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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场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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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云逐渐远去了。
渣城远郊的住民们依然不敢立刻离开地下洞室。至少要等天花板渗下的水可以让乌鸦喝下去,这才能证明地上的毒气已经消散,足以存活。
在这个狭小的避难所聚集着不少罪人,另外还有三只怪物。每个怪物都用绳子牵着几个罪人。和它们被掳到城里的同胞不同,这里的罪人脖子上没有拒止项圈。怪物的身体上包裹着足以蔽体的粗劣钉合的布料。奇怪的是布料似乎是很不错的料子,像是绸子的,却又闪着斑斑点点的金光,可能是织入了金丝。其次是被它们牵着的几头罪人,似乎是按怪物的趣味穿上了衣服,或者说被某种织物遮挡了一些皮肤更合适。其他的罪人几乎不着寸缕,只是抹了些黑色的纹路作为某种崇拜或者图腾。
在“座”的“人”们围着一张破烂的木制家具。它似乎是一张桌子,抽屉早就坏掉了,这里没人能修。桌案上放着一盏油灯——一个盛着点不知什么油的玻璃片,和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册子,封底不见了,脱色的封面也只剩下一半,写着两个“平”字,但这里没人识字。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破破烂烂、锈迹斑斑难以辨识原型的武器。
“……六十七人。又被抓走了。”一个“男人”沮丧地说,“继续供应食物足够的,我们很难。缺乏那样的劳动力。”一头怪物发出了恐怖的呜咽。它抖了抖自己攥着的绳子,这绳子的另一头捆在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的脖子上。像是感受到主人的责难一般,这个“女人”挪到稍微靠前一些的地方,用明显缺乏氧气的声音半死不活地说:“你们的同类,向他们要。那就。”说完,这个“女人”立刻缩回了怪物的身边,撕开口器舔起它的腹足。但怪物很明显还没说完,它猛一抖绳子,这个“女人”便被甩到那几个罪人面前。怪物嘶吼一声,那“女人”便满脸痴态地翻译着:“不是还有吗?不少人。更重要,更少。我们。你们便(读biàn)宜。你们死。为我们。”怪物满意地点点眼柄,把那“女人”牵回来。
“没有人!我们!武器!”没等刚才那名“男性”罪人回话,另一个罪人便冲上来怒喝一声。它怒气冲冲地空挥了一下拳头——这把那几条怪物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个罪人立刻从怪物身边窜了出来——它们与怪物长期生活,被烟雾一般的物质环绕着,已经很难看出人型了——它们龇牙咧嘴恐吓着那个“不敬”的罪人。而另外几个罪人撕破自己的口器,准确的说是曾经被称为脸颊的部分,这样它们的“舌头”可以伸得更长,借此安抚它们的怪物主人。“没关系。主人,我们才是。”与刚才那个不同的另一只怪物缓缓开口。“尊贵的,黑色。阿……砸的,黄色,”它停顿了一下以校准自己的读音。“腌臜的,黄色。为我们去死,你们。低贱的。”这次它“说”对了。“平……灯,可我们……”那个激动的罪人还没来得及说完,一直没发话的那个怪物立刻冲出去,把它一口吞下了。它头颅中间的那只眼睛轱辘转动了一下,然后它的表皮便浮现出刚才那名罪人的“脸”。这头怪物的“壮举”让它牵着的罪人舔得更快了,它的表皮像是兴奋一般泛起红晕。
“平等。你们,我们。”没等怪物挥绳子,一头罪人便蠕动着从怪物“下腹”的皮褶里钻出来露出一个头,紧接着是没有皮肤、露出几束肌肉的上半截身子。它继续说着:“说了算平等,我们。不配,你们。不服从我们,你们,歧……”“歧视。”“歧视,我们。”在适时冒出的另一个脑袋的提词下,这半个罪人终于表述清楚了:平等由我们说了算,你们不配。你们不服从我们,你们(就是在)歧视我们。说完这一串,这两个罪人立刻缩回怪物的皮褶里,温差搞得怪物忍不住抖了一抖。
只是听到“歧视”这两个字,室内另一边的罪人便已经噤若寒蝉。远离城市的荒野没有任何法律可言,“歧视”就是最大的罪。这两个字被刻写在罪人的脊椎上——它们不知道“基因”或“遗传因子”这个词,让它们不敢冒犯异类怪物,只能对其俯首帖耳。
