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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小调难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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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报、国……”
邓阳把脑袋伸到程家齐上方听着,只听得他在梦里呓语的一句“精忠报国”,不知道先生又梦到什么了,邓阳心想。
程家齐明显睡的不太安稳,眉头皱着,像是抓不住什么一样,手在被子里轻微的动着,终于像是抓住了什么,梦却醒了。
程家齐腾地坐了起来,吓了邓阳一跳,连忙去扶,程家齐坐在床上,神色还很懵怔,忽然蜷坐着,把头埋进膝盖里,没有发出声音,就那么坐着,但邓阳觉得先生应该是哭了。
邓阳沉默着把床上用的小桌子放好,又把熬好的粥端到上面放好,放了一个铁勺在里面,坐在床边对程家齐说:“先生,您刚醒,喝点粥吧。”
程家齐没应声,邓阳又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先喝口水吗?”
还没等程家齐应,周江先说话了:“先放那儿吧,家齐应该是没听见。”
没听见?邓阳看了看程家齐,最终没问,把水杯放好先退出去了。
守着程家齐的小护士在程家齐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去通知了周江,现在跟在周江身后,手上拿记录本,一副严正以待的样子。
“周医生,现在怎么办?”小护士问道。
周江拖过椅子坐在床边,说道:“你也搬把椅子来坐着吧。”
小护士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坐在了周江旁边。
“家齐?”周江试探着开口,程家齐动也没动。
周江又把手放在程家齐的肩膀上试探着拍了拍,程家齐环着膝盖的双臂动了动,抱着膝盖紧了又松,手指紧攥着胳膊上的衣袖。
醒着,但是不愿意理人。周江叹了口气,像小时候哄他和崔翎一样哄他:“小满,怎么不理人?我给你带了糖果,你喜欢吃的那个味道。”
说完,真从兜里摸出几颗糖果,手握着糖果来回搓着,发出细细的沙响。
程家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膝上和手臂上的布料洇湿了几小块,看的周江心疼,一切都在变好,只有这个弟弟留在过去走不出来。
周江从手里拣出一个糖果,剥开糖纸,递到程家齐唇边,程家齐像小时候一样不客气,随手接过捻进嘴里含着,嘴巴抿了抿,像是在检查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不是靖云买的那个糖。”程家齐说。
“是,现在找不到那个糖了,但是吃起来味道差不多,你嫂子特意给你买的。”周江松了口气,背靠在椅子上答道。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有些往好的变,有些往坏的变。
听着程家齐说的话,周江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但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坏的,都变不回去。
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吃完糖把饭吃了?”周江试探着开口,“加了白糖,甜的。”
“嗯。”程家齐两三口把糖嚼了咽进肚子里,抬起手去端碗,有些没力气,于是问周江:“我睡了几天?”
“快三天了。”
三天?总感觉现在睡的比以前更久了。
“其实你也醒过,就是意识不太清醒,人昏昏沉沉的,也不和外界沟通,呆几分钟就又睡过去了。家齐,我希望你振作起来,现在这个样子,无论是谁,都不希望看见,对吗?”周江说着站了起来,手搭在程家齐的肩膀上,手指都在抖。
为什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没事的,江哥,你别太担心。”程家齐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听到周江说的话,反而腾出手来拍了拍周江,安慰起周江了。
怎么会没事呢?周江看着程家齐,眼睛都变得湿润了。
他是医生,他知道,程家齐现在的状态如果不加干预,只会更加坏,他在英国修了医学,因为战事与追求的原因,后面赴美深造时又研修了精神分析学,崔芸因为各方面的原因,在英国留学后就回了国,那时候他跟着回去呆了一段时间,崔、洛家战时都在申市的租界避风头,还算安稳,程家已经没人了,洛靖云也不在,崔家小子在军部倒是混了个官做,崔恒在他手底下做副官。
他才知道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战火烧的太快,世事也变得太快,洛家本来就在租界,只是位于租界外的程府换了人,后来在战火中变成了残垣。
“吃完了。”程家齐的话打断了周江的思绪。
“感觉怎么样?胃会不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周江关心地问道。
“还好。”其实他也不觉得饿,也没觉得饱,只是让他吃,他就吃了。
程家齐神色恹恹的,又裹着被子躺着了,周江再和他说话,就不理人了。
小护士拿着记录本一直在写,周江让她回自己的办公室写,自己坐在程家齐的床边,直到程家齐睡着,才起身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程家齐再醒来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窗开了一半,风携着凉气,吹的窗帘微微鼓动。
程家齐有些恐慌,“靖云?洋芋?”,没人应他,他跳下床,连鞋都没穿,深夜只有走廊尾亮了一盏灯,程家齐打开门下意识就往亮着灯的地方走。
值班的护士靠着桌子在打盹儿,程家齐站在桌前问道:“你好,请问我的战友们在哪儿?”
