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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戒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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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
迎亲队伍当即乱成一锅粥,东西叮呤咣啷散一地,原本都是些凑数的水货,自然逃得比谁都快。剩余的吹鼓手中有胆大的举起乐器砸向纸鬼人,但毕竟是怕,砸完就逃。他们顾着逃命,哪里还管花轿?早摔在了地上,散了架。猝不及防,新娘整个滚了出来,头撞到杆上,逃命的不仅不顾她死活,还踩着她跑。可怜这新娘子捂着头不敢睁眼,蜷缩成团窝在一角瑟瑟发抖,默默掉泪。上轿前她已经哭过一回,这下,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而俞希闻不是普通人,自然不怕。他只想看热闹。见状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起新娘来。
纸鬼人们只咧嘴冷笑,居高临下地看向跑散一地的人,并不动作。
大白天闹鬼,情形骇人,一眨眼,街上的行人消失不见了;执事的被人当脚踏石踩,痛着痛着清醒过来,好死不死,正正见到行人没出半点儿声就消失了,又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俞希闻好奇新娘脸颊上那堆红坨坨、身上的红衣服、顶上的首饰是什么东西,不免凑前看个仔细,没有其他动作。可新娘早吓得六神无主,哪里敢看他的脸,影子覆盖上前,还以为是索命鬼,尖叫着死命往后缩。不慎后脑勺撞到花轿腿,彻底晕了过去。
俞希闻不知情况,咦了一声,碰了碰她额头上的金流苏。瞧完,当个没事人,扭头看向纸鬼们——看样子是对他们更感兴趣些。
他伸手戳戳离自己最近的纸鬼人的脸。
纸鬼依然竖眼瞪他,除了抬杠的动作,没有其余举动。
——这就奇怪了,不是来索命的?诶,好歹先扶一下那位姑娘吧,人都吓成这样了!俞希闻意识看得干着急,却帮不上忙。这个时期的俞希闻戳完眼前那只鬼,便从后往前,挨个儿去戳其他的。甚至胆子大到探进他们的嘴,碰碰、敲敲牙床,跟后来在陈延的棺材铺撞见衣架上的寿衣就嗷嗷惨叫的模样,完全一个天一个地。俞希闻叹了口气,心道不知自己是怎么变的胆小儿。
这边逃命的一口气跑到远处,叫一堵墙给挡住了。他娘的明明就看见街道上的人在走,怎么死活过不去?正惊心胆颤中,一道声音忽然划破死寂,传入众人耳朵:“我不仅知道他们逃不走,还知道他们会更加倒霉!你猜猜他们怎么个倒霉法?——没错!前方没路可走!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想都不用想!”
闻言,一众大老粗男人越发悚然,见前面的路是鬼打墙,走不通,赶紧往左边走。谁知,左边也走不通。忙不迭又往右边去,该死的依然走不通!这下,他们反应过来,除了后头的路,没别的地方可去!然而后头是什么路啊?那唢呐声没有停止过!反而越来越近,让人震耳欲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确想都不要想!这根本没有路!
更怪异的是,虽然声音越来越大,但不见那抬灵队伍跟上前来。众人面面相觑,那唢呐好像长在了他们脑袋里,是走哪儿跟哪儿!
如此束手无策片刻,终于有个人咬着牙道:“他娘的出门没看黄历撞鬼了!我就不信出不去!”当即脱了裤子,在鬼墙上撒起沥沥淅淅的尿来。其余人一见他动作,立马反应过来:俗话说遇见鬼打墙可以撒泡尿,要么就破口大骂。总之,只能是你比鬼胆大,阳气才能压得过阴气,方有一条活路可走。于是纷纷脱裤子撒尿,没尿的也得挤两滴出来。不仅如此,有人还边尿边骂街,什么短命鬼断头饭,阎王一刀再斩首,去你妈的吊死远点别碰老子,不然有你们好看云云。什么难听就骂什么,这个骂没词儿了,那个接着骂,——这时候,倒是知道要齐心协力了。
正热滚滚地撒,边骂咧咧边呸唾沫,众人耳边又响起一道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撒尿?亏他们想得出来!这都要给路人看光光啦!也不怕被人扔东西!——没用,我跟你讲,他们怎么折腾都逃不出去的!”
