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该死的白月光》相吾

27、27

　　若是顾丞均不提，宁筝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种忘了，不是说她记不得建康城外的刺杀，而是她忘了这件事遗留下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将自己当作了死人，所以宁筝才会认为这件事怎么处理都好，反正都是与她没有干系的。

　　可是，顾丞均现在要她参与其中。

　　宁筝几乎立刻想到了宁家人的纠缠，他们会不断用亲情来绑架她，既要怪罪她让张廿椿和宁琴身陷囹圄，又要对她施加压力，若她不能叫他们如意，把张廿椿和宁琴救出来，她就该是天下第一冷血的人。

　　活该被骂，活该被刀尖相向。

　　张廿椿明知宁琴返乡，张氏与宁仲元都会在场，为何还敢举刀相向杀她？

　　就是因为当时在舅舅的葬礼下，他刀尖对着还是皇后的宁筝，将她刺伤后，得到了张氏与舅母眼泪的庇佑，成功地让宁筝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才会有这样的有恃无恐。

　　都说事不过三，宁筝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事，实在不愿再经历第三次。

　　她抿住唇：“陛下该带刑部的官员去提审，我能派上什么用场。”

　　尽管她用力地抿紧了唇，但仍旧阻止不了唇瓣的颤抖，因为那是被深埋于心底的揪心所控制的身体反应，就如同当下渐渐温热的眼泪与发酸的鼻腔。

　　这都是宁筝不能控制的。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怜，是个利落的人，而不是被亲人伤害一百次还要为他们哭泣的笨蛋，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向了顾丞均。

　　“陛下折磨人真是好手段。无论我去与否，都有办法看我的笑话，将我凌迟。”

　　顾丞均的眼眸深邃。

　　方才还算轻松的氛围一扫而空，宁筝那种调皮怼人的状态完全被她此时竖满的尖刺所取代。

　　她望着他的眼神里也有恨意。

　　顾丞均尽量把语气放柔缓，不要刺激到她。

　　他此时就像是个身躯庞大、一掌能拍死野鹿头盖骨的棕熊，却为了呵护一朵好不容易抽出嫩芽的野花，笨拙地蜷缩起粗钝的爪尖，替她抵挡风雨。

　　“张廿椿已经被朕杀了。”

　　宁筝的睫毛因这话微微颤抖，但她的抗拒并未进一步加深。

　　顾丞均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唇，字斟句酌：“刑部的官员远在长安，他们有卷宗要看，这点小事，还没有必要劳动他们赶来建康，耗时耗力。朕想自个儿处理了，既如此，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我们都知道宁琴是主谋，但张廿椿死前没有供出她，朕希望你可以从宁家人嘴里套出话。”

　　宁筝满眼空洞：“他们当然会和我说实话，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还算有些恩宠，可以替他们保住宁琴。”

　　她的脸紧紧贴着膝盖。

　　“好奇怪，我杀了亲舅舅，堕了亲外甥，他们怎么还会对我有期待？”

　　顾丞均的身体不由地向宁筝那侧倾斜，是为了更靠近她，也是为了求得个借口，好让他的手可以隔着被子触碰她。

　　“因为他们想把你的利用价值吸食殆尽，宁筝，只要他们还能在你身上谋求到一丝一毫的利益，你都没有办法与他们恩断义绝。”

　　“明天去宁府，朕来教你究竟该如何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宁筝睫毛在轻颤后，如百合般绽开，她那浅棕色的瞳孔缓缓上移，清晰地倒映出顾丞均的人影。

　　半晌，又敛了回去。

　　她没有答应顾丞均，只是缩紧了手臂。

　　“我做不到。”

　　她强调。

　　“我吵不过他们，吵架也很烦，我不想和他们吵架。”

　　顾丞均道：“你没有必要和他们吵架，你只是去看一场好戏而已，朕都安排好了，这是公事，朕从不在公事上玩笑，你相不相信朕？”

　　宁筝又是沉默。

　　良久的沉默。

　　顾丞均并不催促她，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复。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但其实在顽强地勇敢地做抵抗。

　　杀死恐惧，杀死懦弱，杀死失望。

　　这些都很难。

　　但没关系，再难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宁筝终于有了动静。

　　她用很虚弱的语气说：“我现在脑子不太会转，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你最好和我说你希望我怎么做，不然我很可能把整件事搞砸。”

　　顾丞均的腿激动地一抖，差点没从原地跳起来。

　　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好像宁筝的答应对他来说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为了不让你办砸朕的差事，朕教你。”顾丞均道，“你希望朕容情吗？”

　　宁筝没什么情绪起伏：“他们现在已经和我没有干系，就算要求情也轮不到我去做。”

　　顾丞均轻声：“好。”

　　*

　　“筝娘子!”

