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夺舍 ...

  •   若按照项鸣性子,必定会斥一句再讽刺一句。可俞希闻推了他之后突地抱头大叫道:“是的、是的、是的……我的亲爹是沈悯,我的亲爹是沈悯,我要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要把血给他,我要帮助他,我必须要帮助他……他到底在哪里!!对啊,我要出门啦!出门出门!嘿嘿嘿!出门……”

      “你清醒一点!”苏酉己按住抽搐的他,却叫被子盖住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俞希闻已骑在他身上一通打,苏酉己诶诶诶地叫起来。两个少年打起来不施任何法术,都拳脚伺候彼此。苏酉己是顾忌俞希闻病情不敢下狠手,几次巴掌要落在他脸上了,没忍心。俞希闻就不是那回事,他急着找“亲爹”,谁拦他就吃他拳头,打起来毫不客气。项鸣嚯了一声,啧啧地往后退,居然就抱臂看起戏来。江烛雪则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放空了脑袋,一动不动。总之,那边鸡飞狗跳,这边一个看戏一个发呆。

      “喂!”这时,苏酉己探手把脑袋往床下砸的阿甲给捞起来,有点感叹:“呼……幸好幸好,不然他脑袋要开花了。”

      江烛雪冷不丁地说:“没事。他脑袋铁,砸开花的也只能是地。詹祥嗯——就是被你压在屁股底下那位,他快要窒息了。”

      苏酉己哇一声,低头避开俞希闻迎面一拳,左手把阿甲甩他身上,右手一摸屁股,果然一个小家伙被压着,有些哭笑不得:“师尊你怎么不早说啊!”

      “嗯?”对此江烛雪微微一笑,只说:“我们走了。”苏酉己被俞希闻疯狂抡起枕头狂砸后脑勺,一个劲地:“别别别别别别——”差点话没说利索,边趔趄着跑到江烛雪身边。江烛雪已经把包背好了,往嘴里丢一块橘瓣,另一块砸项鸣脑袋,道:“交给你了。”

      项鸣看戏不成反被看戏,抓住那块橘瓣,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交给你照顾的意思啊,”江烛雪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他状态不稳定,需要有个人稳住他。”

      “非得是——”项鸣一句话卡在喉头,只因俞希闻唰的一声像颗子弹似的飞了出去,亏得他眼疾手快才给拦住。花了些力气才把俞希闻禁锢在臂膀间,一抬头,江烛雪人已经气定神闲地走出门了,赶紧道:“你过来一趟就为了给我讲故事?”

      至交好友,江烛雪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平地掷雷:“我还没想好对付他的计画呢。”

      项鸣嘴角抽了两下,忍不住道:“故事没讲完,”他皮笑肉不笑,把俞希闻往床上推,对江烛雪道:“怎么不干脆讲个三天三夜。”

      江烛雪没回话,他早一溜烟跑了,留下俞希闻这个麻烦和项鸣面面相觑。

      两人出了项鸣家,苏酉己说出了刚才心里的疑惑:“师尊,我有个疑问。刚才项鸣说你从不随意干涉他人因果,那为什么你要管林一叶的事?就是你挪了一下棋子,把原本那条他要动百姓的时间线给改了,我不明白这一点。”

      微风不燥,细雨佛面。街边小巷已零星点起几盏灯。

      “嗯,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江烛雪却没立刻回答,只缓缓道:“《金刚经》上说了什么?”

      苏酉己一时没反应过来,江烛雪便停下脚步给他空间思考。苏酉己怔怔地看着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忙碌作业了一天的人快步回家吃饭;茶楼店主还在忙活招呼;也有孩童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或被爹妈持棍棒打,或被抢了糖嚎啕大哭;更有暗门子一脸浓妆站门口招揽客人……

      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都在做今天要做的事。也许过去、明天、后天乃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同样的事,但不可能与当下这一刻一样。

      苏酉己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与未来不存在,只有当下。因为人只能活在当下,谁也不能将自己从当下带到过去与未来,因为过去与未来虽已存在,却有无数种结果,这个结果的决定权在于当下。我们只是为了谈论方便,才给当下命名为‘当下’,实际上时间根本就不存在,因此也不存在什么当下;所以当下怎么做,可以有许多种可能,这些可能延展出无数条‘过去’、‘未来’的线。”

