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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种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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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择在沈悯面前自焚其身,在沈悯看来是死了。其实严择还在,只是意识脱离了这具在人间的化身,——因为他最终选择自焚,舍去肉/体主动结束自己和沈悯的这段缘,他放下这个念头,彻底破了情执,不再逗留人间。如今……”江烛雪说着,忽地把金刚杵显在手掌心中。金黄色的光芒霎时布满整个房间。这象征着智慧、无敌、真佛的金刚杵,其上四条线向内弯曲,中间一线擎天柱,是五股模样,名为五股金刚杵。俞希闻意识认出这是严择手持的那个。怎么会在江烛雪手里?
“能感觉出什么吗?”
江烛雪把金刚杵往苏酉己眼前凑。看来是要考他这段时间的功课去到哪种水平。
项鸣目光一定,似乎看出了什么。江烛雪朝他微微侧目,项鸣便挑了一下眉,擎着下巴斜睨苏酉己,那姿态要多嚣张就多嚣张,一副我看你接下来能说出个什么南北东西。俞希闻意识轻笑一声,去到他身边,看着他英俊的侧脸。
苏酉己凝神细看金刚杵,突然一个灵体闯入他瞳眸。他心下一惊,呼吸停住,转念想起江烛雪说过——“心一定,什么妖魔鬼怪都拿你没办法”,便收惊稳住心神。起初他只看到一点轮廓,待心定下后便窥一见百;只见灵体慢慢显现出一个人相——他眉目高俊,印堂正中间有个浅粉色的胎记,戴着一副挂绳样式的西洋眼镜,身着蓝宝色外袍。
正是严择无疑。不比俞希闻意识当初见到的严择,他的外袍上没有画满藏咒语,脖颈上也没有缀着金刚杵的佛珠,想必是勘破了情执课题,更上了一层楼。之所以显出这副人相,是为了让苏酉己认出自己。
对上苏酉己审视的目光,他只微微一笑,满目慈悲。继而,他消散了。而金刚杵还在转,发出远比旷野之音还要肃穆的天轨之声。
“是严择!”苏酉己脱口而出,有些吃惊:“他在里边?”
“是他不错,”江烛雪欣慰地说:“但他实际不住在金刚杵里。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最广阔的大海、最浩渺的宇宙都比不上你的心,祂比北冥之鲲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只要心不住在任何幻相中,心就哪里都存在,看什么都了了分明。所以,修行之人必须时刻保持觉性,佛来杀佛,魔来杀魔。你此刻虽然看见了他,却要明白,这个人相不是真正的他,而是因为你的自性在动,所以他出来了。”
苏酉己认真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项鸣则箕踞而坐,明显懂得这个真理。
江烛雪继续道:“那场大火把现场事物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金刚杵。它笼罩住沈悯让他免受烈火焚烧之苦,也是金刚杵散发出的光芒与频率,将忍不住轻生追随严择而去的他给拽了回来。而我会对林一叶警觉,是因为金刚杵来到我手中,把一部分真相告诉了我……”
这时,项鸣开口打断道:“林桑目在豆蔻楼生产?”他指了指纸上的内容,“她原先没住在桃源班里?”
