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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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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叶和林二叶都是前任桃源班班主林相急的儿子。然而开山的班主并非林相急,而是严择。当时严择尚在修行,因为报身未脱,还是一具肉/体凡胎,在创立桃源班之前,曾在中土的沿海地区和旷野之地游走,有时也会越过边界去往他国,中间横跨过的时间,满打满算刚好一百年。他见过大小风景,吃过难捱的苦头,更见过百姓因战争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因此深谙凡人缺失美好的心灵,便立地发大愿,愿以己微薄之力唤醒人们心中的力量。
“——琴、棋、书、画,”江烛雪说到这里,朝苏酉己教道:“你记着,这文人四有并非只以陶冶情志为主,更多起到一个修身作用。修行者不单要修心,还得修身,这就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性命双修’。拿这琴音来说,以音载道,弹者的胸怀如果叫人称得起一句‘松筠之节’,又能做到‘人琴合一’,那么弹出来的音便能正本清源。换句话说,听者能在古琴的五音十二律当中得到疗愈,起到拨乱除邪、清明神智的作用。”
苏酉己点点头。江烛雪教他医理时曾说过,人体大有乾坤,伏羲的八卦图已经向世人证明,阴阳相济,世道唯有能量平衡了,才是中庸之道;人体能量失衡就会生病,因其由天地五元素构成,这与五行学说脱不开干系——木火土金水对应肝心脾肺肾,彼此存在有序的间相克制、制约和抑制的关系,五元素能量才得以循环往复,而古琴五音所发出的频率能够校正能量,正好对应人体的五脏六腑。
“当时严择还未成佛,他原想找个地方讲经,但想到自己还在小乘果位,不够资格,便选在阊城落脚,和在路上结伴而行的同修林德劭——也就是林相急的父亲,成立了桃源班戏班子。”江烛雪一边和项鸣解释前因,一边用笔圈住一个点,“当时阊城人酷爱看木偶戏,他便以此作创新突破口,以音载道,将校准好的频率融进木偶戏当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听戏人的身心灵健康。”
林德劭虽是修行中人,却只修止观法门,对其余法门不涉足,也无法涉足,自然对音律不谙其道;概因其出身于行商之家,整个家族不是谈钱就是谈钱,他没掉进钱眼子里可以算独树一帜了。在得知严择的心愿后,他出钱尽了一份力。以后,见严择每日呕心沥血地操心创作,身边没个懂的,不免慈悲溢怀,当时拜了严择为师。严择也不吝赐教,不管是梨园戏、南音、皮影戏还是木偶戏等,只要是会的,均毫无保留地传授于他。五年后,两人日夜校准频率,以身试音,终于创了一套独特的疗愈法门,听者会被戏曲内容所吸引,听之可于无形之中洗涤掉心灵上的污秽,从而慢慢明心见性,达到自悟。
有了技术自然要收徒弟,桃源班非一人之力能开唱表演,严择便去到烟花巷柳寻了些有眼缘的孩提回来,又去一些贫穷人家收了几个稚子,这便开始教授表演了。
又七年,桃源班整顿而出,在黄庭台处表演。因表演无出其右而轰动整个阊城。桃源班一举成名,以后来往者络绎不绝。而严择也因此修来许多功德,修为暴涨,报身得以圆满,开始转化,很快便通了神通。
“但他只是修到了罗汉境界,”江烛雪继续道:“有余依涅槃,修得不彻底,结习未除,所以这一世注定要遇见沈悯,要偿还这份果报。”
之后不久严择认识了沈悯。两人开始相爱,其时桃源班已经彻底转交给林德劭打理,并不需要严择操太多心,只时不时提点两句就罢;而沈悯也已经是将军。受情执影响,严择开始心疼沈悯时不时受伤,便私自割肉取血,三不五时地延缓他的生命。当然,他没敢给沈悯知道;有几次大战沈悯险些命丧黄泉,都是严择偷偷给救回的。当时项鸣还没被李茕德赏识,还不是沈悯的死对头。日久,一来二去的,因战火无情,严择更加心系百姓,他深谙战争残酷,想尽早结束这场大战解救凡人水火,也好与沈悯相守,便呕心沥血,集天地之灵练出了一个法器。
“这个法器就是你们都见过的挽词笔,”江烛雪语不惊人死不休,“它被创造出来的初衷,是为了收走战场里不甘愿死去而选择逗留在人间的战魂。”
俞希闻意识震惊不已。挽词笔居然是严择练出的法器,它根本不是天意造就的笔!刹那间,他脑海中再次响起项鸣那句话——“大材小用还是一回事。我怀疑你们对挽词笔的已有认知,是别人放进脑子里去的。又或者被修改过——刻意局限在‘作用于言语记录簿上’。”当时,他因这一点猜测项鸣被诅咒是因为挽词笔——毕竟它能‘不幸而言中’,他就顺理成章地把两者搭在一起了。之后又因为沈悯给少年俞希闻喝“功夫茶”,灌输虚假认知,找出点蛛丝马迹来,更怀疑当初错杀陈延和此事有关,他的重点一度落在“作用于言语记录簿”上,忽略了项鸣那句“对挽词笔的已有认知,是别人放进脑子里去的”。万没想到,挽词笔不是什么天意笔,而是严择自个儿练出来的有灵智的法器!
