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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堂历史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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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们的新任历史老师。”微秃的高瘦男人看着下面的学生们,“请大家把课本翻开到第三百二十四页。这堂课继续克雷莉尔老师上次的授课内容,从战前开始讲。”
齐勒尔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课本上。实际上整间教室就没几个人会对历史抱有兴趣:他们都是从出生那一刻就开始学习历史尤其是内战历史了。产房的屋顶上、街边房屋的栅栏墙上,几乎都是和渣城历史有关的绘画与艺术作品。就连渣城远郊那毫无人烟泛着生物毒剂的暗黄色废墟都是一种历史。但很显然,老师并不在乎谁在乎历史谁不在乎历史,他是拿薪水办事的人:“……三百五十年前是我国的黑金时代。当时我们纯血和罪人还没有如今这么大区别,或者说今天的罪人都是在黑金时代开始分离出纯血的。”嗯对对,齐勒尔低头看了看自己象征血统纯正的黄色皮肤,又往左边的罪人坐席瞟了一眼:四只耳朵的、嘴角咧到耳朵根的、眼球向外凸出的——这些东西是罪人的底层,它们夹杂着怪物的血统。不过大多数罪人除了戴着拒止项圈以外和普通纯血人没有太大区别。当时全国经济发展达到鼎盛,以至于人们愿意饲养一些宠物,有些人甚至会给予动物以人类的平等待遇。最疯狂的……齐勒尔想起了之前帮伯里德学长一起清扫宿舍时翻出来的相册,几个纯血“人类”——现在当然是罪人了——在和一些无人形的怪物□□的图片。他记得很清楚,图片上的罪人那夹杂疯狂与欢乐的表情,以及哼着小曲的伯里德面无表情把图片扔进金属盘里烧掉的样子。现生的罪人就是它们的后代。这些罪人“同学”的脸上都多少有一些局促与恐惧,几个“女性”罪人怕得把头埋在双臂里低声沥泣。老师嫌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掏出遥控器对着声源按了一下上面的蓝色按钮。罪人脖子上的拒止项圈立刻将浅蓝色的麻醉剂注射进罪人的颈静脉,它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异类怪物是渣城及其所在国家的生态灾难。它们可以对周围的动物进行同化,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族群。遗憾得很,人类也不能除外。齐勒尔曾经近距离观察过一群被军队抓起来、放在广场展览的异类怪物,它们的外貌千奇百怪,但唯独没有人形的肢体,也就是说它们没有任何做精细活的能力,只能使用原始工具——但数量多了也麻烦,齐勒尔看到过一个职业清洁工人在工作三天以后呕吐的场面。
“但是好景不长,一场瘟疫对我国的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全国范围发生了大规模的经济倒退,一切都要为瘟疫让道。可这种时候,一部分纯血,却要求其他纯血牺牲自己,甚至要求为他们饲养的那些异类怪物保持生活质量。”老师明显激动起来,他用力锤着桌板,齐勒尔不禁担心起自己头顶上的灯具安装牢固程度。
说到异类怪物,齐勒尔不禁想起一本图画册。画册里几个孩子围在异类怪物的身边,一个孩子与怪物牵着手,一个孩子坐在怪物的腿上——那本画册即使是在记忆里也是破破烂烂的,现在估计连纸张都要烂了。现在想来,那画册说不定是引入这些动物时的广告宣传册吧。