“那倒不是。是沈悯动了手脚,找人把她捆去了豆蔻楼。”这一页的内容其实不那么重要,因此江烛雪没写上去,想了想,继续道:“严择阻拦过他,但他以李茕德的好色之名为挡箭牌,说林桑目被盯上了,他是替这个妹妹着想,只要她去了豆蔻楼,李茕德就不会碰她。当时严择才与他和好没多久,想来是为避免不必要的争吵才没逆着他意思来。不过……”
俞希闻意识想起项鸣曾对他说过,李茕德只碰处女,相信睡了处女能吸取运气。也难怪沈悯会以此为借口,这是对个正着啊。
突然,江烛雪噢了一声,无奈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苏酉己却反应很快,惊道:“我知道了!还真是造化弄人!若非林桑目去了豆蔻楼,林二叶不会有机会和她频繁相会,林一叶也不会发现他俩有私情,更不会发现沈悯对严择的绝对占有心。”他边回忆边继续道:“他们住在一个地方,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要偷情并不容易……难怪……难怪当时林桑目难产之际,让颜茹洗去找林二叶帮忙,林二叶熟门熟路直奔凰楼。这凰楼离豆蔻的主楼有很长一段路,第一次去如果没人带着肯定会迷路,要走好久的。”
那场大火过后沈悯恢复了理智,事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因为实在痛苦难捱,就去桃源班看严择曾留下过的痕迹,睹物思人。也是这一去,他见到了衣裳整洁、正与旁人探讨戏剧细节的林一叶。沈悯何其聪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不对劲出在林一叶身上。
其时沈悯不知道,他把吸饱了怨气的木偶人带到林桑目身边,自己也在被污染着。
“护着他的先天能量场早就被这冲天的怨气给破坏了,”江烛雪继续道:“这批战俘是他亲自下令枪杀的,若他不在现场还是另一回事,可他人就在现场,因此各各对他怀恨在心,一有机会攻击他就毫不留情;而他本身不修心也不修身,自然感应不到自己的能量场域在被破坏,被洞穿出许多窟窿。对了,曾经他杀死过的执念沉重不愿意入轮回的士兵也抓住了这次机会攻击他。”
早在背后算计人时,林一叶就没打算让沈悯好过,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更别说他藏怒宿怨,心性早已被扭曲,是以没想过让沈悯活下来。虽说桃源班创始班主还活着,并且正以沈悯的爱人自居在侧,可林一叶压根不怕事,他自信严择虽小有修成,却一定揪不出他,不为别的,就看严择日复一日地溺于小情小爱,这针也刺不到他身上来。
实际上他眼光毒辣,的确没有想错;严择一眼就看出沈悯的能量场受损,他以自身之力缝补过几次,也试着找出问题所出之处,原本该顺利揪出才是,奈何此时的他陷入情执当中,被一叶障目,不能得见泰山,因此船到江心补漏迟,反而引起了林一叶的注意和警惕,加固了放置在沈悯身上的留待关键时刻爆发的怨气,——这是沈悯在凰楼情绪失控的主要原因。再有,其时严择与沈悯难以沟通,两人各有各的执词,又因为俞希闻刚落地没多久就被沈悯剜去双眼,彻底激怒了本就自觉愧对林桑目的严择,可以说是风刀霜剑再添一丛,涌痛之意不能再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凰楼的怨气骤然拨高,这股怨气入侵了两人的灵台,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理智。
“当时沈悯还带着严择留下的金刚杵,它能破除一切内外的魔障,大概是时候到了,金刚杵自己飞到了我手中,这应该是严择的想法。——确实,金刚杵在沈悯手中起不到任何作用,还容易被修外道的人觊觎。不过,法器也好神通也罢,人如果不能好好面对自己的七情六欲,哪怕是出家修行了也没用,照样得打回原样;更有甚者会陷入更牢固的自我相。
“沈悯打算回去后安排人手调查林一叶的背景再做打算。林一叶天生直觉敏锐,早意识到沈悯盯上了自己。当时严择死去不过半日时间,正是沈悯最为恼火之时,为避免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他想到了积压在沈悯体内的怨气和八苦。于是,为激发出负能量让沈悯失去判断力为自己所用,他又一次算计了沈悯。”
江烛雪说着把另一张纸拿过来,“在这一次的算计当中,他利用了颜茹洗。他和颜茹洗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这不重要,我长话短说:颜茹洗擅生口舌之争,平生为人全靠一张嘴,说三道四、颠倒事情黑白……总之是阊城有名的长舌妇。林一叶因为家事被她八卦了去告知别人,看她极不顺眼,一直在暗中找她麻烦,就连她的双生子也被他做过手脚。”