既有灵智,那它遵循什么狗屁天意,要在十殿阎王的言语记录簿上做记录用?防止言语记录簿上的内容被有心人篡改,循着天意找到命定的持笔人?——全他妈天大笑话!!
果然下一刻,江烛雪道:“挽词笔一练成就生了灵智,是因为加了严择的赤血——这是严择自己修来的神通。跟这法器匹配的还有一个本子,名为‘了分簿’,也是集天地灵气而成,为的是净化战魂。挽词笔一方面作为桥梁把战魂收进笔头拢住,同时识别战魂身份信息,一方面蘸上严择的赤血在了分簿上书写名字,只要被写下,就会被赤血黏在簿上逃不掉,一直到了分簿彻底净化掉这些战魂,才会被放走。
“此外,还有一次,严择把赤血用在死去时间不超三日的士兵身上,复活了他们。在他的帮助下,沈悯转败为胜,而严择因法力透支过度导致显现出的皮相不稳,不得不进山林闭关修炼。沈悯和他失去了联系,半年后严择再次出现,沈悯在战场上被人一刀捅进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严择割血救了他。
“这一遭生死关过后,沈悯开始怀疑严择的身份。当时严择将挽词笔和了分簿拿出,告诉他自己是挽词笔选定的执笔人,握住挽词笔就能拥有笔赋予的‘赤血’,但拥有‘赤血’的前提是为人必须极为公正、毫无私心。当挽词笔蘸上命定之人的血,在言语记录簿上落字,这些字就被称为‘赤字’。赤字一落,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篡改不了内容。
“沈悯质疑言语记录簿的真实性,严择便解释它是记录人的不端言行而用的,如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旁敲侧击、鹦鹉学舌、尺水丈波等……由不慎的言语引起的一系列祸端需要当事人去平衡业力,用挽词笔记录是为了防止上面的内容被有心人篡改,从而影响安排好的命定之数。”
——根本没有言语记录簿,也没有命定的挽词师!最初这一切都是严择的谎言。
既然没有所谓的言语记录簿,那言语举报公司又怎么解释?俞希闻意识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项鸣究竟还瞒着他多少事情,究竟诅咒他的人是谁。
“这个谎言……这么说,”苏酉己听到这里,惊讶道:“他是怕沈悯知道是他的血在起作用!这前后关系一被颠倒,就成了‘挽词笔是重中之重’而非他的赤血。如果沈悯动了心思,也只会动挽词笔不会动他;可因为握住挽词笔的前提是这人必须‘极为公正、毫无私心’,沈悯因杀业沉重压根驱使不了,而他本身也不是这种人!这不就是断绝了他想要独占的念头?”