“喂,喂。”齐勒尔感受到自己后背被戳了两下。他把头往后仰了一下。齐勒尔身后是普雷托,以他的身高坐在靠后的位置不太容易。他努力压低声音:“看外面。”齐勒尔没搭理他。每个战后的渣城人都知道“外面”的情况,每月中旬总有一天会举行一次针对罪人、异类怪物和渣滓的公审和处刑。巨大的囚车在路面上的轰鸣可以清楚地传到教学楼,齐勒尔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同龄的普雷托会对这种事情抱有兴趣。“咳,咳。”老师注意到了走神的普雷托,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对照着座位表:“普雷托,对吧……你来解释一下黑金时代这一名称的由来。”
普雷托站起身子:“黑金时代,是取黑色与黄金的一半而组成的词语。国家当时正处于真正意义上的黄金时代,但真正意义上的纯血国民却生活在黑暗中。当时国家拥有世界领先的军队、财富和科技,但军队在保护着非国民,财富被用于供养非国民,科技被用于服务非国民,就连我们纯血的祖先也要服务非国民,只为了能够分得一点残羹冷炙。因此,当时被称为黑金时代。”老师点了点头。“坐下吧,普雷托。说得还可以。不过你要是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那边街上的罪人那里,我可就要向学监申请,让你也加入它们了。”老师拿着教鞭指了指教室最后的壮硕男子。他的衣领上别了一个蓝色的徽章,这代表着他的净化派身份;而他的臂章则说明他是学监,是这间教室此时的主宰。听到老师的发言,学监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种威胁的效果显而易见。普雷托立刻绷直了身子高喊一声:“是!学生不敢了!”然后杵着坐了下去。老师满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铁丝框眼镜。“普雷托刚才漏说了最重要的一点:黑金时代并不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现实。越来越多的黄金被用来装点异族怪物和它们罪人奴隶的公馆,而其他纯血公民的住宅区却常年一片漆黑。这才是黑金时代的真正含义。”老师取下眼镜,掏出一小方麂子皮细细擦拭。随后他戴上眼镜,举起麂子皮挥舞着:“同学们,看看这方麂子皮。班长,你过来看看,看看这麂子皮上面有什么。”班长是一个清瘦而美丽的纯血女生。她走上讲台拿起麂子皮仔细观察着。“这上面绣了金线。”老师自己揭穿了谜底。“麂子皮上用金线绣出了一个符号。好了,你回去吧——”班长走回座位后,老师把这块麂子皮放在了展示台上。“这个符号是罪人们下贱的证明。它们自愿放弃了身为公民、身为人类的自尊,用这个符号表示自己自愿成为异族怪物的奴隶、工具与繁殖仓。就是这样的货色,还敢让我们,天生的贵胄,高贵的纯血贵族,去服务去保护它们!”
整间教室没有人有异议。几乎每个渣城的孩子,他们的爷爷辈都经历过甚至参与过那次荣耀的内战。他们还小的时候,经常能见到一些老头子掏出一枚徽章在午后的太阳下仔细擦拭,向附近的孩子们讲起从前内战前的故事。故事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的:当年啊,只有那些怪物,和怪物的奴隶,有资格接触到这些“黄金”呢。这一块勋章,也是从怪物们和罪人手上抢回来的黄金熔铸成的啊。那些罪人从它们的怪物主子那里,得到了黄金,就拿去装饰在皮鞭子上、贴身的衣服上,或者直接嵌在自己身上,去逗它们的怪物主人开心。它们用装饰着金子的皮鞭子,让我们去参军、去保护它们和那些怪物……
齐勒尔,以及教室里所有的纯血渣城人,几乎都听过这样的老故事。每个孩子都很清楚,黑金时代的纯血被普遍视作下贱的肮脏种族,以至于根本无法接触黄金这种“尊贵”的金属甚至年轻的纯血都是靠着罪人的行为来认识黄金的价值的;异类怪物不能理解黄金的价值也不擅长精细的加工,但它们知道人类喜欢黄金,便像给鸽子投喂面包屑一样向罪人赏赐黄金,看它们为了黄金而压榨纯血、为了黄金而争宠献媚自相倾轧,借此取乐。因此可以得出结论:所有精加工的黄金制品,只要是黑金时代的产物,就全都是罪人天生下贱的证据。