俞希闻意识叹了口气,心道可惜了。难怪封寻和封觅同在一个肚子里,封觅的心智却与常人不大一样,原来是被动了手脚。常言道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其实,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做父母的只要不断地积累德行就能做到;若自身美德有亏,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连累了后代,更别提什么儿孙个个贤了,说是妄想也不为过;如颜妇这般,是非由来一张嘴,损人不利己,被人记恨上都不知道。
“先前我让你过去东厢后多注意林一叶说出的每一句话,”江烛雪对项鸣说:“就是因为他的言语能够控人心。这本事不是谁都能练成的,——我才说他用心不正,否则早有大成就。他在颜茹洗身上得到了启发,也在她身上实践了许久。严择自焚当天,颜茹洗跑进火场救走了刚落地的俞希闻,当时他的双眼已有灵智,其中一位——”
江烛雪指了指睡在小篮子里的阿甲。
“当时颜茹洗抱着俞希闻逃出火场,本来就在恐惧,他力气大,一爬到她肩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颜茹洗心中的恐惧达到顶点,触动了林一叶放在她体内的……”他顿了一下,形容道,“就像俞希闻喝下的‘功夫茶’,姑且称为‘种籽’吧。颜茹洗好四处打听,什么都要八卦一下,当然也没少听来一些灵异鬼怪的故事,心中原本就藏有恐惧,加上她亲眼见战魂的怨气从林桑目体内出来,恐上加恐,就彻底让这颗一早埋下的种籽发芽了。”
“嗯师尊,我想起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苏酉己一字一句道:“‘恐惧是一种摧毁的能量,它使我们的心变得懦弱,并且会扭曲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发明各种聪明而狡猾的理论以及荒唐的迷信、教条及信仰’。他还说……看见心中的恐惧,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办到。”
“不错,”江烛雪道:“恐惧的力量很强大,正是因为过于强大,所以才会轻易控制住他人的心神,使得人灵台蒙昧不辨真物。颜茹洗听了许多灵异鬼怪方面的故事,这会滋养恐惧,给那颗种籽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其实,当事人未必不能察觉到恐惧,不论是严择、沈悯,还是颜茹洗,若都能直面心中的恐惧,事情的走向会大相径庭,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讨论这些事。”
沈悯从凰楼出来后赶往桃源班睹物,觉察自己被林一叶算计后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原路返回。然而林一叶是什么人啊?蟊贼!招祸之本!短短几个瞬间他已看出林桑目腹中的胎儿没死绝,他不禁活了下来,还被严择救走了。适时林一叶脑中已有计策,他大踏步上前拦住沈悯,笑着跟他打招呼,然后说道:“大将军沈悯?你就是俞希闻的父亲吧?”
“他那时就知道俞希闻的名字了?”苏酉己震惊不已。心道当时陈延还没出现替俞希闻取名字吧?他居然就看出来了?!这修为程度……难怪师尊会不住地嗟叹!也难怪会将有修为在身的严择耍得团团转!!
“他就用这一句话,”江烛雪道:“彻底激发了沈悯隐藏起来的欲望——他依然认为被送走的幼儿是严择和林桑目的儿子,他想找到后直接弄死,也想过给他父爱,将他抚养成人再亲手打死他。可这两个想法因严择的死被深埋在心底,加上他觉得愧疚,所以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动手。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林一叶言语控人心的能力如果针对凡人只需要一句话,无需反复灌输既定认知,何况沈悯业障沉重,非常容易控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你‘打七’的原因。”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苏酉己说的。
其时林一叶撂下这句话便走了,留下大脑空白一片的沈悯。沈悯好半天才缓过来,然而,他已经忘记林一叶不对劲这回事,转而回家让人把颜茹洗“请”了过来。就这样,林一叶仅用一句话,就让沈悯按照他所设想般去找颜茹洗对口径,自己又在颜茹洗回家后上门大闹,借她的嘴在北街笼巷一院大肆宣传沈悯和林桑目的儿子一出生就被拐卖的“事实”。
言语是蒙昧之心最强有力的伪装工具。它是刀头之蜜,绵里之针。拥有千万人千万嘴的它可以让好事不出门,也可以让坏事传千里,更可以让滑如脂膏的小人变成严如介石的君子。颜茹洗所说出口的话,有谁会在乎真假呢?又有谁会在乎业力轮转命由己造呢?
