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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去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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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陈延的戒尺啪嗒落地,俞希闻连连后退,神态惊疑不定。江烛雪扶住他后背,道:“定神”,俞希闻便卸了惊力,一刹那恢复了神志。江烛雪这才对上陈延惊愕的视线,微微一笑,却一语惊人:“你能进得来这法场,说明已经时日无多了。”
不待陈延说话,江烛雪一个闪身来到苏酉己面前,五指并拢翻掌作手刀,劈向苏酉己的背脊。嗡的一声!一阵波动自太平杠发出,又听咔咔几声——从头到尾,太平杠裂了。苏酉己喷出一泼血来,江烛雪躲闪不及,被他喷个正着,却眉头不皱一下,接住了他往前倒的身体,又抬手替他揩掉嘴角血沫。
苏酉己瘫在他怀中,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人还有些懵。待他认出这人是救过自己一命的江烛雪,瞬间喜上眉梢:“哥哥!是你!”
一如当日分别那般,江烛雪摸摸他脑袋。他回了个嗯字。随后他抬起右手,手腕下垂,做出个秦手印,缓缓道:“火来。”
沿边猛地打来一道火墙,势不可挡地冲向那些还在咧嘴冷笑纸鬼人们。纸包不住火,更何况纸鬼人们只是瞧着吓人,并没有意志,更不懂得反抗,因此一下烧没了。
灰烬被风一吹,飘向那群逃命的大老粗男人们。见他们激动得往外跑,江烛雪微一思索,手印变换,五指朝上,切为接纳手印,道:“风切。”
平地刮起一阵猛风,苏酉己震惊地看着作鸟兽散的一众男人被风刮进一方天地,沙石卷起,将他们牢牢缩在风阵之中。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胸前传来一道声音:“土掩。”
苏酉己睁大眼睛。话音一落,那群惊恐万分的男人立时紧闭双眼,两腿一蹬,乖乖地平躺在地;他们被风阵护着,不再惊恐,不再坏事。解决完这里,江烛雪逡巡四周,拍拍苏酉己的后背,道:“还站得稳吗?”
苏酉己这才站直身体,不再靠他怀中。
那晕过去的新娘子还靠在轿帏上,江烛雪施法将她抬到一边,又将散了架的花轿重组回去。做完这些,他才目视前方,盯住某一个方向,缓缓道:“你是要我过去将你捉来,还是自己主动过来弥补这场玩笑话?”
其余三人顺着话头方向看去,法场没撤退,火墙还在燃烧,分明没见到什么人出现,却凭空响起一道冷哼声:“你当我傻的么?过去了还能自由吗?我告诉你,我可聪明了!我才不过去呢!”
——这声音刚才他听过。俞希闻意识认出这人是谁了——是那个点评‘飞来号’,与人讨论时运最重要的“路人”!
江烛雪道:“那就怪不得我了。”他两指并拢向声源处一指,火墙猛地往中间一缩,紧接着化成一个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声源处射过去!
明明还未砸中什么,那声音却慌道:“你卑鄙无耻!你敢烧我?!你就不怕烧了这条街!”
江烛雪顿了一下,说:“也是。”
便转换手印,双手后三指交叉,两边食指与大拇指指尖相触,道:“雷聚。”
轰烈雷鸣炸起,电雷从天而降,应声而劈,噼啪一声焦响,电光闪现爆出火花,分明是击中了什么东西。苏酉己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一声哭腔响起。那人道:“你欺负我!我要……我要找严择告状!我、我要你好看!”
“严择已经死了,这点你比我要清楚得多。”江烛雪的声音如泉水般叮咚悦耳,听进那人耳里却残酷无比。
“你玩心强不是坏事,错在失言——‘不幸而言中’是你的看家本领,你不该胡来,该收手了。”
——不幸而言中!俞希闻心道,怪不得他之前对人说——“你看吧你看吧!我没的说错吧!”哪里会出错?此人言语分明有灵,说出口的话能实打实成真!当然不会错;难怪刚才那帮人为逃出鬼打墙脱裤子撒尿,会被路人看光光,怎么都逃不出去,原来一举一动都受他言语控制着。
那人叫电击追得狼狈,听江烛雪这么一说,冷不丁道:“这个雷劈不着我,你也绝对不可能抓住我,雷反而会拐弯劈向你!”