“嗯。”江烛雪笑着应道。
我的天爷。俞希闻意识忽然想起严择死前那一刻对沈悯说过的话——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醉心权力。何况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挽词师。”
怪不得他会这样说。
项鸣始终一语不发地听着。江烛雪继续娓娓道来。
原来严择这番话虽然彻底听进了沈悯心里,可沈悯贼心不死,他毕生愿望就是让李茕德倒台,自己做大将军,于是要求严择在战场上放血以助自己一臂之力。严择严词拒绝过,却拗不过沈悯几次冷脸相对,身陷情执的他最终答应了,可也耳提面命过:只此一次。
但尝过了甜头又怎么甘心回到过去?——此次放血导致战场局面大变——沈悯的兵照他吩咐,在濒死前一刻喝下赤血,从阎王手里夺回了性命,然后再次提枪拼杀。原本敌方人多,赢面大,奈何沈悯的兵怎么杀都杀不死,一批又一批,倒下后又站起来,所向披靡,就这样被耗尽了生机,渐渐人数见少;在这一战中沈悯以少胜多,在地窖抄路从身后斩杀了对方将军,夺回了战地,把一干战俘押回了营地。严择闻讯前去质问沈悯,他放血给沈悯是为了给他保命用的,而非让死去的士兵重生,继而错乱掉定好的众业。两人因此大吵一架,而后严择被沈悯砸晕,醒来后见到自己身上的刀痕,知道自己被割了肉放了血。
那血就盛在官窑茄皮紫釉暗龙纹盘上,它被放在沈悯的床头架上。猩红的,醒目得让人觉得刺眼。严择垂眸而泣,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仇边之弩易避,而恩里之戈难防”。
最亲近的人,伤他最深。
此后严择心灰意冷,对沈悯避而不见。他选择一处洞天福地闭关修炼了几个月。
“都清楚修行人一闭关就没有岁月,等他再出关,已经过了好几年光阴,而林德劭也早已结婚生子了。”
沈悯几年不见严择,找人都要找疯了。自从没了严择帮忙,他打仗打得极不顺手,又因为挂心严择,整个人的状态日渐式微。也是这几年,项鸣忽然入了李茕德的眼,凭借一场又一场的大战开始平步青云,逐渐和他分庭抗礼。
一日,他派出去的人带来消息,说在桃源班看见了严择的身影。
沈悯几乎是失心疯一样赶过去,其时桃源班已经谢幕,表演者们正在幕后谈笑风生,不见严择身影。于是沈悯一路问人,循着踪迹找到了严择。
严择正和一名女子交谈。两人肩挨肩,严择拿着一支笔,给手里的偶头上色,他侧目,和颜悦色地对那女子道:“你记着,每一种色彩都要涂上十遍……”
那女子朝严择笑了笑,点了点头。
严择本是在传授经验,可看在沈悯眼里就不是那回事。当即怒火中烧,飞也似地过去,一把扣住严择手腕拽走。林桑目站起来看他,他这才发觉这女子神态穆然,姿态飒爽,是极为沉稳之人。此刻她刚下戏台,妆容还没卸掉,手中更是拿着一杆枪,那两线肆意的红尾横在眼角之上,极为醒目。一时竟看得沈悯一愣一愣。再一扭头,本该做男人打扮的严择居然身穿女装,那一向雌雄莫辨的脸突然有了分明,让沈悯错觉严择本来是个女人。
“然而事实上严择的报身已经修到圆满,有了化身。他呈现出来的可以是女相,也可以是男相。”江烛雪解释道。
其时林桑目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而沈悯已年过三十,因平日思念严择一得闲就酩酊大醉,又因熬着身体上阵杀敌、指挥批文,身体情况已大不如前,甚至隐隐有哀老的趋势;见严择和林桑目在一起自然妒意丛生,说什么都不肯放严择走。两人拉扯了一段时间,严择终于化了男相住进沈悯家里。只是天公不作美,两人很快又有了新的矛盾。
“所以这次的矛盾起源是因为林一叶?”苏酉己听得全神贯注,闻言,猜测道。
“是。”江烛雪说:“林德劭操心过度,半道崩殂,把桃源班交给了唯一的儿子林相急,当时林相急还很年轻,他喜好钻研鲁班术,并不醉心经营,为了不耽误桃源班的运转,思来想去交给林二叶打理。当时林一叶争取过,彻底落了下风后心中极度不满。”
当时这二子自落地没多久,便潜移默化,随着林德劭一起修行,所以打小异于常人,后来又一起学着打理桃源班的事务,这才有了林相急当撒手掌柜的一幕。