话音刚落,便听啊的一声尖叫!有女人带头骂道:“不要脸的臭男人!”“耍流氓到这种程度,该一枪崩了你们膫子才对!”“别看了都是有毛病的!”……
一众男人这才抬起头来,见面前人头涌动,果然被看个精光了!路人们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砸了东西。慌得他们忙不迭地收了膫子。也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但东西却进得来。
操!这鬼打墙还带透明的?他们就跟被戏耍的猴子似的,桃红的屁股露个彻底,给人瞧,给人指点,给人逗趣儿!
他们四处躲避扔进来的东西,前、左、右都没有路,只得往后撤。可后面是那群纸鬼人,逃没几步路,又缩在一起不肯动了。丢面子?总比丢了命好!
那声音阴魂不散,嘲笑了好一阵子,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下你该信我了吧?我什么都知道!”
这边俞希闻从尾碰到头,来到那抬“摇头”的杠夫面前,才发现这位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有活气,细观他手脚,没几两肉,皮包骨——有骨架。再仔细一看,这杠夫双眼睁着,嘴巴微微张开,流着口水——分明是个活人!
这人背挺得直直的,头往天上抬,一直在重复往前走的动作——原地踏步,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
凑前了才知道,那唢呐声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俞希闻咦了一声,再凑近一些,问他:“你怎么吹的?那么厉害?”
——怎么吹的?他这分明是给鬼当了活靶子,生气被暂时摄取了!俞希闻心道:这事真的凑一起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之所以说事情凑一起,是因为这杠夫是苏酉己!
原来,苏酉己把老妇人的话听了进去,第二天便去了一家刻字铺,求人收自己做学徒。那刻字的老匠人横竖打量着他,问他,有钱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老匠人便一棍子将他扫了出去,说穷叮当响,没钱还想来当学徒!
老妇人没讲过给人当学徒还得先交钱孝敬师父,苏酉己趴在街上喘闷气。想到以后吃不饱饭,还是不死心,又往其他刻字铺过去。这第二次,守店门的伙计是个与他同等年纪的少年人,见他进门问没钱能不能当学徒,原本笑盈盈的一张脸瞬间变了,横他一眼,说没有,让他走。苏酉己敏锐,问:你是这家店的店主吗?被问烦了,那少年人把木版重重放下,说这家店的生意一般,店主只收了我一个学徒,你还要继续纠缠吗?
苏酉己这才看出来,这是怕自己进店抢了技术后抢他糊口的钱。于是不待人赶,自己走了。去到第三家刻字铺,总算遇见个好脸色的老店主。老店主听他说没钱做学费,笑盈盈地说没关系,领他进门去,见见其余三个学徒,让他先在一旁看着,顺便打打手。谁知不见面还好,一见立马被人按着打。对方一口咬死他是杀了自己哥哥的凶手。苏酉己在慌乱中与他对上视线,分明没从他脸上瞧出什么影子来。苍天知道,他苟延残喘活到现在,也就杀过一个人——便是那晚守株待兔许久抢走他骡马粪的男人。可眼下这位怎么一口咬死他是杀人凶手?他们见都没见过!
店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出来,叹口气,说小本生意,要是大家相处得不愉快也是难搞,容易赶客。便改口拒绝了他,自掏腰包给了他点钱,让他去药房找人看看伤口。
一而再再而三,苏酉己死心了。和刻字铺无缘,他认了。可他总得吃饭,不能叫自己活活饿死在街头。也想过干脆做个叫花子得了,但转念一想,挑个粪都能挣口饭吃,为什么要去讨饭?他是命运多舛,不是缺胳膊少腿,他不愿意。于是又去挑粪了。只是,他毕竟没受雇于粪厂,厂里人手足够。再讲句难听的,就算不够人手,也轮不到他一个瘦柴的少年来做事——得耽误多少事?因此,他只能在夜深没人时捡人漏捡的。可毕竟是捡漏,能捡几次呢?再者,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捡漏。总不能为了点粪,次次和别人干架,受伤是小事,要是不慎丢了性命呢?