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江烛雪神色不变。他以牙还牙,温声道:“‘雷聚’会劈中你,让你现出原身。等你再一次开口,你会口吃,字难成句。”
话音跟着电击声落地,那人叫雷电劈个正着,浑身一僵,摇头晃脑起来。他震惊不已,怎么有人的言语比他的还要灵验!来不及细想,他脱口而出——
“我……我……”
一开口果然如江烛雪所说,会口吃,会字难成句。看得俞希闻在心中喝彩: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那人没来得及破口大骂,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张薄纸。
几人还在愕然,就见一支笔从纸中溜出来。
那笔的笔头毛绒绒,瞧上去润滑,富有弹性。陈延看出那是一支狼毫笔。这笔似乎不懂拐弯,它挺着笔身,只朝一条线走。
俞希闻意识仔细一看,不是挽词笔又是谁?
它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就消失在几人眼中。见它跑没影儿,苏酉己紧张道:“找不到了!”
江烛雪一点也不急。准确点来说,他丝毫不担心。只见他朝俞希闻看了一眼,微一思索,握住俞希闻的手,在他掌心开了道口子。
俞希闻疑惑地看了一眼。江烛雪见血出来了,道:“来了。”
话落,已消失不见的挽词笔倏忽飞到俞希闻眼前——几乎是一眨眼间出现的。除了江烛雪之外,其余几人均是咋舌: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怎么有股力量扯着它回去!挽词笔叫了一声。
一支笔还会说话耶?俞希闻好奇死了,和它大眼瞪小眼。挽词笔怕自己再看下去就笔命不保,率先爆出一句:“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
口吃得厉害。一句话说半天,看得人干着急,这是要说什么啊?
于是俞希闻问江烛雪:“他在说什么?”
江烛雪非常懂:“他说:‘天爷’。”
没人问江烛雪是怎么知道的,几人见到他真本事,心知肚明,一致认为:江烛雪就是会知道。因此他这么一说,几人便也这么听着。究竟挽词笔说的是不是“天爷”两个字?——这不重要。
俞希闻不懂就问:“这是什么意思?”
江烛雪耐心解释道:“没有特定之意。这两个字放在此情此景,意在骂人。”
挽词笔提着一口气,闻言,赞同地呸了一声!就是骂人!狗东西!不要脸!趁俞希闻还没反应过来,它寻着空隙往前撞——跑了。俞希闻目光追随它的身影去向远方,直到挽词笔缩成一个小黑点,他才眨了眨眼——眼酸了。
然而再睁眼,挽词笔又出现在他视野里。
又一次大眼瞪小眼。俞希闻忍俊不禁:“你又来了。”
搞清楚到底谁愿意来!挽词笔这时终于看见俞希闻掌心里流的血,意识到什么,惊恐道:“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俞希闻转向江烛雪,再次问:“他说什么?”
江烛雪道:“他说:‘我的天爷’。”
俞希闻说:“加了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
苏酉己补充:“一般来说,加了‘我的’,就表示极度震惊,一种比较……比较……”
陈延观察了俞希闻半晌,闻言,适时道:“一种……可是说是比较含蓄的口语。当碰到不可思议的事或者人时,可以这么说。后面还能加个语气助词。你要是想……”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大概是想到了江烛雪说的“时日无多”,便闭了嘴。
俞希闻恍然大悟状,认真地说:“我学到了。”
陈延闻言,眉头一皱。
挽词笔趁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又开溜了。几人却还在讨论,仿佛对它跑走这茬压根没当一回事。于是俞希闻第二次见它的身影冲向远方,分秒不停地缩成小黑点消失。
然后眨眨眼,小黑点就又冲到了他面前来。
俞希闻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又来啦。”
来来来来你个大头鬼!挽词笔腹诽怒道。这次,它学聪明了,只吐出一个字,势必要让人知道自己此刻有多讨厌他们:“——操!”
俞希闻虚心请教:“这又是什么意思?”
江烛雪微一沉吟,道:“这个字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操可以是个姓,也可以作‘握持’、‘演习’、‘控制’等释义。当然,放在口语中,又是另一层意思。我是说,它其实在骂人。”
俞希闻追问:“它骂什么?”