“值得庆幸的是,一位英雄,”啊来了来了。齐勒尔翻了个白眼,接下来的故事也是耳熟能详的。齐勒尔对那位英雄毫无半点不敬的想法,但他实在是听腻了。“他是所有渣城人中第一个意识到情况不对的人。他首先意识到无论是异类怪物还是罪人,它们本身是不参与生产的:异类怪物只有自己的动物本能,而罪人只知道制造刑具、开发刑罚以及讨好异类怪物。在工厂为所有人生产食物衣物的人是纯血;在军队负责保卫异类怪物和它们的罪人仆从,镇压纯血同胞的战斗员是纯血;在兵工厂开发武器制造武器的工人也是纯血。绝大多数纯血人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异类怪物、罪人和他们自己的价值。这位英雄让一个想法在纯血中广泛传播:所有的纯血都是天生的贵胄,所有的怪物都是下贱的动物,所有帮助怪物的人都是肮脏的罪人。这位英雄直接奠定了现行法律的根基。”老师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激动的心情讲述着历史。齐勒尔的视力很好,他清楚地看到老师的手指在掐着自己的掌心。
“……实际上,有一种说法称这种思想并不是英雄的首创,他只是把异类怪物和罪人的说辞换了个方向。不过那不要紧,”老师恢复了理智,冷静地说:“刀刃本身没有功过之说,那要看人们把刀刃对着谁。”
课间铃打断了老师的授课。他把手中的钢笔放在摊开的教案上再合上教案,这样一会儿他就可以方便地找到授课内容。他走到教室后排,坐在学监边上的空位置上,借此监督学生们。几个罪人学生把他们因为麻醉剂而倒下的同类扛去医务室。医务室并不是为了给罪人提供救治而准备的:如果拒止项圈内的麻醉剂在一定时间内没有得到补充,拒止项圈会自动注射剧毒剂。
齐勒尔看着这些罪人吭哧吭哧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身后的普雷托往它们前进的路上撒了一把霰弹里的钢珠,然后齐勒尔就听到了罪人们的苦叫与哀嚎——紧接着是普雷托的苦叫与哀嚎。学监用一枚步枪子弹在普雷托的脑壳上重重敲了一下:“普雷托!不要为这些货色浪费弹药!”这位大块头学监面色阴郁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是的,学监、警察,以及渣城的所有人,如果他们展现出了对罪人的“保护”,如果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自甘堕落自寻死路想要加入罪人的行列,那就只会是出于对浪费资源的反感罢了。
“啊嘶——好痛……”普雷托揉着脑袋叫苦。“真是,拿罪人逗逗乐子有什么不行的?有子弹不打罪人,却用来惩罚我们纯血!”他掏出衣兜里的遥控器瞄准罪人席位上的罪人,那些罪人立刻浑身颤抖,几个罪人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当大块头学监把视线投过来时,普雷托又把遥控器收起来了。“别这样普雷托,罪人的贱命死不足惜,但它们脖子上的项圈,项圈里的麻醉剂和毒剂都是要其他渣城人给它们付钱买的!”齐勒尔仰起头闭上眼睛劝解道。齐勒尔不禁也头疼起来。如果使用罪人生产这些东西,子弹项圈药剂,明明可以省下大笔成本的,可一纸“罪人不可接触任何武器”的条文断了他的期望。
齐勒尔冷漠地看向这些肮脏的罪人,它们即使是课间也不敢离开座位,以免与尊贵的纯血产生冲突。齐勒尔从几个罪人的脸上看到了痛苦的神色。这是罪人高于异类怪物的证明之一,因为异类怪物本来就无所谓厕所,它们总是随地排泄,然后由罪人——以前也包括被罪人拴着的纯血奴隶——进行清理。相较之下,至少罪人对随地排泄或多或少保存了一丁点羞耻心。
很少有学校会为罪人准备卫生间,至少齐勒尔所在的这所实验学校没有。因此齐勒尔大概猜到了它们面露痛苦的原因。如果有谁启动它们的拒止项圈让它们昏过去或者死掉,它们就会彻底管不住自己的膀胱和肠道了。因此从罪人,到齐勒尔,老师,到学监,甚至整座学校对这种情况毫无办法,只能祈祷它们管好自己的括约肌。当然,如果真的失禁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些罪人都难逃一死。
