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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兔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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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别在这儿愣着了。哎呦,老爷今晚要查你功课的。”
水边小阁上懒懒靠着个身影,一身绣绿锦服,满头墨发被一根玉簪簪住,散了数绺落在肩头,随风飘忽,恰如他的目光。
“谁说我在这愣着了?”谢明放眼中闪过丝戏谑,满面正经,一指岸边杨柳:“明放触景生情,想作诗一首,晚上给父亲看过,让他高兴高兴。”
“什么——”
“杨柳生于地,满头挂青丝。劣风刮过时,成了秃树枝。”话刚落下,他自己便先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听了怎会不高兴?”
吴大娘望着眼前的小主子,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只能干笑两声。自三年前他被老爷接回来,就是个模样虽好,心思却劣的德行,从未见他怒过,怕过什么,也从未见他伤心过,整日笑嘻嘻的,没心没肠。
吴氏正想着,那边厢小主子却突然止了笑,视线凝于一处。她跟着看过去,绿叶掩映中,从桥头走过两个人影,前面的,是跟在丞相身边多年的梅青山,跟在后面的——却是个不认识的矮个小童,模样看不清,只能瞧出是个女孩。
“怎么了这是?父亲替我找来了个妹妹?”谢明放眼睛一转,笑道,“他老人家怎么净爱忽然蹦出个孩子。”
“小公子慎言——”
她话还没说完,那“小公子”早就从栏杆翻了出去,没了影。
“小祖宗!”吴氏急得一拍手,赶紧追上去。
而谢明放,等吴氏的身影消失,他才从小阁附近的草丛里钻出来,像只脱了控制的狸,一路沿着木间小道,跟着窜过去。
费了些工夫,总算近了那两个身影。谢明放这才看清,是个清秀非凡的小姑娘,嘴抿着,眉头蹙着,亦步亦趋,像只受惊的兔子。
可他很快就错了,那兔子敏锐得很,察觉到动静,猛的转头,目光里是天生的防备,盯过来,冷不丁像咬了他一口。
事实上,在此之前,温清就若有若无感到一对视线黏在她身后,那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方才,她才忍不住回头看,登时对上谢明放的笑眸。
被抓包了他也不缩,反而对她做了个鬼脸。
身上那身穿着,又能大摇大摆在丞相府内。温清立马得出结论,这位想必就是谢明放,谢微知从外接来的长子——谢明钰的庶兄。
温清对他礼貌地一揖,点到为止,她回过头,继续跟紧梅青山。
一路上,她都感觉到谢明放鬼魅般跟在后面。可梅青山不提,她也没提。直到穿穿绕绕,停在一座黑瓦屋宇前,梅青山才回身嘱咐一声:“姑娘且在此处等等”,自己推门进去。
少顷,谢明放幽幽在身后拍她一下:“你叫什么名字?谢明瑶?谢明——”
“我非大人膝下所出。谢大人于我,是恩人的存在。”温清侧身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谢明放不咸不淡地哦了声:“他老人家现在连别家的孩子都要染指。”他的目光又扫过来,“你?为什么而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温清冲他微微挑眉。
这话说得太虚,谢明放双眸微冷,抹上笑意:“这儿就好了?”
“这儿怎么不是个好安身处?处处都是我没见过的。”温清也笑着望他。
“待会还有更多没见过的东西。”谢明放又凑过来在她肩上轻拍一下,“喏,该你进去了。”他指指门口。
梅青山从屋内出来,看见谢明放也丝毫不讶,只对温谢二人略一点头,替温清留了门缝。
温清进去掩门前,依稀可见缝隙中,梅青山正对谢明放说着什么,后者倚着颗树,看都不看他,一片一片地揪叶子下来,再在手中揉碎。
绕过屏风,入眼是一张八仙桌,桌上一盏茶杯,桌对面坐着谢微知,似乎没察觉到来人,阖目动都未动。
温清于他面前跪下,再合袖而拜:“见过大人。”
“快坐下说话吧。”谢微知悠悠睁开双目,默默凝她片刻,方和气道。
温清起身坐在下首,动作恭顺有礼,可也没有完全有礼,她眼睛滴溜溜的,环顾了内室一圈,方才不再乱瞧。
“如何?此处可否符合你‘富贵至极人家’的愿望?”谢微知没责她,反温笑道。
“四儿自从踏上那辆马车起,就已经回答了。同时也下定了决心,我身上空空,身内当携带一寸丹心前来,为容身之处,矢忠不二。”
“怎么个矢忠不二?”谢微知拿起茶盏,吹了一吹。
“当为府中上下事宜勤勤恳恳,分到哪房,便尽心服侍哪——”
杯盖合上的脆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温清的话。对面,谢微知不紧不慢道:“你既想要飞上枝头,我怎会让你为奴,侍奉府中上下?”