陈延沉默片刻,难得插一次嘴:“总之就是在骂人,你无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烛雪本想说挽词笔是借“操”字骂人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见陈延替他说了,就没出声。
可俞希闻却打破砂锅问到底:“就算是骂人的话,也要问个明白啊。”
陈延欲言又止。倒是苏酉己开了口。他知道这个词:操,脱口而出的话,就是做来做去让人怀孕的意思嘛。他被人贩子拐走之后,有段时间就时不时听那所谓的垃圾爹跟狗屁娘说这个词。然后屋里就开始发出咯叽声。至于为什么他记得清楚——概因这两人每次操完之后,自己都会得到一块糕点果腹,自然印象深刻。
苏酉己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俞希闻点点头,一个字还有那么多意思呢!虽然不明白苏酉己在说什么,但还是道:“我学到了。”
陈延眉头皱得更深,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消不了。他满脸严肃,沉声打断道:“这绝对不能学!”一句话吼得俞希闻差点跳起来。
噗嗤一声,江烛雪听笑了。苏酉己盯着他的侧脸看,发现笼罩在他周身的金黄色光辉比上次见到的更甚。不禁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江烛雪的衣角。
事不过三。逃三次,三次都逃不过,换其他人该泄气了。然而挽词笔是什么笔?一支生性爱散漫爱自由的笔,无拘无束是它毕生宗旨。不过是逃了三次而已,锲而不舍地逃上几次,它就不信逃不出俞希闻的手掌心。
于是俞希闻眼瞅着它飞速逃走,又飞速被自己的血吸回来;再飞速逃走,再飞速被自己的血吸回来;再再飞速逃走,再再飞速被自己的血吸回来……来回几十次,挽词笔终于不折腾了,气喘呼呼地累瘫在俞希闻掌心中。很难想象,一支笔居然也有累瘫的时候!真是丢死笔了!
俞希闻拨弄它,又摸摸它的笔头。它喂了一声,义正言辞道:“啊啊不许碰我的脚!这要是放在古代,你就是在调戏我!”
话音刚落,挽词笔才发现自己居然不口吃了,它瞅瞅江烛雪。江烛雪捕捉到它的视线,朝它笑了笑。挽词笔本要开口诅咒他,但想到他居然不开口也能解除言咒,心想技不如人,还是见好就收,便不敢趁机反扑了。
“啊?什么是调戏?”俞希闻才不管它嘞,它把分叉的笔头拢了拢,“这是你的脚啊?那我不是在帮你洗脚?”
挽词笔被他摸舒服了,谁喜欢头发分叉?它哼道:“你不怕我的脚臭就尽管摸。”
江烛雪听他们在胡说八道,忍俊不禁。俞希闻意识也忍俊不禁,为了头不被摸秃,肯编这种谎话。少年俞希闻却偏不信,手贱,把拢好的笔头捣散,又在挽词笔的喂喂喂声中拢好,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日头还在,时间却不多了,整条街上的人叫江烛雪的法力定住,一切乱象得赶紧拨回原位。于是江烛雪道:“想来你也知道他是谁了。严择不在,还有他能看住你。今天你玩也玩够了,谅你没闹出人命来,我不管那么多。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挽词笔是没力气挣扎了,不代表彻底屈服。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虽说严择自焚弄得它好一番伤心,但天下无有不散宴席,缘分尽了就尽了。可叫它跟着这少年?想都不要想!但它被人捏在手掌心,气势就得矮一截,打商量是打不成了,先应下不抵抗就好了,到时候趁他们不注意再跑不迟!这么一想,它冷哼一声,说:“除你们之外,街道行人和参与进来的人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迎亲队伍里恢复原状,没有在拐弯时遇见我凭空捏造出的抬灵队伍,新娘子顺顺利利、喜气洋洋地过了门。”
它看向被自己捉弄的苏酉己,补充道:“苏酉己肩上的两把火没有被恐惧的情绪给扑灭,仍然护着他肉身,他身体健康,安然无虞。”
江烛雪随着它话音一落,把法场里的火给扑灭了。风阵将那帮男人送出法场,杠房的器具都变回了纸张,随后一一消失不见,新娘子被江烛雪施法扶进了花轿中,一睁眼,充斥在视野中的还是红彤彤一片,花轿外鼓吹声响天,好一番热闹……街上行人行动自如,一切慢慢恢复原状,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原时间线。
——不仅能‘不幸而言中’,还能将混乱的时间线拨正恢复原样。俞希闻明白了黄雀为什么将他带回这段历史;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并不清楚挽词笔的言语有灵。那日在四有苑里的分析果然没错,让挽词笔在言语记录薄上落字,的确是大材小用了。回顾当时,俞希闻记得清楚,项鸣说:
“大材小用还是一回事。我怀疑你们对挽词笔的已有认知,是别人放进脑子里去的。又或者被修改过——刻意局限在‘作用于言语记录薄上’。”
项鸣不是怀疑。俞希闻此刻很肯定。一直以来,他都知道挽词笔言灵,但为什么不直接表明呢?除非,他被诅咒是因为挽词笔;要找的诅咒者也一直都是挽词笔。
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俞希闻心神不宁,思绪翻飞——
项鸣,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一直以来你对我说过的话,有几分可信?