“其实他们前世是一对冤家,一个是钓鱼的老者,一个是即将化龙的锦鲤,今生凑在一起是为了了死结,所以他们虽然都在修行,可林一叶却能突飞猛进,这与他前世修行过的经历不无联系。”江烛雪道。
难怪林一叶是修行者,原是这样。俞希闻意识想,他前世是即将化龙的锦鲤鱼,锦鲤能修出灵智已是不易,他却还能化龙,那就是临门一脚的水平,也难怪今生一修行就能如鱼得水,可以隐藏住自身的修为。
说到这里,江烛雪顿了一下,评价道:“他的灵性程度已经高于平常的行者,继续走下去未必不能证得大道,只可惜他本性矜高倨傲,一向觉得自己比弟弟厉害许多,心性极其不稳,这才让心魔有机可乘。”
苏酉己立马说:“嗯,我明白了。”
“林桑目年幼丧母,林一叶对她非常苛刻,老早就让她出门摆摊卖东西,没给她太多父母的关爱,倒是时不时就叱责几句。值得一提的是,她刚落地时严择觉得她很灵动,跟林一叶要过一段时间的抚养,后来遇见了沈悯,加上林桑目会自己走路了,就把她还给了林一叶。”江烛雪继续道:“林一叶是修行之人,大概早就窥见了一点未来会发生的事,知道自己女儿将来会做出让他棒头一喝丢面子的事,所以才这样对她。”
项鸣仍然默默听着,时不时起身探一下俞希闻的额温,给他掀一下被子,擦擦闷出来的汗。
俞希闻则呼吸稳定了许多。
苏酉己道:“虽然他窥见了一点痕迹,但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他却陷入了自己造的相——过去不存在,未来不存在,只有当下存在。当他这么做,就是在改写未来的命运;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嗯,”江烛雪欣慰点点头,“所以林桑目还是如他所看见的那样,和林二叶在一起了。”
俞希闻意识想起颜妇先前说过:林桑目一回家就会被林一叶鞭打,不得已跑去林二叶家留宿。大概就是那时起,一个心疼一个缺爱,你来我往久了,才摩擦出了感情。
唉。这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待到林一叶无意间撞见林桑目和林二叶私会之时,为时已晚。林桑目的肚子已经见怀。林一叶这一生都被林二叶压一头,想要桃源班班主之位得不到;质问林相急时被骂不孝子心性难改,两人大吵一架,林相急急火攻心中了风,至此倒地不起,林二叶带领桃源班众人质问他是否有半点杀父之心;如今,唯一的女儿也要当众给他难堪,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暗中作梗,利用严择三不五时过来教导林桑目的举动,扭曲事实真相,向沈悯告密他们在背地里亲密非常——他变换了身份,充作一名跑海的粪夫,“无意”间撞上沈悯,“无意”告知。其时沈悯正和严择闹矛盾,早就怀疑严择与林桑目频繁见面是为了相会,更怀疑林桑目腹中孩子是严择的种,林一叶的假消息无疑于火上浇火,对个正着,堂堂一个将军哪里能容人背叛自己?于是沈悯打听一番,找了个法师去对付林桑目。
“这个法师就是林一叶自己吧!”苏酉己越听越牙切切。
“嗯。”
俞希闻意识才反应过来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点——沈悯用来调换的木偶人是谁给的?他是如何知道林桑目随身带着一个木偶人的?如此,就能串起来了。林桑目怀了林二叶的孽种,为脸面,也为报复,林一叶不会让她顺利产子,而因为她手中抓有严择给的信物,又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把主意打在沈悯的那批战俘上。这些战俘挖了壕沟后被当众枪杀,怨气冲天,而林桑目临在生产,正是大伤元气之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抱着被调包过的木偶人,自然会被这股怨气影响,使得腹中的胎儿横生倒养。
这只毒螫如此险恶,让人防不胜防,同为行者,若不是江烛雪的修为更上一层楼,看事情看得更分明一些,恐怕俞希闻至今还蒙在鼓里。而项鸣听到这里,也终于开口,评价了一句:“射影之虫,用心歹毒。”
“后来呢?”苏酉己挪了挪凳子,往江烛雪靠近一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