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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场决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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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两两的人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聚集。纯血,罪人,老人,孩子,不同的人群汇聚成一股人流,而这人流又最终汇聚在渣城体育场。伯里德也夹杂其中,他的大块头在这人挤人的环境里是很明显的劣势,只能不停按动拒止项圈遥控器一个个放倒险些碰上自己的罪人,免得自己与罪人发生身体接触。相较于拒止项圈里真正夺人性命的化学废液,麻醉剂成本更高,因此伯里德不喜欢把麻醉剂浪费在处置罪人这件事上。但他更不愿意因为破坏公物而蹲号子,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小心谨慎地确保不要一不留神按到注射毒液的按钮上。
渣城体育场,和其他城市的体育场一样,是为数不多的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平等使用的场所——不过对于罪人而言这个“平等”仅限于公开赛的时候。罪人们尽量避免着和纯血发生摩擦以免遭无妄之灾,而绝大部分纯血也以与罪人谈话或者发生肢体接触为耻,清扫垃圾由专人负责,不必污了自己的手。双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均势,也逐渐有了实际上半固定的“纯血区”和“罪人区”的划分。体育馆的维护工人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在维护设施的时候一视同仁。伯里德叹了口气,如他所想,纯血们和罪人们互相不愿意接近彼此的结果是距离罪人最远的席位早早人满为患。伯里德不愿意浪费拒止项圈在“罪人区”开辟一方净土,只好选了个与“罪人区”隔了两三个观众席的地方提心吊胆地坐下,生怕沾了罪人的腌臜气。
体育场内实用的设备绝大部分是内战前黑金时代纯血苦工们的创造。虽然内战后又过了七十年,但只需要一点点修补就可以正常使用。安置在体育场四边墙上的四面巨型电子屏和安装护颈枕的舒适座椅可以让观众们不必低头劳损颈椎便能实时观赏比赛。今天的比赛分为十场一对一决斗,决斗的一方是新近被逮捕的反抗组织的罪人匪徒——然后在其中由它们自己选出的十名最强者,它们的对手是临时拉来凑数的十个纯血公民。几架无人机在赛场周围环绕着。它们搭载的摄像头清楚地记录下赛场中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在开赛前的准备阶段。整个体育场每一只眼睛——并不是所有罪人都有两只眼睛——都直接或间接地盯着为选手们的额头贴上电极的医务人员。这些医务人员几乎都是纯血雇员,因为罪人的身体不允许它们做太细致的手部工作。也正因如此,罪人观众的视线尤其焦灼。哪怕已经看过无数次这种罪人战士命丧纯血平民之手的表演赛,它们也依然保持着一点点“如果罪人碰巧能够击败纯血呢”的幻想。它们担心渣城早已与这些战俘用性命或别什么达成交易打假赛——即便它们也知道渣城根本不愿意为了罪人付出除了痛苦不幸与死亡以外的任何东西。它们担心医务人员趁机使坏,故意把罪人选手的电极片贴歪影响比赛结果——虽然为罪人选手贴电极片的几乎都是罪人雇员。它们担心每个罪人选手都遭受了胁迫不能发挥全力——可它们脖子上甚至没有拒止项圈的注射孔。
电极片布置妥当后,无关人员退出赛场。在这座体育场内的决斗是不会消耗生命的:决斗双方将自己的身体数据和意识借助机械上传到电脑里,在一处虚拟空间进行决斗,并切实决出生死或者其他方面的胜负。断开链接摘下电极,又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不过在生死斗中落败的人会自动成为赢家的财产,与死无异,虽生犹死。第一轮登场的两名选手的形象出现在赛场内所有的电子屏上。他们活动了一下身体,确认装置确实能还原他们的行动。右边较为熟练的是一身便服的纯血市民,他的装束与神态简直是在野餐时被临时拉来一般(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他向裁判团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便立正站好等待发令。左边比较笨拙而衣衫褴褛的是罪人战俘。虽然是头一次使用这个系统,但它很快适应了虚拟空间。它在电子屏上向它第一排的战友,不,狱友们比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走到虚拟空间内的比赛场上,向裁判们比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