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罪人们低着头离开狭小的避难所,灯光被它们带起的风吹得忽明忽灭。没等主子发话,一只罪人立刻冲出去撕下本子上的一张纸护住了火光。它撕扯着自己的胸口试图撕开自己的皮肉。但怪物认为这太慢了,弹出一条触手“帮助”自己的小奴隶划开了它的皮肤。这个罪人丝毫不敢怠慢,努力挤着自己干瘪的胸部,把脂肪挤在那作为油灯的小玻璃片上。灯火燎在它身上,散发出烤肉的焦香——很显然,这勾起了室内所有“人”的食欲。不过须臾功夫,室内少了一个罪人,多了两具残缺的骨头。
怎么做,我们要?走在走道里的罪人都在沉默着考虑这个问题。它们早已记不清自己的哪一代祖先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曾经的黄金时代:不同种族的人们平等地生活在金光闪耀的宫殿里接受半人们的照顾;半人们获得主人们的赐福得以擢升为自己这样的完人;那些最低贱的、固执地不肯放弃所谓血脉纯正性的半人们被抓起来作为工匠或者充军……如今他们只能远远望向那座闪耀着金光的恢宏堡垒,咒骂着窃聚其中的半人奴隶们,躲避着从那堡垒里飞来的天灾云。
几个拎着各种粗制滥造的器皿的罪人向更深的地下走去。所谓的器皿其实是从这座半地穴式建筑物的家具拆下来的碎片。曾经辉煌灿烂的大厅和会议室如今早已变成生产食物的种植场。因为地面沉降,这座曾高数十层的建筑物只有四五层依然留在地面以上,“大厅”和“会议室”也因此深埋地下。也正因如此当从天而降的毒雨流滴到这个种植场时,其毒素已经降低到足以被经过筛选与进化的培养仓吸收而不致死的水平。领头的罪人侧身挤进早已因变形无法开合的“门”——它们不知道怎么维修。微弱的火光勉强照着室内的景象:几个长着手脚和头颅的培养仓被织物拧成的绳子固定在柱子上,透过它们透光的舱盖可以看到其中的生命。“培养仓”是经过净化和选育的罪人。它们接受供养,借此为整个族群提供食物和劳动力。当它们无法生育了,它们自己也将会变成食物——这些因为长期不间断生育而干瘪的身体,尊贵的主人是不屑于品尝的,但它们又不愿意便宜那些低贱的普通完人奴仆。这些培养仓们对此相当愤愤不平,但又没什么办法。它们退化的视觉器官分辨出了光线,根据捕食本能向光源挥舞着细瘦的肢体。农夫们仔细检查着这些培养仓。它们把器皿里面的糊状物——异类怪物的恩赐,它们的代谢物与□□——倾倒在这些培养仓的口器里,然后拽起它们的“头”方便它们咽下去,然后又看了看它们的舱盖——肚皮,观察其内部生命的生长状态。培养仓们大口吞咽着饲料。它们对异类怪物的□□有特殊的感觉,即便是经过自然发酵的□□也能快乐地大口喝下。与之相对的,完人的□□对它们而言是极为有效的催吐剂。
每个培养仓所养育的生命都不相同。它们可能是罪人与异兽的混血,也可能是罪人与罪人的子嗣。更像“人”的可能刚出生就会作为食物献给异兽主人——这鲜嫩的肉食很适合它们高度进化的消化系统。或者“幸运”一些的完人个体会平安长大,有幸继续照顾异兽主人们。普通完人是不会有子嗣的。它们不配使用培养仓。对于尊贵的异兽主人而言它们的子嗣甚至连食用价值都没有,只是白白浪费饲料罢了。
饲料很快散发完了。“咔咔——咔咔——”一头完人用上下颚发出敲击声示意。它的声带因为毒雨被毁坏了,牙齿被异兽主人拔光了,脸颊也早就被自己撕烂了。一头完人向它看过去。这个完人使用肢体语言,指着面前的培养仓:里面的食物已经成熟,可以采收了。作为头领的完人一把扒开培养仓的泄殖腔,让内里的肉块和消化废物一起流出来。完人抓起蠕动的肉块,连同脐带和胎盘一起放在一块宽大而不规则的木板上准备献给异类怪物,由主人们决定是要保留作为劳动力还是作为珍贵的食物直接吃掉。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一头异兽前来为这个培养仓播种,让它进入下一个生产周期。
这个地下设施发生的一切都在渣城的监视之下。中继无人机和微型间谍机器人组成的监视网把这些罪人和异兽的一切行为实时投影在显示屏上,这也搞得教室里充斥着呕吐的气味。罪人学生们忙不迭地用舌头和身体的其他空洞清洁容纳这些呕吐物,生怕异味惹到教室里尊贵的纯血贵族们,然而收效甚微。不止这间教室,整个雷必斯顿城每座公共建筑物的每块公共显示屏都在播放着这出荒唐戏。约瑟尔粗略对照了一下显示屏上大快朵颐异兽□□的罪人和身边舔食纯血呕吐物的罪人:“果然,这些恶心的垃圾只配吃我们的排泄物!”“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会产生与罪人和异兽平等这种疯癫的念头。”齐勒尔附和着,“幸亏他们及时悔改了,不然我们恐怕也得像那些生物培养仓和罪人那样伺候异兽呢!”“杀光罪人!为什么还要容忍这些该死的垃圾?”一个声音在教室响起来。然后是越来越多的附和声与赞同声:杀光它们!这些废物只是在浪费纯血的钱!我们不需要这些罪人!把罪人赶出城市,把世界还给纯血!班长,那位看上去细瘦柔弱的少女,她努力克制着心情,两臂微微颤抖着,努力遏制着用圆规刺穿身边正舔食呕吐物的罪人同学喉管的渴望。在愤怒的声浪中,罪人学生们瑟缩在罪人那侧的墙边,生怕——或者隐隐期待着被纯血贵族们推出窗外摔死在下面的路面上。有几个罪人还贼心不死一般盯着地上残存的纯血的呕吐物。这些罪人吃纯血的秽物几乎都是为了争宠与献媚,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纯血贵族的呕吐物与排泄物确实比罪人学生的饭食有营养得多。