齐勒尔惊觉普雷托似乎对罪人的失禁抱有期待,他甚至做了一个口型预备吹口哨,勾引起罪人的尿意。普雷托,你最好安分一点,齐勒尔和学监用眼神警告普雷托。而老师,他早已沉浸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书本当中——似乎是一本讲述英雄是怎么处理罪人的小说。可惜得很,上课铃和学监合力——主要是学监——把意犹未尽的老师拖出了小说中,拎到讲台上。老师注意到了那几个憋得面色发青的罪人。他用教鞭指着它们示意学生看过去:“在内战解放纯血之前,纯血们也被罪人和它们的怪物主人这么对待着,这还只是最基本的!当时的纯血不得不与肮脏的罪人们住在一座楼里——普雷托,别这样,”老师皱起眉头看向齐勒尔的身后。普雷托呕吐了。“你,你,去帮……诶?”老师刚点起两个罪人,似乎想让它们去找来清洁用具清理那一摊秽物,没想到普雷托刚看到那两个罪人,又猛地吐了一大口。“唉,……亚里茨,带普雷托去厕所。弗蕾尔,你去找找拖把清理一下。”老师一手扶额,无奈地说。普雷托两边的纯血,即是亚里茨和弗蕾尔,依命行事。
三人离开教室后,老师继续授课:“当时的纯血,他们所遭受的就像今天这些肮脏下贱的罪人一样甚至更糟。他们不被允许使用楼里的电梯。他们如厕时,经常有罪人闯进来要求纯血离开厕所,由罪人优先使用。这些罪人甚至要求纯血滚出宿舍楼,这样罪人就可以享受更大的住宿面积——可从宿舍楼到电梯到厕所都是纯血建造的,该滚出去的是肮脏的罪人!”老师一拳砸在铁皮讲台上,这巨大的声音直接把一个罪人吓得屎尿齐流。这个罪人立刻滑跪在地上想要磕头恳求原谅。老师毫不犹疑立刻掏出遥控器摁下开关,只见拒止项圈上的紫色液体渗入罪人的脖颈,罪人立刻没了声息,而它的□□很快冒出了巨大的异味。“你,你,还有你,”老师随手圈了几个罪人,“把它扔出教学楼。然后你,还有你,去把这摊东西清理掉。”可还没等老师发话,几个罪人,包括不少没被圈到的罪人,像是争抢一般把地上的秽物塞进自己的嘴里,用舌头舔舐地上的浊液,简直是在争宠。刚才被圈的三个罪人扛起尸体,从身边开着的窗户把它扔到下面事先准备好但早已被罪人的尸体塞满的垃圾桶里。秽物沾染了它们勉强蔽体的制服,它们就用手抓起塞进嘴里。很快,地面与室内就以一种匪夷所思而非常恶心的方法恢复了“洁净”。
“都看到了吧,同学们。”老师嫌恶地看着这些罪人——其中一两个争“食”最激烈、吃下去最多是罪人甚至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让学生们看。大部分学生都有些反胃。“现在它们做的,正是它们曾经要求我们的纯血祖先所做的。现在它们遭受的,正是我们的纯血祖先曾遭受的,甚至更糟。齐勒尔,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纯血祖先比今天的罪人更不幸。”
“这些罪人被奴役是因为它们弱小和无能。它们并不是天生肮脏下贱,而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和无能而肮脏和下贱。而我们的纯血祖先不一样,他们明明很强大,却不得不被比自己弱小的异类怪物和罪人奴役。因此我们的纯血祖先更加可怜,也更加耻辱。”齐勒尔站起身,很快很果断地回答了问题,然后坐下。
“回答得很对,齐勒尔。感谢英雄的付出,我们的纯血祖先终于告别了这种不幸的地狱,用罪人和怪物的污血洗净了自己曾不得不服侍它们的耻辱,而且不需要忍受和那些畜牲‘平等’!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在下课铃声中老师向学生行了一礼离开教室。他恶狠狠地向罪人啐了一口浓痰,而这口痰还没等落地就被罪人们争抢着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