这期间,他也去了几次老妇人那儿,问她有没有需要他挑走的粪桶。老妇人说有,但不多。期间还留他吃过几次饭。当时苏酉己心想,倘若自己找到正经工作,要多过来陪陪她。老人家一个人待家里,太孤单了。
可谁知,等他再一次过去,那大门却禁闭了。他叫了好半天没人应,便翻墙进去看,发现屋里空无一物。怔愣片刻后,他出去打听,才知道老妇人过世了。
苏酉己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捱到日落终于觉知到自己饿了,便到摊子去,胡塞了点东西。期间听人谈起有家杠房正招人,知道杠夫之间没有师徒之说,便一口涩茶喝进肚子里,抹抹嘴去了。
到地一看,招的是做活杠夫,即下葬后负责往坑内埋土的杠夫。走前,那打尺头目跟他说有些危险,让他往坑内埋土时要留意肩膀,别叫人从后面给拍了。苏酉己莫名其妙,还待问个清楚,头目就催他赶紧到地干活:“晚些天亮了不好埋。”
苏酉己去了。就他一个人。一铲一铲往坑里埋土,正满头大汗时,双肩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一张惨烈烈的脸正冲他笑。他两眼一黑,肩上那肉眼看不见的火被扑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清醒后,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气顶着背脊,被迫仰起头,喉咙发出唢呐声,肩扛太平杠的前头,大步朝前走。
苏酉己试过反抗,可身体根本不听反应。直到撞上一支迎亲队伍。可他还是没有停下,哪怕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挡着。此刻俞希闻问他问题,他哪里答得上来?碰见了邪门事,怎么脱身都不知道,搞不好今天就得死在这里!
少年俞希闻自然不知他被摄了心神的门道,他探指戳苏酉己的脸,居然感觉到温度,颇觉神奇。于是围着苏酉己转了一圈,推推他的肩头,再拨弄那太平杠。两者纹丝不动。太平杠像是黏在苏酉己肩头上似的。
这下,俞希闻更好奇了,他转向“挟胳膊”的鬼纸人,推它的肩膀,本以为也纹丝不动,谁知,它立马往后倒,肩上的太平杠失去平衡。不仅如此,它神情不变,还在咧嘴冷笑。因为它抬的是中间位置,连带着抬“尾巴”的鬼纸人也跟着倒地。都这样了,太平杠本应失去平衡,尾巴往下坠,叫苏酉己拖着才是,可它还黏在人肩头上,保持平衡状态。
这太诡异了。俞希闻脑子里却没有这个概念。他绕着苏酉己转了几圈,观察半晌,从纸鬼人手里抢走幡架子,倒转头部,用竹竿子的尖去戳、打、捅苏酉己的身体,非得研究个透彻。
苏酉己叫他戳到腰侧边,痒得他憋笑憋得痛苦之外,没有其他大碍,因此俞希闻这一闹,算不上糟糕——没有戳他眼睛就好。他有苦难言的是,喉咙因为持续不断地发出唢呐声,已是又痛又涩又哑。想到这段时间的屡屡碰壁,心道人倒霉起来,是屋夜偏逢连夜雨,喝凉水都塞牙缝,不禁又在心底苦笑一声。
然而,人就是不能胡思乱想的;一胡思乱想事情就找上门来,怕什么来什么。
不错。没一会儿,俞希闻盯上了苏酉己的眼睛。
他的肉眼叫沈悯撬了出来,沾了血,变成了詹祥和阿甲。此刻嵌进他眼眶里的,是江烛雪用决明子和着其他几味清肝明目药材做成的“假眼睛”,用人的肉眼去看,与常人无异。苏酉己叫邪门东西控住了心神,是用意识去注意人事物,而非人眼。因此看出俞希闻的双眼瞎掉了。也正因如此,才叫苏酉己情知不妙——
他盯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想干什么?