在声浪稍微低下来一些后,老师和学监试图熄灭这股怒火:“静一静,同学们。稍微克制一下。这些罪人是全体纯血的公有财产……”“我们不需要这种肮脏的财产!”“这世上不需要这种垃圾工具!”“没有任何事情必须依靠罪人去做!”反对声此起彼伏。
罪人学生们根本不敢反驳。一个以罪人的水平来讲略有姿色的雌性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大约一百年前,罪人被称作完人。当时“她”——这个概念已经不再适用于罪人了——可以高兴地穿金戴银用各种方法伺候异类怪物,然后领着国家发放的补助金——这补助金自然是从纯血身上榨出来的——的异类怪物主子或许会看心情赏赐她与它们共度春宵的神圣机会。而“她”又可以看心情让低贱的纯血渣滓观赏自己与异类怪物主人的安眠聊以自娱,不过一般而言那些“下头”“便宜”的纯血根本没那个资格。时过境迁,如今这些低贱肮脏的罪人连服侍现在的主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且它们也根本不知道那样的时代。
伯里德是纯血当中极少数的无视主义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看那恶心的监控视频。比起“观赏”罪人们的丑态,自己手头的作业重要得多。伯里德眉头紧锁,想要在一群想要献媚的罪人中进行研究工作是很困难的,何况还有不绝于耳的吵闹声,与劓鼻难掩其臭的呕吐物气息。伯里德叹了口气,用遥控器把面前几头试图向自己寻求庇护——或者直接点,谄媚——的罪人送去投胎了,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数独上。
下课了。几个罪人把被麻醉的罪人抬去医务室,另外几个罪人在清理罪人的尸体。不过大部分罪人都在争抢着舔舐地上纯血贵族学生们的呕吐物。其中几个罪人为了一点点半消化的“肉”——它们其实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而假模假式地争抢起来。这种争抢行为也是为了取悦纯血贵族。这种取悦行为被刻在它们低贱的基因里代代相承,就像它们曾经为了异类主人的青睐而彼此玩闹式地对打一样。正因如此,当它们注意到纯血贵族根本不接受它们的谄媚时,它们的争抢便没那么热烈了,只是为了抢夺食物而行动罢了。齐勒尔用遥控器示意一头罪人搬开面前碍事的尸体,走出了教室。
“啊,伯里德前辈!”齐勒尔注意到努力甩开腿上尸体的伯里德,兴冲冲小跑过去。“齐勒尔?抱歉啊,让你看到——”伯里德打了个手势,一头临近的罪人抢着推开另一头罪人,冲上来扒掉了这具死前仍试图求得尊贵的主人青睐的尸体,解放了伯里德。伯里德满意地示意这头罪人赶紧滚蛋,说完了后半句:“——难堪的场面了。”他右手扶额长叹一声。“虽然我经常说不要为罪人浪费时间和精力,可惜它们不会为我们浪费时间和精力啊。”“毕竟这些东西活到现在几乎都是因为它们擅长献媚,不然根本没有异类怪物愿意协助它们增加数量。”齐勒尔附和着,“对了伯里德前辈,你马上要毕业了吧,有什么打算吗?”“不确定,但肯定不会留在这个渣城。”伯里德回答得斩钉截铁。他趴在水泥瓷砖护墙上。“齐勒尔,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渣城城郊的罪人永远处理不完吗,明明每天都有无数纯血把它们从外抓进来让它们干活?”齐勒尔摇摇头。伯里德也没太在意齐勒尔的反应。“因为渣城不被允许灭绝罪人。前些天的纯血私课上,老师教导我们说: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不能离开这些罪人。虽然……”
齐勒尔呆住了。“纯血不能离开罪人”,这个理论早就被证伪了!齐勒尔的脑内轰隆作响。伯里德之后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到。“离开罪人,纯血只会生活得更好”,这才是真理……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伯里德轻叹一声。“我们不会灭绝罪人,但我们,作为纯血的全体,一定要保持对罪人的绝对统治地位,绝不能稍微给任何罪人哪怕一丁点好脸色——这就是上一次内战留下的深刻教训。”他抛下呆愣的齐勒尔,独自离开了。上课铃快要敲响。
齐勒尔和城外的罪人此刻想着的是同样的东西:只有自己族群的统治地位,绝对不能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