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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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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宫中,这个踏青小宴布置得很简单。
只用薄纱在水边支了个凉棚,凉棚之下摆了七张食案。
最上首是皇帝和太后,各据一张。左首一张是慕诺,右首一张是慕羽。余下妃嫔,皆两人一张。
众人都坐定后,唯余长公主慕羽的食案还空着。
太后问:“羽儿怎么还没来?印华,去看看。”
印华是闺阁里带进宫的,如今是太后的心腹女官,闻言道:“太后,奴刚刚已经着人去请了,长公主不在帷幕中。此处风景甚好,长公主怕是贪玩,忘了时辰。”
其他人连同他们的侍从,都低着头,一个个神情微妙。
不像慕翟,慕羽是太后亲生的女儿,待之一向宠溺。慕羽老大不小,一不去和亲,二也不成亲,只成日在自己的公主府跟男人厮混。太后不是不知,但也只在私下里训过几句,并不如何在意。
但太后估计想不到,这位长公主这次竟把人偷偷带到了这里,而且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纵情无度。
想到那个画面,慕翟又喝了口茶,不想茶是热的,烫了口。
“怎么回事?这么热的天,不知道备些凉茶吗!”慕翟重重把杯盏顿在案上。
踏青节的食饮是丽妃一手安排,慕翟一生气,她立刻就请罪:“是臣妾考虑不周,臣妾这就让厨下奉上凉茶。”
慕翟与慕羽从小就不和,太后以为慕翟是因为慕羽缺席而发脾气,便有些不高兴,“才四月初的天气,哪里就热了?陛下心浮气躁,别迁怒旁人。”
慕翟看向太后,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许多往事。就是这个妇人,从他亲娘手里夺走他,却又不好好待他,时常冷落谩骂。登基没多久她就开始给他下药,将他当个傀儡摆弄。此时的慕翟虽则只是一个壳子,但芯子于秀丽却好像已经与壳子融为一体,好像以往那些伤害都是自己在承受,更加没好气,“母后明示,孤迁怒了谁?”
太后不想慕翟会当面质问她。太后自然不会主动提慕羽,便推丽妃出来顶缸,“丽妃管理后宫,一向办事得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却因一碗茶就横加斥责,不怕寒了底下人的心吗?以后宫里,谁还愿意尽心办事?”
丽妃:“……”
“孤何时斥责丽妃?丽妃的功劳,孤看在眼里,回宫自然有赏。”慕翟说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母后不用拿丽妃转移矛盾。母后明知皇姐未至,还将一家子人喊来赴宴,让所有人专等她一人。孤知道,母后只皇姐一个亲生的女儿,不像我们,对母后来说,都是外人!”
以前的慕翟,虽则也会对她甩脾气,但最多是拂袖走人,然后再把气撒到宫女后妃的身上。今日却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她脸上踩。
真是长大了。
留不得了。
“陛下是在怪罪哀家?”
“孤不敢。”慕翟冷笑道:“母后,孤知道皇姐现在在哪。母后既疼爱皇姐,不如随孤一起去找找?”
丽妃忽然跪下,深深埋着头。
周围侍从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还坐着的几个人,除了慕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太后何等聪明,想到自己女儿平日的行事作风,再结合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对事情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印华,走!”太后站起身,深深盯了慕翟一眼,转身离席。
“母后!”慕翟叫住太后,“母后若是见到皇姐,还望转告一声,她爱做什么,孤不在乎,但请她做得隐蔽些。她不要脸,孤要脸!”
太后脚步停了一瞬,婆娑树影落下,掩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都起来吧!”慕翟斜了眼太后的背影,吩咐道。
众人再无心宴饮,一个个神情恹恹。
丽妃本来还安排了丝竹之乐并投壶、放纸鸢等许多午后消遣,也只好失望地作罢。
“孤自己走走,你们都别跟着。”
赵时连忙道:“陛下,安全要紧。还是带几个身手好的侍卫跟着吧,远远的,也不打扰陛下……”
慕翟道:“外面围了三层护卫,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有什么打紧?你们该干嘛干嘛,到回宫的时辰,孤会回来的。”说完便走了。
神女坞在西南方向,脏了,慕翟只往东北的方向走。
没走多远,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
慕翟回头,却是慕诺骑马而来。还牵了一匹,白色的。
“陛下,”马停到慕翟身前,慕诺跳下马,从鞍上取下一张大弓,扬臂一展,送到慕翟眼前,“陛下善猎,不如臣陪陛下猎几只兔子,以纾胸中块垒。”
慕翟寻思,自己此时倒是想纵马驰骋,弯弓射箭,肆意挥洒。可惜如今的他,空有躯壳,莫说纵马射箭,他现在连怎么上马都不会。
慕翟无奈一笑,借口推脱道:“皇叔有心,只是孤今日实在没有打猎的心情。”
“那就不打猎。”慕诺收了弓,又道:“臣知道前面有一风景绝佳处,可登临绝顶,看悬崖高瀑,煞是壮观。陛下见了,定也能心情舒畅。”
慕翟问:“远吗?”