      “不错。”江烛雪颔首,语气坚定:“上马杀贼下马学佛,从不冲突,只在个人选择,没有对与错。慈悲也不是不反抗、不杀生,世人对慈悲误解甚多。我要杀林一叶这个贼,与我从不随意干涉他人因果不冲突。并且我杀他是对他的尊重、对他的慈悲,是渡他的。”

      苏酉己目视江烛雪,快要被他身上那层光辉给笼罩了。正想着,江烛雪却话锋一转:“你没杀李甲,做得很好。”

      尽管知道师尊料事如神,可苏酉己不免讶异。的确。项鸣破了林一叶的镜像反转术后,苏酉己便往江烛雪的闭关处过去,好巧不巧,当时与李甲擦肩而过。便是那瞬间,他的直觉告诉他:李甲去准备杀人器具了。苏酉己起心动念,本要趁机杀了李甲,可转念一想,万般无奈都是命,别人的业该由别人去偿还,未得天道感召,他不能随意干涉,否则业力会得不到平衡,李甲与轻明堂店主老方的业在这一世不能完成,来世还得再偿还。便紧了紧拳头,深呼吸几次,赶往了闭关之处。

      苏酉己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江烛雪拍拍他的肩。几年光阴过去,苏酉己长高了,快长过他肩头了。

      “走吧,”江烛雪闭上眼睛,默了片刻。复又睁开双眼,看了眼天色,“我们去一个地方——守株待兔。”

      苏酉己说:“师尊这是有计画了?”

      “没有,想到哪步走哪步。”江烛雪气定神闲,道:“一切随缘。”

      这边林一叶拖着瘫痪的身子逃出了东厢。那扇门原本是给俞希闻准备的。出来有两条路,顺利的话他会“指引”俞希闻去向左边的路,等待俞希闻的,将是一口大于常人所持有的巨大的阴阳砂锅——锅里一半清水一半黑水。他会跳进去,麻木地游到黑水去,被缧绁捆住,叫砂锅里的“汤水”给烫掉一层皮,继而被黑带噬食皮肉。在这极度痛苦中,他的血液会被毫不保留地摄取,透过他自己手中的提线将血滴缓慢输送到砂锅旁的青铜鼎中。待他被彻底榨干,便会被缧绁捆住,拖到另一边的清水中重塑筋骨、血脉、经络,而等彻底回复状态后,他会再次被缧绁带到黑水之中。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供他使用。

      林一叶看见青铜鼎被盛满赤血,这些赤血泛着生气,没被任何八苦给污染过。它如此圣洁,如此富有生机,勃发得他一个容光换面!——表演者们成排地站在他跟前,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喊他作班主。他是班主,他是班主,他是班主,他就是这桃源班的班主!试问天底下的人,舍他其谁?!

      他带着表演者们走南闯北,没有窝在阊城这一地表演;他会将改进过的织布、插剑、弄蛇、拔剑、弄钹等表演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他的表演团们精神抖擞,龙虎飒飒,上戏台武枪弄棒,唱腔催人心,赢得满堂持续的喝彩;他走出门,就有人卑躬屈膝地向他敞礼,让他空出时间给自己唱戏。他们冲他笑,叫他“班主”,那笑谄媚,而他伸手佛开众人,倨傲地走开了。等下一次表演,他又被众人簇拥着走向戏台,唱“唠哩嗹”,也打寮拍,木偶被他操纵着:提线一纵,五指一动,猛一转身!昂首挺胸踏步走,头也不回。

      他走着走着,突然被一根提线锁住。那根提线穿透他的颈肉刺入他的脊梁骨,牢牢控住。他要往前一步,提线不肯,突地一个后拉,将他拽得几个趔趄,额头砸地,头破血流!——黄粱一梦!破了!林一叶悚然清醒,是谁在背后操纵他!是谁?!

      ——除了算不出命数的江烛雪,还能是谁?!!

      林一叶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被提线入侵,修了许多年第一次确切感觉到恐惧,他本该是操纵木偶的人,现下却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木偶。江烛雪的眼睛长在背后,他的一举一动被盯死。江烛雪必定猜到自己会来找阴阳砂锅借此恢复伤势,那砂锅绝不能碰!林一叶似惊弓之鸟,出鞘的剑被猛的推了回去!——是了,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否则他绝对没有生路!

