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沧海CF

17、第 17 章

　　第十三章

　　车子一直开一直开，爬完坡就是连续下行，视野渐渐开阔。
　　到了岔路口，小顾径直往一条乡村公路驶去，转弯处的山道上，有小型工程队在做拓宽改建，坑洼不平，土块砂砾遍布。小顾道：“现在就显出这车的好处了，悬挂好似调的稍硬？”
　　“是，前麦弗逊式、后多连杆独立悬挂。好处是高速过弯能力出色；坏处是弹跳明显。 “
　　“果然头头是道。“ 小顾点点头。
　　眼见到了一个小村庄。缓坡上零散布着数十座房屋，白墙乌瓦，看上去大多簇簇新，趋近了，其中不乏尚在建筑之中者。横贯过一道堤坝路，车子停在一栋民房之前。
　　小顾留心看女伴，见她行动尚利落，揣测她大约不喜别人援手，于是取了钥匙，上前开了铁闸门。萌萌随后进了屋子。先在底楼走了一圈，门厅厨房外，只一间极大的工作间，兼做书画室。柜子和四下散放着玉件石料以及犀角变木等等,成品半成品都有 。萌萌对此一窍不通。只抬头端详墙上字画。
　　“若有兴趣，楼上还有，都是老师的得意之作.”
　　“金石对我，纯粹是外行看个热闹。其中精髓还要请教。“萌萌笑笑，照搬前两日小顾看话剧后的语气，“可要帮忙？我来打下手。”
　　小顾这时已换了一双胶靴，手中拿着一圈水管。衬着他的格子布衬衫卡其裤，非但与形象丝毫无损，却在儒雅之外，添了一种磊落与不羁。
　　萌萌羡慕不已，皮相好就是占尽优势。她自己就绝无胆色披着件麻袋现身人前。
　　“并不费事，何况你是伤兵。“
　　小顾在院子里接了水龙头，萌萌跟出来，靠着院中一株梧桐，：“这工作间的布局教人想起张大千先生台湾的居所。“
　　“房子买自乡民，倒没改建。卫生设施和园艺费了点事。“
　　“空山不见人，很有些意趣。除了树小屋新，当地人的品味也不算差。“
　　“全中，前几年抢着建了好卖给城里人的。只是没产权。“
　　“自住又何妨。“ 萌萌嘴上这么说，心中很不以为然。这样费事，当真不易居。她知自己是” 西湖风月，不如京华软红香土“的一类，乡居虽好，一想到民生，还是禁不住要直奔回家。萌萌纠结却享受这样拘拘束束的世俗苦乐。
　　萌萌愿意看干渴的泥土“嘶“地一下把水吸收的一瞬间，有种淋漓尽致的畅快。凉的水浇在花木，激发出植物的气味，溅落在地面上带起一点土腥气，天气已转凉，因而并不浓烈。
　　院子靠后种着两株高大的广玉兰，她一向喜爱白色花朵，花形大者尤甚。趋前要仔细欣赏，意外发现背阳处的一隅还种着一溜百合。傍晚将至，喇叭样的花朵已有少许颓唐，花萌萌蹲下来，轻抚着花瓣，有淡淡的香味萦绕上来。
　　店里的香水百合，萌萌的评价是“香则香矣，毫无筋骨。“
　　这里却是萌萌喜爱的普通的样式。她仿佛自言自语：“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既不耕耘，也不纺织,可是我告诉你,就是所罗门王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着的还不如这一朵花呢。”秋天分明不是恰当季节，但竟还零星开着几朵，可见是有专人常常打理。
　　小顾转过来处置这一边的花草，见到萌萌神色，只微笑并不出声。
　　萌萌回头道：”蔚为可观，真是专业手笔。“
　　“除了两株丹桂和那梧桐，泰半是运过来重新种下的。“
　　“我至羡慕有这样一头时间每日莳弄。”
　　“也不全是，好像是有间花木公司，在附近有一处苗圃，定期着人过来打理。”
　　萌萌心里“哈”的一声笑，百密一疏。看来理由要找得天衣无缝，却也不容易。她不敢挑明，否则倒似自己要套对方的话了。何况小顾心思，未必就想不到这一层，她掉转话头道：“前面那个水潭，风景似颇有可观处？“
　　“好，我这就结束了。“

