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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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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其实是两件事,一是放火,二是告别。
温清开始生火。
木板攥在小巧的手里有些吃力,她便咬紧了牙,握得更紧,一下一下摩擦在另一块木板上。
身旁人要过来帮忙,被她拒绝了。
夏夜沉闷,温清的鼻尖渗出了汗水,可月光皎洁,她又觉得自己心中一派清明,凉意习习,手下动作也越发迅速。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木板间蹭的冒起团火苗,摇晃在温清黑漆漆的瞳孔里。
她先点燃了一茬枯草,再将燃尽的灰尘倒入屋内各人的口中。
下一刻,木板上那团微弱的火苗变作熊熊烈火,焮天铄地,将二人整个身体都映红——温清将它扔在了房顶上。
房顶铺着茅草,火苗刚沾上一角,就如同疯长的野草漫了满顶,再顺着梁木向下攀爬,所过之处,火光冲天。仅仅在一瞬间内,情势变得不可逆转。
热气翻涌着滚来,即使温清隔了点距离,额角上仍不断渗出汗液,一滴滴滑落。火焰将她面庞照得通红,她眼中不露俱意,反倒是炯炯直面着身前一切。
此情此景前,如此表情安在一个七岁女童上,倒显出几分诡谲与艳丽。
她感觉到少年移到身后,默默而立。温清侧过头对他一笑:“公子知道吗?我很久前就想干脆放一场这样的大火。不过若问缘由,与当下却是不同。”
她闭上眼:“照昏迷而为朗,破诸暗而昭万象,历劫不坏,虽微小却能燎原。我想在心中干脆放一场这样的漫天大火,将万念寂灭干净,从此了无牵挂,逍遥世外。”
“或者仅仅发泄一番,从这里燃起一条火蛇,直烧到晏京,从遍地的每一隅直指豪贵脚下。最后,干脆全都烧得不剩啦,大家从尘土里来,到灰烬里去,到头来都一样。”
大火依旧,风势越大,幸好二人站在顺风处,烟雾吹不过来。饶是如此,他的皂纱还是在涌动的气流中狂舞。
越飞舞,衬得纱后的他越沉静。
“天地逆旅,殊途同归。我已深知小——姑娘的决心。”他仰起脸,淡道,“火势滔天,想必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多时,你的随从也会循着赶来吧。”
他突然纵身一跃,稳稳立在院墙上,向她微点下头:“我也不便久留,就在此向姑娘道别。今夜际遇......很是奇妙,在下会一直记在心里。”
墙下的她往上看,墙上的他往下看。不管从何种角度,黑纱舞动下,都看不清他的脸。
隐隐约约同她梦中山野上的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一样迷蒙不可见,一样悄然而立。
他说:“这里是哪儿?这里是小姐你的心啊。”
而后,消失在山头,就如同消失在墙头。
他走后,温清依旧临墙而立了会,待到身旁的火势稍微小下去,她走近,从地上抹了满手灰,再涂到面无表情的脸上,然后是衣服,头发也要拆乱。
远处隐隐传来骚动声,有人察觉到火势,疾呼“走水了走水了!”,呼啦啦引了一拨人提着水桶往这边赶。
他们赶到时,烈火烧无可烧,已然小了不少,废墟的巨大阴影下,还弱不禁风地瘫坐着个小姑娘。
众人浇火的浇火,剩下的围绕在温清周围。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这儿只有你一个人?”