      林一叶当机立断,拖着双腿匍匐向前。每一个血印都在逃命。他去向右边的路,从这出去连接一个独立空间,出了空间是一处天然宝地。那林间有一池,池上开满荷花,池水澄澈见底,守着几条即将跃龙门的锦鲤。江烛雪能动砂锅,却动不了他开辟出来的独立空间,他能感应到空间的能量。饶是如此,来到空间时,林一叶还是谨慎地试探了几次。终于他确认江烛雪没动过任何手脚,才大着胆子踏进去。

      出去是一片苍翠景象。几棵灵气十足的参天大树挨在一起,几乎占据掉他整个视野。那莲花池就在前方拐角处,越过两座小山坡就能看见。林一叶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正要跳进莲花池疗伤时,几步之遥,忽地刹住——他看见了两个挨在一起的身影。

      林一叶已然杯弓蛇影。他一阵窸窣声,躲进一旁的草丛之中,暗中观察起来。

      远远看去,那挨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都差不多高,看背影还有些熟悉。林一叶直觉此次偶遇是个机会,但是什么机会还有待弄清。他先是转动眼珠扫了四周几圈,确认没其他人才微微抬头——眼中闯入一张熟悉的脸——阔额高鼻,模样清秀,正是封寻无疑。林一叶嚯了一声,再看他身旁那人,除了眼神有些呆滞之外,和他长有同一张的脸,不是封觅又是谁?

      林一叶心中犯嘀咕,这两人怎么在这里?此地因远离喧闹市街,又因地处偏僻,其实静谧非常。却听封寻说出一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刘芸豆人呢?”

      封觅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看着池里的锦鲤鱼,嘿、嘿两声,抛了过去。被砸中脑袋的锦鲤倏地游走了,片刻后居然带着一群锦鲤朝他游了过来,却不是争先恐后地张大嘴巴要吃的,而是瞪着封觅看,尾巴摇了摇,似乎在提醒他些什么。封觅只是一个劲地笑,觉得这池子里的锦鲤太可爱了,并不意会。

      封寻见封觅不说话,又一次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上午刘芸豆急慌慌地找上门来,告诉他封觅一晚上没回来,她一大早出门找,始终不见人。封寻当即撂下手里的事帮忙找。他找遍了两人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就连躲人用的壁柜也找了,没找见。灵光一现,想起很久没去过的一个地方,这便找过来。果然封觅正脱了鞋子,在池子里玩水逗鱼摸花。

      封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小时候颜妇总不在家,两人会手牵手地来到这里看风景、发呆,只因颜妇愁苦封觅的蚩病,某日遇见了一位好心的行者,他提出封觅可以多去大自然走走,天地灵气会对他有帮助。两人独处时总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当然也有说话的时候,可大多是封寻的自言自语,封觅偶尔迸出一个字回应他。自打落了娘胎,他就是个十三点的性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封寻除了包容、关爱与陪伴也帮不到他。后来大概是风景看多了,封觅的情况居然好转,开始能说一些话了,也会主动找人说话了。本以为他会慢慢好起来,可好景不长,没多久发了一场高烧,说话字不成句。真真是应了那句:命有八尺难求一丈。

      封觅又挑了颗小石头,抛向这群锦鲤。封寻以前听说过这池子里的锦鲤有灵,忙拉住他的手,说:“不可以这样的。”他指了指荷花池,哄孩子般,“这些鱼如果被你砸中会头疼的,就像你发高烧那样,”他点了点太阳穴,“这里会痛,痛。不能砸。”

      封觅这才哦了一声,道:“荷……荷……”

      此处因灵气充沛,异于寻常天气,天高日烈,封寻觉得皮肤有些发烫,出来找人找得匆忙,他什么都没带。再说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找见。他单手在额前撑起一个帐篷,道:“你想说,你来看荷花是吗?”

      封觅道:“是……荷……出……淤泥!泥……”

      封寻温柔地笑了笑,伸手给他也遮一遮,说:“嗯,濯清涟而不妖。”话锋一转,“我们先回去好吗?刘芸豆还在到处找你呢。”

      封觅却眉头一皱,严肃地说:“不!”

      “为什么不?”封寻帮他捡起乱丢的鞋子,拍拍他的脚踝,放跟前让他穿上,“她是哪里对你不好吗?”