　　他俩缓步走到湖岸上。
　　一潭碧波的湖畔，是茂盛青绿的芦苇，因逢着生长之季，苇花也正盛，随轻风左右。
　　太阳渐渐沉下去。光线从明亮转到柔和再至黯淡，仿佛天地的大掌缓缓的从四野合拢来，远处的碧树白屋，正慢慢变得模糊。小顾立在一隅，眉心微微皱起，是一个浅浅的川字。
　　萌萌说：“原先是人工水库？“
　　“那个年代的民众，热情高涨，十分惊人。“
　　小顾又道，“屋后有石阶往上，高处下望，这水又是另一番景致。只是今天有些迟了。“
　　萌萌知对方照顾她的自尊，实在是自己不良于行。
　　“出师未捷先折戟，徒呼荷荷。”她自我调侃。
　　“回去吧？”
　　“好”萌萌也是极简洁地应道。
　　锁上了内外两重门，两人回到车上，小顾替她关好车门，再走到他那一侧。。
　　天色已开始转暗只见暗橘色落阳，青黛色天空，近处的村落变得朦胧模糊。
　　到了刚才修路那一段，却见路中牵了一条粗尼龙绳，绳子上七零八落挂着几个红蓝塑胶袋，随风飘荡。
　　停下来询问，才知道放炮炸土方，不料引起小型山体滑坡。这条道路原本就是单车道，现在更是堵了个严严实实。地处偏僻，天色已晚，要调挖掘机来最快是明天上午。
　　萌萌倒是笑了，说：“现在至为后悔没买一辆坦克。“
　　小顾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身形逆着光线，是深黑色的人影。说了一通，不多时回来，立在萌萌那一侧，一手撑着门框，语气抱歉：“ 这样的意外，实在是我事先考虑不周。恐怕只得两种办法。”
　　萌萌抬头望着他，
　　“我让他们安排一辆车来，最快需等待一个半小时。明天再着人把你的车开回去。只是你我不免要徒步攀爬过这个土坡。“ 小顾又停顿，许久道：“或者，在这里将就捱一晚。“
　　萌萌同自己说，“真糟糕，我不喜欢这种情形，天气或局面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有种不安的直觉
　　她内心交战许久。不不，并非常人想象的那般旖旎，艾萌萌纠结的要素不过是每日沐浴问题。终于说：“那未免太劳师动众了，我正想偷半日闲，这下理所当然“
　　萌萌应对大方，又不着痕迹地给小顾台阶下，小顾顿时觉得轻松了几分。
　　筑路工人过来替他们做指挥。他慢慢把车往回倒，直至一处用作交汇的略宽的地带，掉转了车头驶回。“
　　下了车，萌萌同小顾道:”请帮忙取后备箱一些杂物。“
　　小顾拿出一袋，问道：“是什么？“
　　“果腹之物，不过牛乳面包，哈，还有一包陈皮梅。“
　　“这样就好做一餐？“
　　“我不是巧妇，可也难为无米之炊“ 萌萌摊摊手，一边从后备箱内陆续拿出牙刷牙膏。今天在超市补充的日用品，正好有用武之处，这未免实在巧过小说情节。
　　“我去厨房探一探，或总该有米面常备。“小顾说着开了厨房的灯光。
　　萌萌想，若是自己家，怕是连米面也欠奉。她并非不谙厨艺，只是平日独自一人，不愿在三餐上多费时间，面包牛乳与水果是自己冰箱里的三剑客。
　　不多时，小顾走到厨房门口，说“还有些米。只是欠下饭的菜。”
　　“已经够好。”萌萌走进厨房，“做个白粥，只是你精通易牙，请勿嫌弃。”
　　“什么易牙，剔牙差不多” 小顾难得说句俏皮话，”我来给你打下手“
　　萌萌挥挥手，“君子远庖厨。”
　　顾惟止说：“好，我且去楼上看看房间。“
　　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萌萌微笑轻声道：“Scarborough Fair。”
　　他听了一阵把话筒掩住，转身说：“乡里面说可以着人送些食物日用品过来。”
　　“真的不用费事。”
　　小顾拿着电话走开，一会儿回来，：“刚才说什么？”
　　“噢，你的手机铃声。这首曲子当年我们老师用来考听力，因而爱上。许多歌手都翻唱过，我独中意保罗西蒙和加芬科尔的版本。”
　　她继续道“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一个诗经版本的翻译，很妙。全文记不住了，只有最开始几句，问尔所之，是否如适。蕙兰芫荽，郁郁香芷。彼方淑女，凭君寄辞。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
　　“我确实闭目塞听。”