像是被烟呛过,温清痛苦地折起腰,重重咳了数声,方才回答众人的问题——当然,她说了谎。
前面还是真的,她本来与人一道宿在客栈,哪知半夜闯进一批贼人将她劫走,捂了嘴关在此屋,就待拿她去讹银子。
往后那便都是假的了,贼人在她旁边商议分赃,说着说着起了争议,动起刀来。她眼睁睁看着几人在纷争中倒下去,似是中了伤,不知生死,后来,不知又是谁将携带的火折子碰倒,正好点了角落的茅草,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立时屋顶上就有东西塌下来,堵住了门口,只留下一处缝隙,幸而她身形小,趁贼人不注意,从那处缝隙拼命钻了出去,才得以生还。
众人闻言,顿生同情。况且,如她所说,夜里确实有一家客栈闯进了人。
再看温清时,不禁啧啧,也亏她命大,一场火不仅让她逃了出来,还顺带烧死了贼人。
温清被众人接连关怀一阵,屋子的大火也在合力下被浇灭,化作几缕浓烟,还有一团黑漆漆的残骸,满地余烬。
此后也不时有附近的人被动静吸引,三三两两地前来,等烟淡了,有大胆的踏入屋内想看个情况,又被吓得跑出来:“真真吓人!烧得看不清形状了。”
闻声,温清眼睫微颤了下,她垂下目,掩去异色。
比预想提前了一个时辰,温清没等多久,护她上路的细眼男便寻找过来。
他抬头望了眼火烧过后的屋子,目光没什么情绪,转到温清身上时,才虚带了些愧意:“在下没有护送周全,深以为歉。”
说罢,扶温清上了马车,点上熏香,自己走回原处,同围观众人交谈几句,只身进入了屋子。
温清在车上等着,脑中却忽然昏昏沉沉起来,眼前一黑,竟直直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首先映进的是客栈的梁顶,不过不是原先那间客栈。其次是细眼男的脸,他露出笑意:“那熏香有安神之效,姑娘睡上一觉,应是休息好了。”
“期间,在下找来了医馆的女郎中,替你好生检查了身体,没有大碍。随身之物也——”
温清掀眼看他,他又是一笑:“也没有大碍。”
“劳烦你了。”
“哪有。对了,唤我梅青山就行,跟在大人身边已有数年,还请姑娘待我不用拘谨。”
“大人于我有恩,我自该如此。”温清恳切道,“故而我心中有实话要对梅先生讲。”
“什么?”梅青山笑容不减。
“那帮劫我的贼人并没有刀刃相见,大火也不是他们无意间引起的。”温清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梅青山早已从围观众人那儿得来温清对他们的说辞,现在听下这席话,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僵了一僵。
她继续道:“火是我放的。”
梅青山笑容消散,抱臂坐回椅子上,目光转深。
“初时我只当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贼人,喂了颗丸子我也以为是安眠的。可我却一直清醒着,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拿我讹银子,却基本不提分赃之事。”
“我越想越不对。为何要劫,偏偏劫了我一人前来?但不论如何,冲着我来,便也是冲着我身后的那位大人。思来想去,决定找个法子逃出去。”
而后温清抬出另一套说辞,一五一十,将如何以出恭为由离开,如何点火,如何放火,都尽说了。她早早想好,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
梅青山目光越来越冷,全程瞥着她不发一语。
“我又怕这事引到自己身上,殃及大人,故而对众人撒谎,称他们是意外而死。不过,贼人之死,想必也无人在意便是。”
“原来如此,此事我会禀告谢大人。姑娘......还请不必多思,用完午食之后就继续赶路。”梅青山不做评价,漠然起身,合袖行礼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离去后,温清伸出被褥下的手,竟是虚汗涔涔。
平下心神,温清换了套衣服,下楼去用午食。
时至午间,一楼嘈杂非常,衣着各异的客人乌压压坐了一片,桌上酒盏菜碟,白花花的也摆了一堆。众人围聚吃喝,交谈说笑声不息,端的是副寻常烟火气。
温清置身其间,看着眼前景象,仿若夜里那间暗屋,那些血肉,那场大火,都只是黄粱一梦。
她捏了捏拳,也不知爹娘现下如何,救她的那位公子又是如何。
用完午食,温清继续她的入京之途。一路上梅青山从未提起过劫持之事,也没有什么麻烦再找上她。二人白日赶路,夜里歇脚。五日后终是到达了晏京。
而第四日晚,梅青山在自己房中拆开了封信,上面只有短短几字:慎多智,利至上,可用也。落款是“谢微知”三字,他凝眉读完,将纸张扔进了烛火。
第五日,马车缓缓驶进城门。晏京不愧身为帝都,城中风景一派盎然。街摊小贩、层楼屋檐分排两侧,青石路上打马而过,嘈杂的人群穿行其间,沿着街巷,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今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店头的灯笼,楼上的酒旗随风摇动,还有纷纷柳絮,在日头下飘飘浮浮。
而马车,驶至人渐稀少之处,最终停在一座紧闭的朱门前,横亘在街旁。仰头望去,一块黑色门匾高悬在雕栏之下,上漆“丞相府”三个大字,肃穆无比,在光下又刺眼无比。
饶是温清来过一次,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这股无形之压袭面而来,她还是怔立在原地,半晌未吐一字。
“姑娘,愣着做什么?”梅青山唤了他一声,摊手向前,“谢丞相已经在等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