俞希闻发现那对黑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对比一下其他鬼纸人——均是竖眼瞪铜铃模样,第一眼看上去吓人,再看就不怕了,傻不楞登的——它们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于是俞希闻面朝苏酉己。
那竹竿子在苏酉己的左眼与右眼之间来回徘徊。
——似乎在思考要先捅哪一只。
——这一幕要是叫项鸣看见,俞希闻心道,指不定得多幸灾乐祸。
苏酉己冒冷汗。真叫他一竿子捅进眼睛,瞎了怎么办?!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珠子转得越快。俞希闻哪里知道他这是大骇了,准星停在他的右眼上,手往前——
啪的一声!苏酉己打了个寒颤,呼吸沉浊。就在俞希闻捅进的那瞬间,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掐住俞希闻胳膊,将幡架子夺了下来。与此同时,带着他往后退开几大步路。
俞希闻踩到半截木头,若不是手抓住花轿的把手,险些摔个趔趄。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瘦得双颊凹陷的年轻男人迎上前,劈头盖脸地骂他:“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妈是怎么教你的?小小年纪就这样顽劣歹毒!没看见这小少年被脏东西附身了吗?!敢往前凑不说,居然还往他眼睛戳杆子!你要捅瞎他眼睛吗?谁教你这样做事的?”
他边斥责,边用力攥住俞希闻胳膊,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出腰间的戒尺,耳提面命状,指向靠在轿帏上的一道身影,道:“这位姑娘被人践踏在地,我大老远见你上前,还以为你要帮忙扶一下,谁知道你扶也不扶,还吓晕了她。你爹妈难道没教过你,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时时刻刻积德吗?”
这人双眼澄澈,与人直视时犹如火炬,能一把火烧进人心底。那戒尺随着斥骂一扬一点,没谁比俞希闻更熟悉——两块木板,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五分;打在手心,疼得人直钻心——持着它的正是陈延!
他塞进裤兜里的白麻布露出了一角,想必过来时着急忙慌过。
见俞希闻一语不发,反而好奇自己手里的戒尺来,陈延点点头,果断地在俞希闻手心里打了两下!
这两下快、准、狠!俞希闻一激,身体条件反射,要把手拽回来。可陈延哪能给他逃走的机会?顽劣少年没人教,就该狠狠地打!打到怕了,就知道错了!否则下一次指不定谁的眼睛遭殃了!推己及人,他是打得毫不卸力,啪啪啪几下,响当当,不愧是教书的,短短几个瞬间,将俞希闻的手心打得又红又肿!
“我今天就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人一旦被利器所伤,是会疼会受伤会要命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做?!”
俞希闻崩不住,被他打哭了。陈延见他流泪,不为所动,道:“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小少年被脏东西附身了?怎么敢往前凑?”
俞希闻一语不发,铆足劲儿要把手拽回来,陈延牢牢钳住,继续说:“行,先不提这回事。我话没说完——你如果没有救人的心,选择束手旁观就好,没人骂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东西直戳人眼珠子!”他扬起戒尺指向俞希闻的眼皮,点了几下,铿锵有力:“——我要是用戒尺戳瞎你眼睛,你什么感受!你说!!”
俞希闻眼眶噙满泪水,不清楚这人在做什么,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语言系统在持续燃烧,好不容易找出一句他认为合适的话,要回答陈延的第一个问题,戒尺却先一步碰到他眼睛。他顿时呼哧带喘、四肢瘫软起来!
漫天血色涌动,笼罩住他的神智,仿佛回到了沈悯用匕首撬掉他双眼的那一日……
俞希闻再也控制不住,尖喊起来!
陈延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晃了心神的当头,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看他少年模样,其实心智还不如一个稚嫩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