      “她!……坏!心思……”封觅瞬间涨红了脸,显然谈起这个就来气,“拿……拿你……”

      封寻给他穿好鞋子,道:“没事的,慢慢来。我都听着呢。”他像小时候那样,耐心地跟他说话,耐心地牵起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两人肩膀挨肩膀。封觅还在气呼呼地嘀咕,封寻慢慢地等他说完一个句子。风清山渺,不知为何池子里的锦鲤们还在看他们,不肯离去,都在摇什么尾巴呢?封寻想着,朝它们微微一笑,带头的锦鲤却用尾巴泼了他一头水。好片刻,封寻觉得四周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原来走神这一瞬,封觅居然睡着了。

      他头歪在封寻肩上,打着轻微的鼻鼾。看他眼下泛青,也不知多久没睡。封寻叹了口气,扶着他慢慢地靠在石头上,肩膀还是给他枕着睡。脑子还在想:他刚才到底要说什么呢?

      封觅……

      封寻侧过脸看他。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睡颜。这是他,又不是他。他成家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封寻沉默片刻,忽地轻轻抓起封觅的手,放在唇边,在他手背上刻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林一叶见状,心中大骇!他疑心自己看错了,眯起眼睛仔细看。然而,封寻的目光就是落在了封觅的唇上!霎时林一叶如遭雷劈,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忍不住想吐。可他吐不出来,只是干呕。就这一瞬间,他起了一个念头——他刚才的直觉——能不能彻底占据封觅的躯体?

      江烛雪!林一叶恨得咬牙切齿。他的脊柱被项鸣打断,可以说身体已经彻底废了。除非连接上天地的能量通过疏通经络来修复脊柱,否则绝无可能再直立行走,也绝无可能继续修行,还谈什么报复!

      ——他需要另一副完好无损的躯体供自己使用。

      林一叶记得密宗有一法门,名为“颇瓦”法,即道家所说的“夺舍”——出窍的元神重新选择一副身躯入驻进去。这法门虽好用,却不是最实用的。概因有仙骨、仙气的身躯难寻;身躯好不好用,关乎到自身的修为程度。根基所然,资质差,怎么修都只能止步于一个境地。林一叶仔细一看,虽然封寻的身躯和封觅一样,都具有仙骨,但封寻神志清醒,又是读书人,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元神必定守着他,他随意控制不得;封觅却不一样,打娘胎起就被他动了手脚,神志昏昧,智慧不开,元神遭蔽。要夺他的应该易如反掌!

      若按照往日的习惯,林一叶必事不宜迟立马行动。然而这会儿他慎之又慎,生怕江烛雪在这上头动了什么手脚,再一次查看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别人后才放心。

      出于习惯,在夺舍前,林一叶看了一下封觅有没有过被自己压抑住的心魔——这是把柄;只要牢牢攥着,不怕他有一日翻身。

      封寻不知道封觅为什么讨厌刘芸豆,林一叶便从这一点入手。他先用算法在心里算了一遍,大致清楚情况后,为确认便将灵力灌入指尖,往印堂上一抹,短暂地看见了一个画面。大意是:刘芸豆嫁给封觅后就没和他同房过,她急着要一个儿子,可封觅却不听劝,整日沉浸于写书。时间久了,她气得把他写好的书稿通通撕烂浸水。封觅歇斯底里,两人大吵一架,差点把房子给掀了。冷战一段时间后刘芸豆主动道歉,却想了个损人的法子,让封觅在寄稿署名上写上封寻的名字拿去卖。封觅大骂她神经病,严肃地拒绝了。刘芸豆不死心,跑去封寻家里做客,趁其不备偷了几页手稿回去,让封觅照着抄。这次封觅彻底发了大飙,把手稿压在桌上,扇了她一巴掌后跑了出去。

      林一叶看完后笑了。刘芸豆的行为举止在封觅的第六识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快要由思想产生行动了。他没照做不是因为不动心,而是因为封寻是他的亲哥。虽然他蚩蠢,但不代表他不懂事。谁对他好,他一直都记着。可是这没用啊!——林一叶叹了一口气。人的欲望就是一颗种籽,它埋在心底等待发芽,只要心一动,这颗种籽就发芽了。

      避无可避。

      现在就是他催熟这颗种籽的时候。这颗蕴含着怀才不遇、不甘心、自负、想要超过哥哥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种籽,即将在这一刻成熟。林一叶想到这,又叹了一口气。万没想到,他曾针对颜妇做的手脚会成为他日后的一条生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