慕诺说:“不远,纵马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
慕翟叹了口气,“孤今日也没有骑马的心情。”
慕诺看着他,忽然问:“陛下莫不是忘了怎么骑马吧?”
“皇叔说笑,孤怎会不知怎么骑马。”
慕诺给他递来缰绳。
慕翟心下一横,接了过来。
慕诺看着慕翟,等他上马。
慕翟在他的注视下,找了半天马镫,又摸了摸鬃毛,见这匹白马还算温驯,咬咬牙,踩着马镫跨了上去。
还没坐稳,只听身后一声马鞭响起,白马就飞奔出去。
“皇叔!”慕翟连忙俯身,紧紧拽着缰绳,身子贴在马背上,嗷嗷乱叫。
慕诺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可很快察觉到不对。
他的这位陛下,似乎真的忘了怎么骑马。
连忙纵马追去。
慕翟已被颠簸得不敢睁眼,便死死抓着马脖子。马匹受惊,飞得更快。而他这个姿势,下盘又很难稳住。慕翟腹部被拱起的马鞍硌得生疼,耳边风声嘶吼,马蹄声震耳欲聋,自己眼看着就要被甩出去成为马下亡魂。越害怕越无力控制,本能地不断呼救出声:“慕诺!慕诺救我,慕诺!”
慕诺紧随在后,死死盯着前面白马。
“慕诺——”慕翟抓得太紧,白马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
“陛下快松手!”
慕翟听到了,但是不敢。只是喊救命。
慕诺又对马连抽几鞭,马蹄如飞,不一会儿,总算与白马并排。
慕诺甩掉马鞭,腾跃过去圈住慕翟的腰身,准备将他拽到地上。
只是慕翟太过不争气,抱着马脖子死活不松开,慕诺一拽,一下子竟未将他拽离马背。
“陛下!”
慕翟终于见到慕诺。手一软,松了。
慕诺预料未及,两人双双跌下马背。落地的瞬间,慕诺全身的力气仅能支持他翻个身。
于是慕诺翻过身,用自己的身体给慕翟当了一回肉垫。
“嘶——”慕诺抽着凉气,感觉背都要摔断了。
慕翟却还在紧紧抓着下面的肉垫,一动不动,灵魂似未归壳。
慕诺想推开他,但后背实在太疼了,抬不起手。
“陛下,压着臣了!”
慕翟终于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获救,正要道谢,发觉自己正趴在救命恩人的身上,连忙滚将下来。
“皇叔,还好么?”
慕诺略微动了动,说:“陛下放心,臣无事。”正要起身,瞳孔忽的收紧,“陛下小心!\"
慕翟又被慕诺按回自己身上。
慕翟挣扎着偏了点头,看到一支羽箭正插在自己颈边的草地上。
刺客!
“陛下快走!”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树丛中又连射几十支羽箭。可见刺客数量之众。
慕诺拉着慕翟飞奔。身后箭矢如飞,前面荆棘丛生,慕翟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凶险。
过了也许不久,也许很久,两人来到一处斜坡的大石下,暂躲到了石后。
“陛下在这儿别出声,臣去引开他们。”
慕翟不让他去,“皇叔,危险。”
慕诺道:“这些刺客能突破重重防卫过来行刺,必不简单。陛下与臣一起,怕是没有活路。不如由臣去引开刺客,陛下借机逃回营地。”
慕翟却只作害怕地死死拉住慕诺。大脑飞速运转。
谁会在这个时候行刺?
如今柔妃腹中孩儿还未出世,太后没有新的傀儡,不会干掉皇帝。
太尉已是贵极,又有国舅的身份,自己女儿现怀着皇帝唯一的骨肉,只要等上一阵,便有挟天子令诸侯的可能,应不会如此急不可耐地冒险弑君。
慕王。只有慕王——先皇唯一的胞弟,当今陛下唯一的血亲——若此时皇帝死了,他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慕翟如今改头换面,勤于政务,施行仁政,如此下去,皇位只会越来越稳。
对于有野心的慕王来说,真的不是好事。
但若慕翟此时死了,慕王立刻便能顺理成章毫无疑义地继承皇位。
“皇叔,真的可以救孤吗?”慕翟问。
慕诺握住慕翟双肩,漆黑的双眸定定望着慕翟:“陛下,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