裁判代表按下面前的蓝色按钮。两边选手的手上出现了他们想要的武器装备:纯血选择了一杆长枪——热武器时代的逗鸟棒;而战俘的右手上出现了一根火箭筒——它可怜的认知中最强的单兵武器。战俘又伸出左手,它的左手上浮现出一发□□。裁判代表又按下面前的红色按钮——比赛正式开始。
纯血选手两手抄起长枪一个箭步向战俘冲上去。战俘慌乱之下把□□向火箭筒里胡乱插塞,却因为搞错了方向始终塞不进去。纯血把枪横着一甩,枪尖直逼战俘的脖颈。战俘又慌又怕,它本能地用火箭筒一挡,反而把这杆枪挡了回去。战俘终于放弃了发射火箭筒的念头。它脑念一动,两手中的火箭筒与□□便掉了个个。战俘右手抄起□□就向士兵砸过去。纯血一个后撤步,猛一抬枪杆,长枪直接割断了战俘的右手,它再也拿不动□□了。痛苦与愤怒交织下的战俘用左臂挥起已经是摆设的火箭筒,像锤子一般向纯血抽去。纯血面无表情地单手举起长枪。他抓住离枪尖数寸的枪杆,另一头任它搭在地上。火箭筒径直砸在枪杆上的前一刻,纯血一抖枪杆,这才使得火箭筒没能直接砸断枪杆。紧接着,纯血做了一个转身。他像甩鞭子一般握住枪尖甩起枪杆,一杆子直接打在没来得及捡起火箭筒的战俘背上,把它打趴在地。战俘左手仍然不愿意松开火箭筒。它吃力地用右手撑地想要重新站起来,但这位纯血市民没给它这个机会。这位善良宽厚的好公民,妻子的好丈夫,儿女们的好父亲没有施虐的爱好,他那略微发福的身材仍然能够支持他摆出年少时的Pose,一枪洞穿了战俘的心脏,宣告了比赛结束。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裁判团为两人截断链接摘下电极,纯血选手站回他的队列,而战俘被警卫戴上了拒止项圈,拖着镣铐回到狱友们的看台,预备“观赏”接下来的九次羞辱。
整个体育场交织着纯血观众的呵欠声、呼噜声,以及罪人观众的一片死寂。最为吵闹的是那十名战俘所在的“包间”,它们对比赛结果相当不满,口中不断斥骂着“你们暗箱操作”“你们肯定是作弊了”“有本事真刀真枪地比一次”“我们没经过你们的训练”之类蠢话,为自己的失败、为罪人的弱小而开脱。
真是丑陋。如果我输了——伯里德的暗想只持续了一秒多钟。他很清楚纯血和罪人很难互相理解,他也没兴趣去理解那些渣滓。渣城的每个人,无论是纯血还是罪人,无论军职还是平民,都很清楚纯血生来比罪人强大。这份强大并不是与生俱来,也不是个体的强大,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纯血远远强过罪人。因为纯血比罪人强大,所以他们可以制定一个纯血压迫罪人的体系,然后由这个体系反哺纯血,纯血得以接受更优秀的教育、更全面的训练、更发达的科技。是故纯血一日强于一日,而罪人一日弱比一日。只有这些新近被抓捕的罪人或者始终贼心不死的罪人仍然抱着“人与人没有能力差异”和“纯血的强大完全是因为他们压迫罪人”这种蠢念头,甚至更蠢些的妄图回到野兽和罪人凌驾纯血之上的时代。正因如此,渣城官方会定期举办这种表演赛以羞辱罪人,打消它们试图反抗的蠢念头;同时也是为了警示尊贵的纯血:永远不要对罪人抱有任何怜悯。伯里德看着大屏幕上的回放。他使用的武器是狙击枪。虽然冷热兵器的格斗术难以相通,但至少要确保自己在近身格斗时不落下风。
战俘看台一直吵闹不停,以至于一位纯血母亲抱怨它们吵醒了自己的孩子。那位市民选手向警卫询问了些什么,然后摘下腰带上与一串钥匙挂在一起的遥控器按了一下。那位战俘脖子上的拒止项圈立刻向它的脖子里注射进毒素,结果了它的生命。这招立竿见影,战俘们瞬间就闭上了嘴。几个罪人自觉地凑过来,把那堆烂肉的脚锯断摘掉了镣铐,又把镣铐带走了:洗洗还能用。
很快第二场比赛便开始准备了。第二轮比赛是无性命之忧的文赛,不需要刚才的高精尖科技。战俘先选出了自己的选手,然后这个战俘从对面的阵列中挑了一个市民。接受对方检查、确保没有任何夹带后,两名选手被分别安置在两个相背的座位上。高精度摄像头足以照出两名选手脸上的汗毛,但罪人选手却已经抖成了筛子。它颤颤巍巍举起手,裁判代表示意它说。“……我我我我我想换换换个地方……”“不行。”裁判代表果断地反驳,“我们需要杜绝作弊的可能性。”“我们对这里不熟,他都来过多少次了!这不公平!”“就是!我们也应该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比赛!”战俘队的叫骂与喊冤一声高过一声,直到一位光荣的警卫用自己的微声冲锋枪让这些罪犯跳了个舞才消耗掉它们那多余的热情。裁判代表抽出两张试卷,放在双方代表面前。纯血代表很快就确认了这两份试卷是一样的,而战俘代表却磨磨蹭蹭,一副恨不能把眼珠子贴在试卷上的样子。它极力想要从字缝里看出两张纸的差别以此为自己一边那几乎注定的失败大做文章,其用心程度让观众们认为如果它知道“纤维”这个词,说不定会用“两张纸的纤维不一样”作为自己失败的借口。伯里德懒得瞧一眼。自己被选上作为纯血选手时才小学四年级,他很清楚那卷子的水平。那战俘大概根本不识字,只不过是从文字的形状来确定两张试卷有无猫腻罢了。伯里德打了个呵欠扭过头去:“对不住,劳烦帮我个忙——”伯里德和邻座的观众面面相觑,随即两边都讪然一笑:敢情两边都是希望对方能够在这次文化考试那注定的结果揭晓后把自己叫醒的。