护士茫然的看着程家齐,有些疑惑:“什么战友?”,她站起来扶住程家齐的手臂,看着水泥地板上连袜子都没穿的一双脚,惊呼道:“程先生,你怎么没穿鞋就跑出来了,也没搭件外套”,说着顺手捞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小毯子,披在程家齐身上,“我扶您回去吧。”
程家齐跟着护士的脚步往回走,但还是执着地问:“请问我的战友们在哪里?他们也受了很重的伤?”
护士其实不太明白程家齐在说什么,但想到这位程先生之前是抗日的战士,还是一名军官,猜想是在问他之前的战友,但是经过上次程家齐找东西的事件之后,她就学会了少说话、也少做事,说话做事前动动脑子。
小护士眼珠转了转,牙齿咬着下唇,终于想到怎么回答了:“他们都还在别的病房休息呢,现在太晚了,不如明天白天再去看他们吧。”
程家齐手抓紧身上的毯子,没有回答,只是跟随护士的脚步往回走,眼睫垂着。
一路上经过好几间病房,有些病房留了灯,有些病房一片漆黑,可能是有些人怕黑,程家齐想。
护士把程家齐送回病房,又拿帕子给他擦了脚,交代他别乱跑,看着他上床,才又返回自己的值班点。
程家齐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好像知道护士为什么回答的这么模糊了,他的战友,哪在什么病房呢?回不来的留在战场,回来了的又继续上战场,外面一直在打仗,就没停过。
但他呆在这养病,更像逃避,他想逃避,他也确实逃避,所以他唾弃自己,自我矛盾,独自沉溺。
望着窗外,也是一片漆黑,星月藏了起来,只留一点光辉映着大地,树影像怪兽,耳边似乎还有炮火声,有人对他说:“兰花哥哥你莫怕,我和小竹子哥哥都会在天上保护你的。”
骗子,天上根本就没有他们,一颗星星都没有。
时间流逝,程家齐不知不觉就那么靠在床头睡着了,再醒来时感觉有人在叫他:“醒醒,醒醒!程家齐!醒醒!”
一睁眼就看见“洛靖云”,程家齐追着“洛靖云”的脚步向外走去,有些急,脚步跌跌撞撞的,却也努力跟上洛靖云。“靖云,靖云?”程家齐一边走一边喊着眼前人的名字,像在确认什么,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不一会儿“洛靖云”的身影就在走廊尽头消失,程家齐左右张望着,有些不明白怎么刚刚还在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小满!”“洛靖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家齐连忙转过身去,只看见梦里的人出现在眼前,就那么摇着扇子,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靖云!”,程家齐往前跑了几步,有些惊喜,同洛靖云面对面站着,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洛靖云笑着说。
“嗯。”程家齐抿着唇笑,带着人往病房走,“去……去坐坐。”程家齐扭捏着,手背在背后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好像自己还是那个大少爷,脸上的笑遮不住。
“你现在住在这儿?”“洛靖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像是在观察。
“嗯。”程家齐跟在“洛靖云”后面,生怕人像之前一样突然就消失了似的。
“洛靖云”转身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有些无奈,指了指挂在门口架子上的帕子说道:“哪张是你的擦脚帕?把脚擦干净上床去。”
程家齐顺着“洛靖云”手指的方向看去,乖乖拿起一张蓝色的布帕,又把拖鞋拿到椅子旁,把脚擦干净,又把帕子放回原位,才上床躺着,这期间眼睛一直盯着“洛靖云”,深怕一眨眼眼中人就像泡沫一样消散不见了。
“洛靖云”坐在板凳上,让他快睡觉,夜色正浓,也不知道程家齐为什么还没睡。
“靖云,我不想睡。”程家齐咕哝着,眼睛湿漉漉的,像可怜的小狗在撒娇。如果值班的小护士这时候来巡房,一定会被吓到——
程家齐坐在床上,被子只盖到了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板凳,嘴里念念有词,就好像……在和谁说话。
“靖云,”程家齐想到什么,“好久没听戏了,我也学会了几句唱词,不然我给你唱几句?”说完,自顾自开始哼戏曲。
唱了不过两三句,就被“洛靖云”打断了,“好了,快睡吧。”洛靖云站起身,走近病床,摸了摸程家齐的脑袋,“这么大还闹床啊?”,洛靖云没好气地说道。
程家齐闭了闭眼,看着在泪水中愈加模糊的故人,用力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泪全都挤出去,哽咽着说好,再睁眼,眼前早没了故人的影子,于是泪水只好决堤,无声宣泄自己的伤心与绝望。
难与故人书,难同故人歌,其实他早知道这个“洛靖云”是假的,但坚定的唯物者有时也想做一个唯心者,自欺欺人也罢,他终于又一次在现实里看见了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