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千里之音 ...
-
早上起床,我收拾了一下,把书桌上要还的几本书装进书包,然后往图书馆去了。
一连两个月,我每天都泡在图书馆,室友们都惊诧地问我:“你不会是想考研吧?”我笑着摇摇头,我想我自己没有那个兴趣,也没有那个实力,我选择在图书馆看书,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然而漫无目的地在书架上下消磨一天的时间,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点享受。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选的专业是对的,尽管当时并没有太深切的考虑,可能只是出于最浅显的兴趣,又或者只是想和我妈的专制对抗。但是我好像在这两个月慢慢找到了一种专注的感觉,这种我过往二十年从来都缺失的品质。
我发现自己可以在阅读这些专业书籍的时候保持高度的专注和持久的思考,我会在昏天暗地的世界中找到某种闪电般的愉悦,那一瞬间对精神之域的烛照无以言喻。
我感到自己在这一方从前我鲜少踏足的地方,再一次迟滞地认识了自己。
也许刘终朝说得对,很多事都是慢慢发现的,路也需要慢慢摸索才能找到。
五月,老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路过济南,要来找我,我去火车站接了她。
在出站口,我远远看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庞大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她淡定地朝我招手,我迎上前几步,在这座我依然不够熟悉的城市里看到熟悉的人就在眼前,这种感觉久违得让我恍然。
“来待几天?”我问她。
“算是两天。”她道,“我只能和你待一晚,明天我要去面个试。”
我笑了笑,“说得咱俩像情侣一样。”
她淡淡一笑,道:“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我笑着没回应,带她径直回了学校。
等舟车辗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我先带她吃了饭,然后我们就在校园里随便走。
我感觉她的话比以前更少了一些,我们走在一起很多时间都在沉默,尽管这种沉默并没有让我们觉得尴尬。
“为什么来这儿面试?”我问。
“各处都试试。”她淡淡地说,“找工作不就这样,广撒网。”
“你不想在南京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句:“我去哪儿都可以。”
她这样说,说得既不洒脱,又不像是自弃,我隐约感觉也许是她还没有完全放下从前那段情伤,我看了她一眼,试探性地问了句:“怎么,过得不高兴?”
她朝我一瞥,转而轻笑了一下,“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她笑得无所指向,好像说的事和自己无关,“可能工作了,整天都忙,就能更好点儿。”
我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高中的哪个老师在讲台上对我们说过的一些话,她好像说等我们以后上班了、结婚了才会发现现在的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我问老唐还记不记得这个事儿,她说她忘了,她笑着道:“你们这些多愁善感的人才会记得那些细节。”我笑笑没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一样。”她说,“我更喜欢做实在的事,可能工作会让我觉得更踏实一点儿。”她转而看了看我,云淡风轻地又说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样。”
我自顾自地笑了一声,问向她:“我是不是太不务实了?”
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没等她回答我的话,只见她指着路旁问道:“这是去哪儿的啊?”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是那个我们学校的人戏称为“狗洞”的地方。我们学校的隔壁是一个理工大学,也许是为了方便进出,不知是谁在两所学校一墙之隔的地方挖通了一个可以容一人钻进钻出的洞。
这洞据说是历史悠久,也不见学校来修补,也许学校也抱有几分体恤孤男寡女的心思,作为两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并且可以完美互补的院校,这个互通有无的洞也许可以成为成就有情人鹊桥相会的捷径。
我告诉了老唐这个洞的来历,她倒是颇有兴致,对我道:“去看看?”
我笑着点点头,我俩一前一后钻了过去。
隔壁这个学校我只来过一次,还是陪一个花痴室友专门来这儿看帅哥。
这学校不是很大,唯一与我们学校不同的景致就是随处都可见大把大把的男生,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走在这儿确实感到连吹过的风都是荷尔蒙的味道。
我们走了一会儿,老唐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她气定神闲地吐出一口气,道了一句:“爽快。”
我不禁笑了,“你刚才怎么不抽?”
“你学校女的太多。”她笑着又吸了口烟,“还是男的多的地方抽烟自在。”
我虽然不是很能明白她的逻辑,但我脑中又忽然闪过了高中时的那个通往天台的五、六楼之间的逼仄空间,她和那些熟悉的男生们一起偷偷抽烟瞎聊的日子。
我心里略过一丝轻微的惆怅,“我也想抽一根。”我对她道。
她看了我一眼,没作声,只是笑着把兜里的烟递给了我,我抽出一根,用她的打火机点燃了。
我吸了一口,试着放松地吐出来,但发现好像做不到特别自如,只能半吸半含半吐着东施效颦。
我看到从我们身旁路过的男生们都朝我们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估计我们俩打破了他们对隔壁学校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的美好幻想。
老唐看我笨拙的样子笑了笑,对我道:“没进步。”
我无奈地笑了,“我好像在任何方面都没什么进步。”
她弹了弹烟灰,又自在地吐出一口烟,笑道:“跟你们这些理想主义者,我可是说不明白。”
我笑着摇摇头,“哪来什么理想主义,没什么用。”
她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毕业怎么打算?”
