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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显现 ...

  •   翌日苏酉己果然在东街支了个算命摊子,他盘腿坐好后摇了摇挂在幡架子的铃铛。过路的纷纷被声音吸引,见挂在铃铛下的白布上写着:免费算命,来者不拒,不占六爻不推八字不看面相。

      这就很有意思了。须知大多游走江湖的算数子靠的是六爻卦与八字推,再强一点就是摸骨算命、看手相、推周易六十四卦,抑或是紫微斗数。前两样不沾,那就是后四样咯?再见这人年纪轻轻,约莫不超过二十岁,便更加好奇了。于是有老汉啃着包子,多问了一句。苏酉己摇头,道:“不。我是看人。看一眼就知道这人的平生事。”

      “嗐,那不就是看面相?!”老汉道:“我吃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娃娃,这行骗的人多了,没点技术就别学人看不见的瞎捉摸,想骗钱也得有点油不是。”

      “我不以貌观人,也不以色察人,更不以音辨人。”苏酉己道:“我以心观人。”

      他强调道:“只需要我看一眼。”

      此话一出,闲来无事的过路人便三三两两地聚在摊子前,观察起苏酉己来。都好奇他是怎么个一眼法。

      “您老既然不信,那就十分抱歉拿您老来做开门红了——”见人越聚越多,苏酉己及时脱口而出:“您老年轻时做苦工,在鸡毛店宿过半个月,那儿卫生条件极差,您被跳蚤和臭虫咬伤了,因为本就有伤,很快便发炎流脓了;还有一天夜里你觉得脚痒难耐,就脱了鞋上坑抓挠,但鞋一脱就被同样夜宿的流浪汉抢走了。您仔细回想,我说得对不对?”

      老汉一口包子卡在喉头,憋红了眼,指着苏酉己道:“你你……你你个娃娃还真有点本事啊!”他抹掉手上的油,坐在苏酉己对面:“既然你免费我就不客气了,帮我看看我家外孙将来还留在这里不?他做什么赚钱?……”

      除去一些不该说出口的,诸如仇人现在在哪里,怎么扳倒对家等极其自我自私的问题,苏酉己几乎有问必答。诚如他自己所言,看一眼便能算出,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说出的前运准确率高达百分百。阊城不是没有算命佬,可都不如他强,这些人要么准了前运差了后运,要么观察目标后,利用近日事随口胡诌几句,坑蒙拐骗赚到钱后卷铺盖走人;无一不是摆着张八卦图掐掐手指头捏捏骨头,哪像苏酉己,什么工具都不用,就只是看一眼,还算得那么快?大家都没见过,就算不好奇也要往前凑个热闹。于是,一时间摊子热乎起来。后来,不知是哪个人四处宣扬,到了中午,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几波人。

      虽说是以心观人,但毕竟耗费精力与灵力。眼见这队伍有越排越长的趋势,他忙收了摊子,道:“多谢大家伙的帮衬。今天就先到这里了,我还没吃午饭呢,都散了吧散了吧,明天我还过来的。”话落,也不管排队的指着“来者不拒”做文章,撒丫子就跑。

      回去路上,苏酉己想到自己如今靠直觉断人事,准确率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高,便喜上眉头,买了几串糖葫芦奖励自己。

      想到江烛雪独处时喜欢闷房里画画,他又跑去卖纸的店铺用刚才赚来的钱——有几个大娘见他算得准,信得过他,付了点钱——买了些玉版宣和虎皮宣,另外挑了几支上乘的狼毫笔和色铅笔。想了想,又挑了点初学者可以用的“红模子”,江烛雪画技超然,每幅画上的人物无论置于何地何境都带有仙气,衣玦翩然游龙,欲要乘鹤归去。他也想学上一学。

      回到山里,江烛雪却不似他猜想的那样还在闭关,反而一早在药圃里等着。

      苏酉己没来得及叫声师尊,便见江烛雪第一次冷了脸色,道:“跪下。”

      苏酉己不明所以,弯下膝盖。

      江烛雪说:“我昨晚说了什么?”

      想了想,苏酉己道:“不管算到什么,都不能随意干涉因果。”他抬眼瞧江烛雪,疑惑道:“师尊,我有分寸,没有干涉他人的因果啊。”

      江烛雪五指拢成拳,又松开,道:“前提是——你是替人看相算命。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与你争辩。”

      苏酉己:“师尊……”

      江烛雪叹了一口气,终究不是那拎起戒尺就行教训的性子,缓缓道:“以心观人,用的是直觉,是感知能力。你要加强锻炼,想以此作为生存本能,收紧第八识并洗干净,这不是坏事,我也很欣慰你有这份想醒的心。可是酉己啊,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生平事、断未来事,这是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引火上身么。”

      苏酉己低头不语,手里还抓着买回来的文具。他紧了紧,半晌不语。

      “无论是在大乘戒律还是在菩萨戒里,”江烛雪俯身摸摸他头发,又长了点,“都不允许示现神变和神通。因为你会变得越来越自我,想要四处炫耀——一有了,一通了,就想示现,就入相了。这很危险。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他伸手接过苏酉己买回来的东西,转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不通,就别叫我师尊了。”

      苏酉己瞳孔一震,扑上去抱住他:“师尊!我错了!我领罚,求师尊继续指点迷津,千万不要放弃徒儿!我……”他哽咽了一下,差点没说出口,“我不去了!我再也不给人算命了!是徒儿有错在先,是徒儿错了!”

