在该怎么处理呢?
阮露环顾四周,终于见到一个木盒,把小柚子放进去,尺寸也刚好。她把木盒藏到床下。
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又掩上,发出嘎吱的声音。
一股浅浅的药味混着酒气,随门扉开合引来的风拂到阮露脸上。她不着痕迹地将木盒往深处踢了踢,挂着尴尬的微笑。要怎么应付这位前小叔呢?
阮露敛目低眉,等着对方先说话。可是过了好一会,只是药味更浓了些,连行走时随行的风也没有半缕。她终于抬头,却发现陈慕平端立着,正细细地打量她。这是有点让人生厌的眼神,阮露感觉自己好像被直白地观察和评价,于是她也直视回去。
果然是性格古怪。
阮露也僵持着没有说话。
还是陈慕平先笑了,他慢慢踱步过来,阮露能听见衣料的摩擦和配饰相互撞击的声音,“按照习俗,慕平和新娘应该共饮合卺酒……”阮露看见他隔着自己半米远坐下,然后叹道:“可惜。”
阮露只是看着他。
陈慕平又笑了一笑,继续说:“可惜慕平自幼身弱,喝酒是万万不可了。”
这样正好。阮露刚想开口,却被陈慕平抢了先,“不过也不能废了规矩,新娘要是不嫌弃的话……”他拿起桌上的茶水壶,给两个杯子斟上,“以茶代酒,如何?”
阮露听他说话,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前夫的印象,她看这位前小叔,既觉得做作得让人烦躁,又想到他病弱,有几分怜惜。但听他一口一个新娘,终于还是烦躁占了大头。
阮露终于忍不住开口:“既然如此,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就不必叫我新娘了,听着也怪生疏的,直称姓名就好。”她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太过“大嫂”,又找补几句,“这样可以吗?”但还是觉得不太对劲,索性去看对方的反应。
看到陈慕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阮露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的,又感慨了一番前小叔真是性格古怪。可能这也是神仙托梦给自己的原因之一:让前夫和前小叔兄弟和睦?不得不说,可能还真有几分道理……
陈慕平自己的琢磨完了,看阮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阮露?”他有些生疏地吐出这个名字。
阮露听着也很生疏,但总归要比新娘好多了。
“茶要凉了。”陈慕平提醒道。
要说阮露一点想要逃避的心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和就比陌生人强一点的前小叔共饮一个葫芦里的茶,还挺尴尬的。但……想到他们已经在众人的见证下行过礼了,阮露也就没必要矫情这一两件小事了,更别说后面还有圆房。
哎……阮露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喝过那半个葫芦里的茶水。
陈慕平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又唤了她一声。
不知怎的,可能是少有人直称大名,又猛不丁地又听见一次自己的名字,有一种被妖怪幽幽索命的感觉,几乎让阮露汗毛倒竖。
“陈某自幼病弱,说不定能活到什么时候,自知此生最好断绝妻缘。”阮露听他陈述,心里盘算梦里的他活到几十,印象中自己临终时没听见他去世的消息,“但婚姻是父母之命,父母厚爱,某也无法拒绝。如若幸运,能寻到携手此生的伴侣,那当然是最好,但要是……早有心上人或是实在不喜某,某不会强迫。”说到最后,陈慕平收起了方才的葫芦,也收起了他那略显落寞的笑容,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直视阮露。
阮露感觉自己又在被观察。这让她心中刚升起的一丝怜惜又冷落下来。脑子里又多出一段回忆,前夫说他弟弟自小就心思重,擅长以退为进,打感情牌,先示弱再被刺,他被这套连环招打到节节败退,但每次看见弟弟卖可怜,又忍不住想要补偿他。慕至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阮露于是笑了笑,“现在已是一家人了,还要这么客气吗?”她牵住陈慕平的手,用力捏紧了一下,像是要传递给他力量,“我没有不喜欢你,在你接受这段婚姻之前,我也不会强迫你的。”
陈慕平像是没料到她的反应,表情有一丝错愕。
阮露将他一军,觉得有些好笑:“你身子弱,明早还要早起,还是早些休息吧。”她又补充道,“你可以和衣睡,没关系的,我也和衣睡。”
阮露说着就去收拾床铺,她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我们可以各盖一床被子,这样也避免你着凉。我娘也爱生病,照顾人我也很在行。”她忍不住炫耀地笑笑。
陈慕平仿佛回过神来了,他笑着道了谢。
半夜隐约听到陈慕平的咳嗽声,阮露还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阮露觉得自己可像那种话本子里温柔正派的男主角。
但半夜还是睡不着。
阮露心想自己可能是认床。
她翻来覆去了一个来回,床微微地摇动了一下,阮露又赶紧停住。床上还有一人呢,要是翻身把他摇醒就不好了。
还是下床来吧。
以前失眠的时候,丈夫也会醒,因为两人的睡眠都很轻。这时候他们就正好都起床,去厨房找点吃的喝的,再拎着去庭院,摆满石桌,两人对月共斟,再观月下的影子,还有些风啊声啊,意趣盎然。有时又触景生情,讲些各自人生中的遗憾。眠与不眠,都不那么重要了。
阮露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假山旁了。
陈家的庭院很大,有一处小湖,湖上有桥,设了几处假山遮蔽视野,以达一步一景之用。这座假山还是陈慕至介绍给阮露的呢,只要微微侧过仰身,就能看到月亮正被卡在两处悬崖中间。再临此地,脑袋也不由自主地回放起陈慕至的声音,“足不出户能观绝景”,语气还得意洋洋的。
阮露忍不住笑了,但更多的还是怅然。
她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子,便打算走了。
“留步。”
阮露没想象到他们重逢时她的反应,她以为会是怀念、欣喜或者激动,反正任何一种吧,但她没想到她会逃跑。慕至仿佛还说了什么,阮露当没听见似的一直快步走,只觉得晚风刮得脸刺痛。终于走到气喘吁吁,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了,衣襟也湿了一半。
她好像这才意识到现实。
梦里的情绪这才切实地落地,像是又一次迟来的生离死别。
泪水仿佛流不尽。
阮露不敢往庭院走了,也不敢回房,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只管在门外踱步。
“阮露。”
她看向声音的来处,是逆光,难辨来人眉目。但这个因生疏而如咒语般的咬字,除了陈慕平也没有别人了。
“怎么哭成这样,是想家了吗?”他一步步走进,恍惚中让人以为看到了蛇。
她再次体会到被缠绕的错觉,但此刻她急需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