“我去西安找工作。”我道。
“去找刘终朝?”
我点头,她也点点头,我们默默地又走了半晌,她把烟蒂在垃圾桶旁边掐灭了,我也学着她把未抽尽的烟头扔了进去,她远望了一眼树荫之下的浑浊夜色,又开了口:“我其实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不如直接做点什么,可能做得多了,就明白了。”
“你指什么?”我问她。
“可能是关于前途,或者是一些意义问题吧。”她迷茫地笑了笑,“我当时学得最差的就是政治,但我却阴差阳错地学了政治专业,够可以吧?”她笑中带着几分自嘲,又接着道:“你们想的那些事儿,我多少也懂点儿,但有些问题太难缠,可能也没答案,我没往下想过,你要是想不明白,就算了吧。”
她的视线又落回到了我的身上,她释然地笑了笑,“毕竟当下最重要。”
我陪老唐在学校门口的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就走了,匆遽一见,又一别。
我送她去了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点,“回家再见吧。”她说了一句,我点头,我看着她上了车,好像这种感觉比毕业还要多几分悲戚,又是一种分飞的序曲。大家从此好像真正开始各自在各自的版图上游走居留,为自己切实的生活。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路过体育场,里面空地上有的学院在准备毕业晚会,一些男生在高处搭起横七竖八的架子,支起和散落着的幕布条幅上写着关于“毕业”、“青春”的字样。
又一夏要来了。
这年复一年的夏接踵而至,好像带给人一种错觉,这样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我可以在这一个又一个到来的夏天里享受着取之不尽的青春元气,但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这场戏的尾声。
老唐走后没多久,我生了一场病,没来由地发起了烧,这好像是近几年来我生的最莫名其妙的一场病。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刚吃了室友帮我从药店里买回来的退烧药,我感觉脑子始终昏昏沉沉,又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半睡半醒之间,思绪轻飘得乱飞。
我好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很多事,芜杂得让人不知所措。模糊之中,我感到自己好像在哭泣,也许是在梦里,我哭得不可抑制,就好像那时候我在话剧舞台那个黑洞洞的幕后哭的样子,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来安慰我。
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情绪过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又看到了一个格外安宁的景象,那也许是一汪沉静的湖面,正泛着温和的色泽,它像是一个久违的故人对我报以的笑意,我隐隐认出那是刘终朝的笑意。
此时我忽而感到神志一凛,我艰难地睁开了眼,才意识到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真实得让我为之一惊,我听到那个声音正略显焦灼地问向我:“你怎么了?你好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拨通了刘终朝的电话,让我更意外的是他居然接到了。我知道这一整个学期他都在田野实习,所以我也从来没联系过他。
“你在哪儿?”我迷迷糊糊地开了口,语中透着无力。
我听到他在片刻后说了一句,“我在北疆。”
继而我又听见他在电话里持续地问:“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我很好。”我勉强道了一句,“只是有些想你。”
我感觉他似乎沉默地笑了,我也同样上浮着嘴角,“那边是不是很美?”我昏昏沉沉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你是属于自由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少顷后,我听得耳边传来一声。
“我没事。”我有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又抓了抓紧手上的手机,“我想听你说,我好吗?”
这个历久弥新、跨越了千山万水的问题,又一次在我们之间重新被问起,我感觉此时自己一如当年那个在夜窗之下吹着风的困惑者,从来都迫不及待,却又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答案。
我感到此时身体里正冲撞着冷热难均的力量,把我搞得焦灼又冰冷,我好像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答案,但当我把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我又感到这个问题并无意趣,因为我明白了,只有我自己才能给出答案。
不知道多久之后,我听到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坚定又冷静的声音,它仿佛穿透了无尽的地域空间,投在了我的耳边。
“你是我这一生认定的人。”
听了这一句,我眼中涌上了一汪灼热,我轻声道:“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
是的,我很高兴,哪怕时隔多年后,我发现我对自己仍一无所知,我于自己无所建树,但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在我荒原般的世界里照亮了我尝试开垦耕耘的心情,这已经是我莫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