　　萌萌把白粥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说
　　“粥虽寡淡，有花香树影伴碟，就装一回风雅。”
　　小顾见萌萌把陈皮梅剥开了就白粥，笑道
　　“好似孩童喝中药“
　　“我外祖母是江浙人嗜甜，早饭除了肉松，常有一碟蜜饯.”
　　院子寂寥清幽,月桂树细碎浅白的花落了满地。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甜蜜在四周萦绕，冲淡了秋夜里凉意。
　　“桂花这么盛，好做桂花糖了。” 萌萌想起年少时侯。又说：”老太太大家出身，吃穿都是一流的，幼时与表兄姊吃粽子，找了蜂蜜或砂糖，她见到了，嫌粗鄙，说是要蘸桂花或玫瑰糖才好，桂花糖取其甜香，玫瑰却是颜色诱人了。“
　　“果真精致。“
　　“那样处处讲究的人，几场运动下来，着实也吃不少苦。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的花呢外套也卖了换口粮。“
　　“我们是不是该自我庆幸?“
　　“待后来情形好了，她头一桩事是买葡萄酒和手工缀珠花的天鹅绒拖鞋。我母亲说，当时要外汇券到友谊商店买，一双倒抵得上她一个月薪水。“
　　“萌萌你的那些爱好可源于祖母？“
　　“无论如何不能称为爱好。“
　　人年纪越长，距童年的时光越远，小时候的一些琐屑的记忆反而益发清晰起来。
　　收了碗筷，小顾捧出茶来，同萌萌道;”只找到普洱.”
　　“正好消食。“ 萌萌倒满两杯，拿起喝了一口。
　　顾惟止半倚半靠在院墙边的梧桐树下，：“李煜说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便是如此了，只是月不如钩” 。
　　泠泠的月色中，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艾萌萌忍不住揶揄他“咦，无端发感慨?说来李后主这词人皇帝做的未免太过窝囊，被老赵横刀夺了爱，再困在那样的方寸之地。多憋屈。怕要生生忍出癌来。哎，你说他最后莫不是生癌才挂掉的？”
　　“也只得你，这样不着四六的考据。要活下去怕才是最难的事情呢。”
　　“那又有什么意味，照我说，还不如像他老妈有骨气。”
　　“撇开脂粉气不谈，李后主词可算好的。”
　　“我偏就不爱他这调调。“
　　“那你推崇的又是哪位？苏轼？王国维，还是。。。” 小顾莞尔。
　　“哈，考千家诗乎？我贯常毛躁没定性，一目没有十行也是八行，就是不求甚解，睡过一觉忘精光。只是前些时候，恰好看清初杭州人陈淏子的《花镜》，其中有一句”云中桂子，月下梧桐，篱边丛菊，沼上芙蓉”，却与今晚的景致贴切。我还就爱这飒爽，再下去秋意浓了却也太萧杀。”
　　萌萌叹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其实，李义山的这句甚得我心,可是,这终日混迹的江湖，又是谁的江湖?”
　　小顾终于忍不住, “你这话 分明也酸.”
　　“知我者了了不知我者滔滔。”
　　小顾终还是没沉住气, “萌萌，巧言令色鲜矣仁.”
　　“君子可欺以其方“ 她哪里肯在这上面让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萌萌开始还强扮严肃，这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看这桂子，随风落下，不免有落茵席者，有堕粪溷者。我就是那掉在什么什么里的砖头，所以又臭又硬。“
　　顾惟止呵呵一笑,他豁达地不再探求这话题.只是走到石几边，拿起萌萌的杯子，喝一口。
　　这举动或是无意，但萌萌看来却感觉有股说不出的亲昵，她腾一下涨红了脸，别转了头。好在树影摇曳，应该看不出来。
　　“能够无话不说，实在难得。”小顾道
　　萌萌微笑，“有时，谈话对象比恋爱对象还要难找呢。”

　　他俩又走到那潭水边上，月亮已经升至中天，一轮倒影沉在湖底，水波兀自轻轻荡漾着，月影却只泰然不动
　　小顾忽然觉得思绪繁生，可是这念头在心底千回百转也就罢了，要说出口，自己都嫌肉酸。 “原来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内心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他想起大学同寝室的舍友，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宿舍做滚地葫芦。顾惟止好容易架他到床铺上，他口中只是模糊不清地说：“为什么和他走一处。“ ”谁“ ”Rose”
　　呵，酒后真言，每个年轻男孩，都藏着一朵玫瑰，开在心尖上，也扎在心尖上。
　　自己已经过了青春叛逆期，错过了可以任意妄为的年纪，错过了肾上腺素旺盛分泌期，错过了可以花痴做傻事的年纪。这可如何是好？
　　他在月色下看着萌萌的侧脸，有那么许久，说不出话来。
　　夜渐渐深，有雾气笼上来。两人走回屋子去，停步在萌萌房间门口。他伸开手臂，几乎就要拥抱她了，却只是为她打开了房门，“晚安萌萌。”
　　萌萌自后面看着他离开，他的身影修长瘦削，脚步坚定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