尽管磨磨蹭蹭,但战俘代表最终还是没能找出两张试卷之间的差别,骂骂咧咧地交出了考卷。裁判把两张卷子放在裁判席上,双方选手各自选了一张。然后裁判举起手中小锤,在准备好的铜锣上敲了一下,宣布比赛开始。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比赛结果,尤其是文化考试的结果。这场考试最大的看点,或者说笑点,其实是罪人考生的窘态。文化考试似乎可以激发罪人体内的怪物的血统:把笔当做武器冲向裁判被警卫一枪毙命的、用笔在自己的身体上打洞的、把笔插进不该插的地方找乐子,搞得笔杆满满沾上秽物,然后似乎是嫌弃不够大而一把扔掉的……花样之繁多甚至可以拍摄一部专题电影。正因如此,今天这只拿着笔在试卷上写写画画的罪人可谓是远远超出了罪人的平均水准——尽管它甚至不晓得摘下笔盖而且还把笔拿反了。几架无人机紧紧盯着它,这个“创举”将会被完整记录下来,用以分析罪人的进化水平,最终服务于全体纯血贵胄。
历史上罪人确实拥有受教育的权利,但那是内战以前的陈年旧事。内战后,罪人的平均知识水平暴跌到了与异类怪物差不多的水准,但凡是稍微“长了点脑子”的罪人几乎都是由纯血自甘堕落而成的新生罪人;或者是家族中与多名纯血杂交的子代,血统没那么多的怪物成分。
时间到了。裁判代表又敲了一下铜锣,但还是用一枚子弹结束了罪人选手的作答。伯里德揉揉眼睛,在确保不至于打到邻座的前提下伸了个懒腰,看着屏幕上的答卷。裁判团先展示了纯血选手的答卷。这位选手正处在绝赞的青春期这个坐不住的时间段,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与边上的标准答案一比照,还是做出了看得过去的回答。裁判代表撤掉了纯血选手的答卷,慢条斯理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捏起一小块纸放在答卷处——一小块被蹂躏得原形莫辨的纸,上面沾着些未知液体。胜负不言自明,也没人在乎。在这一关,纯血们无法想象自己输给罪人,罪人也无法想象自己战胜纯血。
前九场比赛都很快结束了。第十场比赛的内容是指挥能力,指挥小队消灭对方小队。一个罪人自己站出来,一把推开身边的警卫,自己走上台。从它身上的疤痕看来,似乎是领队,至少也算是“战功赫赫”。伯里德饶有兴致地看着它。纯血选手也冷静地走上台,他在躺椅上躺好,听任医务人员给自己贴上电极片。另一边的罪人选手也安静躺好。很快,大屏幕上就显示出了比赛场地:城市废墟。
和绝大多数观众预想的不同,虽然纯血选手的指挥确实稳固,但竟然被罪人的小队吃掉了一个队员,而且足足拖延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击败罪人小队——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先例。当罪人小队击败纯血小队的队员时,全场的罪人几乎都站起了身,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一般。而纯血的坐席则一如往常。他们要么怀抱绝对的自信认为纯血的胜利是注定的——虽然事实如此,要么是不在乎这一个人的胜利能改变些什么。毕竟这个匪帮队长的对手只是一个普通的纯血高中生,——如果是高一,那么她在此之前连枪都没碰过。
话虽如此,这个罪人的“战果”已经足以引起有心人的注视了,无论这有心人是罪人还是纯血。伯里德淡定地看着下面的医护和警卫把那个罪人带下去。他可以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关于这个罪人的一切信息都会被扒出来。它的□□将被分解成分子、原子和无数数字。它将作为一份文件被所有纯血阅读,从中分析野生的罪人们进化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对纯血造成威胁,需不需要对其出生地进行净化……
看来是不需要了,伯里德看着大屏幕。大屏幕上放出了医护人员的化验报告,和其他身份证明文书。报告的结果是:这名在指挥竞赛中成功击杀一名纯血指挥下的士兵的罪人,它有1/4的纯血血统;而它犯下自甘堕落罪的那名罪人祖先早早被处刑了。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这个背叛同胞的渣滓没有创造出更多足以威胁到纯血的高能力罪人。
伯里德随着人流走出体育场。他对比赛的结果早已感到麻木,他没能从这次比赛中得到任何知识。但是伯里德以外的可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