　　雀环被吓了一跳。

　　“也不唤人掌灯，你这样一声不响地在殿门口站了多久了？”

　　她想唤人来给寝殿点灯，被宁筝制止了。

　　“就这样吧。”

　　她披散着有些枯卷的长发，只着单薄的里衣，站在殿内门槛后，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夜空。

　　今日无星无月，是个有点糟糕的夜晚。

　　雀环犹豫：“那你可要什么东西？”

　　宁筝睁着眼：“我明天要出门。”

　　“嗯。”

　　“我在想，我该怎么出门。”

　　这话听起来很有歧义，雀环是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明日该坐什么马车出门或者该穿什么衣服、带谁出门。

　　但因为有顾丞均的吩咐在前，她立刻就领悟过来。

　　“明日筝娘子要出门，可得起早了，如今这勤政殿拢共就没几个女使内监，明日又有了大活计要做，整个勤政殿都空了，筝娘子可要自己梳发穿衣了。”

　　宁筝的目光一寸寸落下，停到雀环脸上。

　　“明日勤政殿里没人？”

　　雀环笃定：“没人。”

　　那口闷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就舒了个干净，像是搬走了一块大石头。

　　她抿了抿唇，抿出了点笑意。

　　雀环手里提着长柄宫灯，因此没有错过宁筝如流星般闪过的神色变化，她眼眶也有些微热。

　　谁能想到的，那般风华正茂的宁筝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到怕见人的地步。

　　人言可畏。

　　所以连同人也一道畏惧起来了，是吗？

　　那时在掖庭任由着恶意的猜忌蔓延，其实不是不在意，而是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辩了。

　　做皇后时都无法自我辩解，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使，所以索性自暴自弃。

　　雀环忍着苦涩道：“明日许是个大晴天，我给筝娘子去取幕篱好不好？戴着可以遮到脚背的幕篱，这样就不怕晒黑啦。”

　　她的语气尽量活泼，因为顾丞均吩咐过，别让宁筝察觉她现在是病人，更别让她发现他们在把她当作病人对待。

　　没有人喜欢这样。

　　宁筝现在的脑子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好用，她的思维变得迟钝很多，经过雀环的提醒，她才想起还有幕篱可以挡住她的脸，把她和人群隔开。

　　于是被迫出宫的苦闷与不情愿又消散了大半，她隐着小小的高兴：“好啊，谢谢你，雀环。”

　　雀环在心里默默地道，你该谢的是陛下，而不是我。

　　她执着宫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再回头，发现宁筝站在暮色里，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个脚尖，但又很快缩了回去。

　　雀环猛地回头。

　　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庭院里。

　　顾丞均背着手站在那儿。

　　今夜无星无月，勤政殿的宫人能撤得都撤了，入了夜，没有他的吩咐，也没人能想起要掌灯。

　　所以能照亮人的只有雀环手里的那盏长柄宫灯。

　　小小的一盏，摇匀出橘色的灯火，温柔地罩在宁筝的衣摆上。

　　顾丞均因站在暮色里，又托着上佳的夜视能力，把宁筝看得一清二楚。

　　宁筝夜里总是失眠多梦，一点小动静就能把好不容易睡着的她吵醒，所以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顾丞均才能肆无忌惮地将贪婪的目光黏到宁筝的身上。

　　不需要躲避，不需要遮掩。

　　他看到宁筝满脸惆怅地扶着门槛，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只横跨了一个门槛的地板，却像是在盯着什么仇人。

　　那时顾丞均多想走过去，告诉她有他在，所以别怕。然后牵过她的手将她扶出来。

　　他看到宁筝唇边抿出的那个笑，很淡，与常人相比，甚至都不算是个笑，但顾丞均看到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冒出了细尖的虎牙。

　　因为这个笑，他所有的暴戾的不好的情绪都一扫而空，劳累了整日的身子轻盈了下来。

　　宁筝笑了。

　　他有信心让宁筝露出更多的笑，让她重新拥有自由自在地笑的权利。

　　雀环走到了他面前，与他行礼复命。

　　顾丞均此时愉悦至极：“做的不错，下去领赏。”

　　雀环摇摇头：“奴婢从前也算受过筝娘子的恩惠，如今帮着陛下做些小事只是为了报答筝娘子，并非为了赏银。”

　　顾丞均看了她两眼：“你去拿吧，朕现在高兴，你得让朕发泄出来。宁筝这样，朕总不能抛下她出宫跑马。”

　　雀环只好接受了。

　　她又几分忧心：“明日筝娘子出宫，奴婢当真不用相陪吗？宁仲元虽是筝娘子亲生阿父，但也受过群臣挑拨，想杀筝娘子，那样的家人，奴婢怕筝娘子应付不来。”

　　顾丞均的目光就冷峻了下来。

　　若说他为什么要对整个宁家出手，就是因为张廿椿在极大的痛苦下，脑子迷迷糊糊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张廿椿为什么能知道呢？因为他就是那个推波助澜，鼓动宁仲元出手的人之一。

　　一想到这个，顾丞均就戾气横生。

　　他道：“不用，她那么骄傲的人，是不愿被人看到自己不停地被吸血蚂蝗一样的家人纠缠的难堪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