——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日远年湮后,又是一桩旧事。
难怪林一叶当时的话说得毫无逻辑,只一味重复“你这满身的血是哪里来的敢不敢说真话”,原来如此,他在逼颜妇把对好的口径说出来。俞希闻意识越听越震惊。林一叶一石二鸟,这一招既转移掉沈悯对他的注意,还摆了颜妇一套,借她的嘴将“沈悯是俞希闻的亲爹”这个认知传得整个阊城的人都知道。这不会是临时想好的。俞希闻有一种直觉,林一叶对他有别的目的,否则不会让他喝下那杯“功夫茶”,灌输“沈悯是你的亲爹”的认知。或许,这和他曾经错杀过陈延有关,也和他的赤血有关。毕竟他赤血的效用实在太多,随便拎一样出来都能让世人感到震惊,继而争先恐后地扑食。
江烛雪说到这,喝了一口茶,今天几人讨论的讯息太过庞杂,他的嗓子已经冒烟了。正当此时,躺在床上的俞希闻突然呻/吟了几声,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已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苏酉己马上扑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还发烧吗?”他探了探俞希闻的额温。已经降了不少。
俞希闻的意识还有些浑沌,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他慢半拍地环顾起四周,房内整洁干净,东西摆放整齐,空气中有股味道。此间主人该是极少回来居住,若不是闻到盖在身上的被子有烧焦的太阳味,他几乎以为是新建不久的房子。苏酉己见他不答,打了几声响指。俞希闻懵懵地别开他的手,缓缓地问:“这是……哪里啊?”
“哦,”苏酉己侧身让俞希闻能更好的看见项鸣、江烛雪的身影,道:“是项鸣家。”
江烛雪把纸叠在一起,扫了一眼,道:“他情况不妙。”
项鸣站起来,走到俞希闻面前,再次直视他时眼神已经起了些许变化。
“你好点没有?”顿了一下,他说。
项鸣眼神直白,带着审视之意。似乎开始在意江烛雪那句“你俩的缘分”了。原先他没搞清楚什么是“像沈悯和严择那样关系非常密切的”,听江烛雪一通说后,忽地心臓嗵嗵响。
俞希闻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猛一转头,心慌慌地问苏酉己:“我两个崽呢?死了吗?”
“没呢,”苏酉己赶紧把小篮子放在他腿上,阿甲和詹祥还在沉睡,小被子上渗出了大片大片的血。看样子苏酉己虽给他们处理过伤口了,可伤势实在严重,没起多大作用。都缺胳膊少腿的,阿甲身上更是被洞穿了好几个窟窿。俞希闻只瞥了一眼,心口即刻揪疼起来,他一语不发,以意念割断了手掌心,将血滴在两个小家伙身上。
然而,一滴滴往下落的血却倏地凝在半空中。原来江烛雪将血滴聚在手掌心上,道:“你的血已经被八苦能量给污染了,不能滴下去,否则会害了他们的性命。”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来这里的原因。话落,江烛雪念了几句咒语,下一刻银白色光芒自他掌心中出现,将血滴缠绕住,继而完全吞噬,白光大盛,开始净化。
俞希闻一语不发地看着。直到江烛雪将净化完的血滴滴在两个小家伙身上,才开始有了表情。那神情说颓唐也不颓唐,说不颓唐吧也颓唐,总之项鸣愣是没看懂。倒是苏酉己敏锐,问:“你口渴吗?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喝?”
俞希闻摇摇头。此时两个小家伙的残胳膊残腿慢慢地长了出来,腹部上的伤也开始往回收,不再流血了。看他们眼皮要掀不掀的,大概很快就会醒来。他吸吸鼻子,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裙子没被换掉。一抬眼,正正对上项鸣好奇又审视的目光,不禁带上几分怨尤的神情,觉得自己不仅拙钝得很,还很容易被人欺骗。真是……真是好大一出丑戏啊!!
这样一想,俞希闻推了一下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