      江烛雪沉默片刻,抬手擦去他的泪水,道:“是我太纵你了。过去不可追,当下不可寻,未来不可存,——去,去门口跪一跪天地。”

      苏酉己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去了——一半是因羞愧难当,一半是因江烛雪说太纵容他。他出了木屋,跪在巨树跟前,盯着冒出地表面上的树根,久久不能释怀。

      江烛雪没说跪到什么时候,他也没起身。一直到晚饭饭点过去,萤火虫在林间亮起灯泡,一道泥土滑腻声响起。

      苏酉己抬起眼皮,来人站在他面前,道:“早上是你在东街算的命?”

      来人赤着胸膛,腰间围着几圈纱布,纱布上渗着血。原先鼻梁裂开的口子早已愈合。他浓眉利眼,气如鹰隼,英俊非常,正是项鸣无疑。

      苏酉己还没说话。便听身后传来江烛雪的声音:“看来已经惊动沈悯了。”

      “他在东街大动干戈,挨家挨户地搜人,势要把你这好徒弟找出来。呵,我的地盘岂容他撒野?”下午项鸣才枪毙了他手下的一名将领。不由得扫了一眼苏酉己,冷笑一声:“真会给人找麻烦。”

      “他不清楚俞希闻的事,”江烛雪解释道:“是我没跟他说明白,我也有错。”

      “关你什么事,”项鸣一头雾水,莞尔:“你做事一向有你自己的原则。”

      沈悯一直在找失踪的俞希闻,为此不惜向世人撒弥天大谎,声称俞希闻是自己儿子。今早苏酉己在东街摆摊,开口断命,无一句掺水,无一事支吾,因为太过铁口断,惹得大家口口相传,道有一神人。传闻便是如此,张嘴就是一段传奇,不过一上午,风就吹进了沈悯耳朵里。

      项鸣不清楚沈悯是否知道俞希闻的血和严择一样,有同样的效用。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俞希闻落在沈悯手中,必定会生不如死——严择自焚而死,因为的谁,沈悯不会自我检视、自我批评;他要做大将军,便不会有这些问题。因此,也绝不允许留下什么枪靶子容他人置喙。

      更重要的是,就算严择死在他面前,以此告诉他真相,他也不相信俞希闻不是他的种。

      除之而后快,是沈悯的常规手段。如今忽闻东街出了个一眼就能断人平生事的算命少年,他怎么不动心?早让人敲锣打鼓去找苏酉己,找到就有赏,就算是项鸣的地盘,也要把地掀了。

      为这事,项鸣与人冲了子弹,抢杀了沈悯的一名得力干将。沈悯怒发冲天,涉及到严择,他总会失去理智。但再怎么失控,也抵不过项鸣一句——

      “转告你们将军,处心积虑找人捏造一个算命佬出来,是要在我这里泼脏水,好让德爷安我一个欺主隐藏道士的罪名?还是他大动干戈是想问问这算命佬——德爷什么时候退了,我什么时候死,他又是怎么杀的德爷怎么上的位。”

      这大将军李茕德虽是个好色之徒,却不是个好打发好糊弄的。他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擅见微知著,手里终究握着他二人的性命。若让他清楚地看见沈悯想上位的心思——虽说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看看谁能笑到最后,摆到明面上来看,就难堪许多——戏不演了,他必定会一枪令下以绝后患。项鸣是石头仙,死而复生不是难事,来个金蝉脱壳即可。但沈悯不同,他只是个凡人,没了严择,是螳臂挡车,一败再败;从前所向披靡的战绩就是一场笑话。

      苏酉己还在想项鸣是谁,便被项鸣踢了两脚屁股:“杵在门口等死?滚进来。”

      他这种态度,使得苏酉己脸色一青,冷冷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大佛’,也配让我听你的话?”

      话落,直起腰板,跪得比刚才还笔挺。

      项鸣正要冷斥一句,就被江烛雪按住肩膀,道:“酉己,起来吧。”

      苏酉己道:“师尊不认我,我就不起来。”

      项鸣嗤笑一声。

      江烛雪说:“你不起来,就不用叫我师尊了。”

      苏酉己立马起来。他这一跪太久了,双腿麻痹,猛一起身,痛得龇牙咧嘴,人往地上栽。江烛雪接住他,对项鸣道:“你先进去吧。”

      项鸣乐得清净,转身撞进了巨树里。

      苏酉己抓着江烛雪胳膊,眼神晦暗不明,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问:“师尊,他之前住这里的吗?”

