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羁之年》游方方

28、冰封

　　元宵节第二天上午的课间操时间，我被老H叫到了办公室，我有点不明所以，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老H瞥了一眼我，低声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摇头，他扫视了一下办公室里零零星星坐在各自位置的老师们，手一挥，示意我出去说。
　　我跟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下，他站定后，看着我，单刀直入道：“你和刘终朝的事，我知道了。”
　　我惊愕地看向他，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又接着道：“我还没找他，我先找的你。”
　　我没说话，心里已经在失控地翻涌，我似乎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我转念一想，班里那么多女生和外班的人谈恋爱，老H尚且睁只眼闭只眼，我不明白，到了我这儿为什么他要这么不依不饶。
　　“现在是高三，你明白这个意义吗？”他又低声开了口，“你的前途，别人的前途，需要把握在自己手里。”
　　他顿了顿，又盯着我接着道：“你不需要为别人付出代价，别人也不会为你的前途买单。”
　　我没吭声，他停顿了几秒，对着我问道：“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
　　我当然知道，这是高三，前途，从来都是碾压一切的最高信念，除了学习，除了自己为自己争取前途，其余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自然也都可以舍弃。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我仍然沉默着，老H继续逼近道：“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态度。”
　　“我不明白，老师。”半晌，我开了口，“你管这件事，是因为这个人是我吗？”
　　他怔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我对你有偏见吗？”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没有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我知道以他多年专治不受教的学生的雷霆手段，他对我，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你没有必要知道。”他说，“重点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你回去再好好想想，之后我也会找刘终朝谈，这件事，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他又道。
　　我听着他冷酷的语调，让我有点绝望。
　　“老师。”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你何必一定要这样逼我们呢。”
　　老H看着我近乎乞求的眼神，他顿了几秒，随即放软了语气，最终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等毕了业，我就再也管不着你们了。”
　　我好像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种直觉告诉我，他这样做，应该是受到了某些压力。
　　直到我再面对刘终朝的眼神时，我知道了，我的猜测没有错。