“你若为奴,即使飞上枝头,那也不是凤凰。”谢微知顿了顿,“是插毛鸡。”
他又一转话头:“服侍也分两种,一是侍身,二是侍心。前者端茶送水,后者解人烦忧。前者数不胜数,后者寥寥无几。”
这是上世他不曾说过的,温清默默听下,眼中适当露出半知半解的困惑。
“你要寻‘富贵至极’的愿望也很好。但这世间真正最富贵的,最至极的,你断然进不去。”他说着,望向窗外,笑意加深,“便是那处明黄宫殿。”
温清也随之向外望,窗外阳光正烈,溜了几丝进来。
这是照耀过皇城,也照耀过皇城之外长途万里的阳光,现下一同落在她的眼里,映上点点星火。
“可进去也分为两种,一是身为皇家之子,自小生长。二是天子之民,能者居上。”温清寻思一会儿,迟疑回道。
“果真没看错四儿。把我想说的都净说了。”谢微知面露欣慰。
他又拿来茶盏,啜了口。许是润过嗓子的缘故,声音略高了些:“两者都一样不坚牢。数年之前,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崇昭公主因一场疏忽,流于民间,至今未曾寻回。”
他一笑而过,瞥了温清一眼:“不过寻不寻得回——这也难说。”
谢微知意有所指。温清听下,故意拧眉沉吟。这件事,她还不能过早地应下来。
谢微知见她反应,不置可否。到如此,他暂且想说的话也都说了,只差最后一件,于是舒眉轻松道:“忘了提,四儿的姓名不可再用,须改。姓便取温字,至于名,由四儿决定。”
像上世,温清想了想,回道:“就取清字。我今后便叫温清。”
“清,温清。”谢微知笑着读了一遍。
清字落下的那刻,大门“砰”的一声,猛的被人踹开。转角处晃出个绿色的身影,定睛看去,竟是谢明放。
他捧着本破破烂烂的书卷,先看到温清,像看到了猎物似的,恶劣地一眯眼:“我听到你的名字了,温清。我以后就叫你清儿,可好?”
他觉得很好,兀自点点头,目光微转,仿若才发现了谢微知似的:“父亲!原来你也在这儿,正巧明放读书遇到了疑惑,正要来找你。”
说着,他晃晃手中的破书。
上世并没有谢明放这个人,温清不敢随意应对,只得微露惊慌。
谢微知倒是仍一副淡淡的神情,笑意和善,转向谢明放:“梅青山不在屋外吗,你这竖子怎么进来的?”
“梅大人啊,我方才在外面想了好久,才想出了绝妙法子把他支走呢。”谢明放嬉笑道,“父亲,我却是不解。此屋名唤明贤堂,用以会客。你为彰显广纳贤能,此屋甚至连锁都没有。”
“如今连个小女孩都放进来,却禁止明放踏足。怎么,父亲,是什么不便外露?您这应叫做暗贤堂,而不是明贤堂吧?”
谢微知面无波澜,取出一块挂牌放在桌上:“随意找上一位奴仆,他见此挂牌,便会带你安歇。”
温清自知不便待下去,收了挂牌,低头速速离去。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声音,很快,她走了长长一段距离,就算有,她也听不见了。
她脑中闪过很多,谢微知端的是一副慈父形象,长子却顽劣异常,令她些许意外。但他既是谢家子弟,此后或许同她有所交集,也或许同谢明钰一样,数年未见。
府中仆妇见了挂牌,对她甚是殷勤,立即找了空房安置她住下。此外对她,也多有疑惑,但也没有细问,问几句“姑娘从哪儿来”“姑娘今年几岁”便作罢了。
温清前来,身上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仆妇们便将必要的物件都准备好,迅速搬进了屋里。温清则靠着窗边,扯出随身的那条帕子,放在阳光下,帕子色深,完全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个压扁了的丸子绣在里面。
她瞧了会,又收回去。
白日自不必说,谢微知未再传她,也没人来找她,温清落得短暂的清闲。入了夜,仆妇们端着各色菜肴进屋侍候,也自不必说。
只是用完饭,温清坐在案前,听到几个仆妇收完碟子,在廊下窃窃私语。
温清凝神去听,听来了两件事。一是谢明放自午后再未出现过,想是又被罚了,二是丞相昏时进了宫,此刻月上枝头,仍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