虽然一切恢复原状,但法场并没有撤离——这本该是挽词笔要做的事。江烛雪却仿佛忘记了这回事,没跟挽词笔提这回事,只见他朝俞希闻道:“我们走吧。”
俞希闻抓着笔生无恋的挽词笔,跟在他后面。
陈延见江烛雪身心轻盈,一派鹤骨松姿态,又亲眼所见他从容不迫地解决掉麻烦事,认定他是修道之人;他虽是教书先生,却与大多数见识短浅之人不同,清楚举头三尺有神明,更清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以刚才碰见诡异事时虽被吓了一跳,却抵不过本心,硬着头皮制止了俞希闻戳人眼珠子的行为。此刻,见江烛雪朝自己微微一笑,便要走了,忙上前一步,问:“先生刚才说我时日无多,是什么意思?”
江烛雪停步,道:“这法场是挽词笔的闹剧,除了迎亲队伍之外,普通人根本进不来,更别提亲眼所见。而苏酉己之所以被卷进来,是因为肩上的两把阳火被扑灭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苏酉己一直注视着江烛雪,闻言,微微一怔。
陈延摸了摸裤兜里的白麻布,痛苦的情绪自心底冒涌而出,语气都有些不稳了:“可我……我还没有找到他们。”
江烛雪的目光落在苏酉己紧攥自己衣角的手,说:“缘分到了,自然就见到了。重逢,不止有一种方式。你看那枯枝败叶从树上掉落,以为它们生命已走到尽头,哪里知道,那是它们和土地重逢的另一种方式。”
他分明是话中有话,陈延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是神通之人,必定知道我妻儿下落,恳求先生告诉我个方向,让我在死前见他们最后一面!”
“命数使然,”江烛雪施法,一股无形之力拖住陈延要下跪的姿势,“抱歉。我帮不了你。”
这是一句真话,并非不肯,也并非薄情——多情就是一件好事吗。从江烛雪几次对战挽词笔的举动来看,他不是不帮,而是时候不到——已通神通之人,必定能未卜先知,挽词笔要闹这样一出戏,他比谁都清楚。
那么,他为什么要晚点才出手?
陈延明白,对江烛雪来说,只有到了该出手的时候,才会出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各归其位,自有其转动的法则,扭转业力不难,对江烛雪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非常简单。难的是——该如何去承担属于别人的业力。更别提帮了一人,开了头,就得再帮一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因此陈延心中早有准备,也不怨江烛雪不肯相助。但真的遭到拒绝,还是不免心中难受。
但转念一想: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既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当下就应该彻底放下,不再纠葛于此。
或许……陈延目光移向一旁还在研究挽词笔的俞希闻——趁他还能动,还能说话,他还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善化不足,恶化有余。如果他的儿子还在,应该跟这个小少年一样高了。
打定主意,陈延便释怀了。
只听他道:“多谢先生指点。我还想问一下,你旁边这位小少年叫什么名字?刚才不清楚他的情况就指着他眼睛骂,他……是我不对,先入为主了。”
虽然是问江烛雪,可眼睛却看着俞希闻。
俞希闻觉得他眼角有些湿润,便不待江烛雪开口,道:“我没有名字。”
陈延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
少顷,他猜测道:“是无父无母,才没有取名字吗?”
江烛雪这才抬手挥出一道光,将法场彻底瓦解。他微微侧首,回道:“是无父无母。前几天我进山采药,他孤身一人身受重伤,我就把他带了回去。而我独自一人过日子过惯了,在想要把他托付给谁,所以才暂时没有替他取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