      江烛雪扶他进去,道:“从前我闭关时他会过来打扫,偶尔需要也会住上几天。”顿了顿,补充道:“他是项鸣。他这人讲话就是这样,你不用太在意。”

      苏酉己嗯了一声。

      进去后,项鸣目光锁在他身上,道:“俞希闻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苏酉己没好气:“没有。”

      “他怎么教出你这个好徒弟,脑子长水坑里去,”项鸣冷冷地警告他:“沈悯在明面上翻不出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少不了在背地里让人挖坟。你功夫没修到家,不懂‘见事莫说,问事不知’,就闭上你的狗嘴,最好也别出去见人,好好闭关修你这破行。”

      苏酉己自知理亏,被他骂得哑口无言。目光只好落在他为江烛雪剥好的橘子上。

      片刻后,想起什么,往江烛雪旁边坐过一点,挡住了搁在石墩子上的木偶人——俞希闻拿过来的,说项鸣来了便给他,还让他帮忙带句话。

      距离那时已过了整整三个月,传说中的项鸣终于来了。苏酉己却横了闷气,心想:关我屁事。这傻逼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哪会低头看人。更别提物件。

      偏偏这时,江烛雪看了他一眼,低头笑了笑。

      苏酉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如雕塑般整个人裂开了。心想自己的起心动念江烛雪都清楚,瞒是瞒不过的。便吐了吐闷气,白了一眼项鸣,不情愿地说:“他人没来,给你留了东西。”

      “哦?”项鸣一挑眉峰,接过木偶人——它酷似项鸣,只是很幼态,大概是俞希闻想象中的年幼时的项鸣吧;肥嘟嘟的脸,肉乎乎的两只小手掐着脸颊肉,做出个鬼脸状。虽吐着舌头,眼神却呆滞,瞧着更傻乎乎。抛开它头顶那项帽子不提,嘴里含着根棒棒糖,还蛮憨掬可态的。而它的额头上还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送你的,很般配。

      右下角还用红笔画了个小鬼脸,问他吃糖吗。生怕项鸣看不见。

      乐得项鸣心尖蹦跳起来,原话奉还啊这是。他再看了一眼那根棒棒糖,摸了一下,得咧,木雕的,上了色还挺逼真的,差点被骗。

      “还给你留了句话,”苏酉己说。

      项鸣好奇:“什么话?”

      “——你审美堪忧。”

      项鸣哈哈大笑,道:“下次见到他,告诉他,我需要一面他做的镜子。”

      苏酉己敷衍一应,心想:去你妈的镜子。丑就接受现实吧干嘛不承认?丑人照镜子,越照越丑!

      江烛雪忽然低头一笑,细长眉眼飞如柳絮。待苏酉己愣愣看着自己,他才顺手接过项鸣递来的橘瓣往嘴里丢,终于开门见山道:“你之前不是奇怪俞希闻怎么不认得你,转头就跑吗?”

      苏酉己回神。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在溪水捡山石时碰见俞希闻,朝他丢石头打招呼,俞希闻却皱着眉,扭头就走。他喊也喊不住。

      当时他以为俞希闻卡在某个修行境界,不然怎么认不得他?因此不敢轻易拦他,只悄悄跟着,直到看见挽词笔,他才放下心来。

      江烛雪说:“那不是俞希闻,是俞闲。”便三言两语,把俞希闻的事告诉了苏酉己。

      苏酉己大吃一惊,怪不得项鸣反应那么大。原来俞希闻的血有这种效用。于是第二日,他没再去东街摆摊子了。碰上出门采办的日子,便乔装打扮一下再出去。

      本就没什么街坊熟悉苏酉己,他乔装后像个外地人,加上项鸣刻意拦路、俞希闻适逢大关卡要闭关,一时,沈悯用各种方法翻了个底朝天,竟毫无所获。

      直到这一日,江烛雪叮嘱苏酉己去一趟香蜡铺,买一些线香与香烛回来。

      因为拿来净化空间,苏酉己费了点时间,仔仔细细地挑了些品控过硬的产品。他去到柜台结账,忽然进来一人,大着嗓门问店主:“还有没有大金锭?给我捆两扎来!”

      苏酉己一抬眼皮,只随意一眼,便看得他头皮发麻,险些不会动了。

      此人窄额散眉,耳黑飞花,脸颊有颗痦子,两只阴恻恻的三角眼利如小刀,唇薄如线,整一张薄情寡义脸。因为他长相极有特征,苏酉己至今印象深刻——正是他去第三家刻字铺求学时遇见的一口咬死他杀了自己亲哥的李姓学徒!

      当时苏酉己什么都不懂,只凭直觉断定他与抢走自己骡马粪的男人没任何关系。如今,他拜师于江烛雪,自己是修行中人,一般牛鬼蛇神逃不过他的双眼,是人是鬼一看便知。此次忽然撞面,更确定这两人没半毛钱关系!

      店主在结算苏酉己这一单,应道:“有有有!等我一下我去拿。”

      这人走到苏酉己旁边等,苏酉己仗着自己乔装了,他看不出来——当然,哪怕是原装脸,也是瞧不出来的;苏酉己跟着江烛雪修行后再没饿过肚子,加上抽条拔高,神态和身型已与当日判若两人——走到一边架子上,佯装要买元宝,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同时,在心底确定一件事。

      过一会儿,这人拎着东西走了。苏酉己放下元宝,拔腿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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