　　“老H找你了吗？”晚上五楼楼上的窗前，我问刘终朝。
　　“嗯。”他只字一答。
　　“他说什么？”
　　他望着窗外，苦笑一声，“就是那些话。”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我看着他沉寂的神情，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
　　他转过头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他这样说，我就知道了，看来我想的没有错，我把他半侧着的身体拉到我的正面，我直视着他，“看来你全都知道。”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垂下了眼，“看来，应该是我妈来找了老H。”
　　“她知道了？”我有点震惊，“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等他回答，我马上反应过来，是程嘉，应该是她。就从那天开始，我联系不上刘终朝的那天开始，他妈妈就应该知道了。
　　一切都恍然大悟。
　　我看着眼前的他疲惫的神色，心里滋味难言，他看出我已经猜到了，他没再回答，也没说多余的话。
　　半晌，我开了口：“你何必瞒我到现在呢？”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低沉，“那些……那些我都可以不在意，我最不想的，就是让你担心。”他顿了一会儿，又道：“只是我没想到，我妈还会追到学校里来。”
　　“她想让我们怎么做？”我问。
　　问到这儿，他不禁锁住了眉头，似乎很不想继续说下去。
　　“她和老H说，要我们两个在他面前做出保证，要断绝往来。”他说完，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随即摸了摸裤兜，可能是想掏烟，但是他又停住了手，“我真不知道，以她那种疯狂的性格，她还要逼我怎么样。”
　　他吐出一口气，明明很沉重，却好像没有完全吐尽一样，轻盈地好似悬在了半空中。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任何人的儿子。”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好像被一种彻骨的绝望裹挟着，这种绝望见证了他所有逆来顺受的挣扎。
　　我想到老唐从前对我说过的，说他是一个叛逆的人，但这一刻我意识到他从来不是一个叛逆的人，叛逆的人往往彻底又决绝，他不是，他背负着上一代人的复杂过往，他心里总有芜杂的顾虑，他谅解着别人，就做不到义无反顾，也注定苦痛在己。
　　想到这儿，我感觉心底掀起了汹涌而来的疼。
　　我开了口：“如果这样能让你的压力小一些，我……”
　　“我不答应。”他坚决地打断了我，似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如果我妥协，我早就妥协了，不必等到现在。”
　　他随即转过身抓住我的肩膀，刚才他脸上的憔悴不见了，此时他眼里反倒闪着期待的光，他对我道：“快毕业了，等毕了业，我们就自由了，我们一起考同一座城市，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却翻涌得疼，我无奈地摇摇头，“可是老H和你妈那边，你交代不了的。”
　　他脸上泛起的那丝仿佛看到希望的喜悦的色泽仍然没有消失，他坚持道：“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他这样说，我虽然没有忧虑尽散，但也让我释然了一些，我玩笑着一把推开他，道：“你自己想什么啊，这么大的事才告诉我，一起商量不好吗，你傻啊。”
　　可能是我推的力气大了些，他没站稳，一个趔趄直接靠在了墙壁上。
　　“啊……”只听他一句低声的哀嚎，我以为是他在故意逗我，但他用手摸了摸后背，看他的表情，好像是真的很痛苦。
　　我觉察到了不对，拉住他道：“你怎么了？”
　　他马上又把手放了下来，笑着道：“我逗你呢，我演得好不好？”
　　“给我看看，碰到哪儿了？很疼吗？”说着，我想看看他的后背。
　　“哪有啊，什么事儿都没有。”他直躲着我，边笑道：“我演得这么真吗，都让你入戏了？”
　　我却执着地从他的背后一把抓过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一转身，衣领下面露出了一截他的皮肤。
　　我惊呆了，我看见那上面都是紫红色的伤口。
　　我瞬间想到了以前他说过，他妈妈总是打他，追着打他。
　　我不敢想，他的背上会不会都是那样的伤口，我也不敢想，他妈妈在家到底给了他多大的压力，会让他说出那么绝望的话。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仍遮掩地笑道：“我不小心碰的，怎么就让你撞见了。”
　　我只感到一股强大的悲伤瞬间涌到了喉咙口，压得我又疼又喘不上气，我好像在那一瞬间清醒了。
　　他为了我已经默默隐忍了这么多，我不敢想象他在他那个疯狂的母亲那里还会继续为了我承受什么，而这些，他永远不会宣之于口，他宁愿被这样施压也不愿妥协，但是我不能，不能。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去，前面不久就是高考，他逃离这里、实现自由的全部希望都在高考上，他不能被干扰，不能有失误……这些想法在我的脑中乱窜，我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在于我的决定，只有我的妥协，才能结束他的折磨，才能确保他自由的未来。
　　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好了。”片刻后，我对他开了口，“我去老H那儿做保证。”
　　他也知道刚才我看到了他的伤口，他大概也猜到了我接下来会有的反应，他有点无力又痛苦地看着我，“我要是不答应呢？”
　　“可是我答应。”我截然一语，“我去保证，我们断绝往来，两不相关。”
　　他愣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我们不必这样的，我们可以一起……”
　　“不。”我打断了他，“只有这样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你……我们才能各自清净。”
　　他红了眼眶，再无言语。
　　五楼的声控灯又熄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暗哑着声音再次开了口：“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我会看着你走。”
　　他这一句，无异于万箭穿心。
　　“是的。”黑暗中，我绝望地闭上了眼，“我不需要你了，你也不需要我。”
　　我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此时，我恨极了我自己。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好吧。”他又低低了说了一句。
　　铃声响了，重新震亮了灯。我感受着他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我的听觉里，好像此刻之后，这一切都再没了声色，但我还能感觉到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里滚落了下来。
　　蒋云臻，你真他妈是一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