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羁之年》游方方

13、无病呻吟

　　周六下午两点之前，整个高三楼的人流量剧增，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一种奇特的热闹弥散在楼内外。
　　我在楼下的门口等着我爸出现，我刚挂了他的电话不久，他说他已经快到学校门口了。
　　“今儿这热闹的，跟菜市场似的。”才华姐在旁边和我并排站着，她看着不远处都在往高三楼涌来的人流，说了一句。
　　我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问她：“谁来啊？”
　　“我爸。”
　　“你不是考得挺好吗。”我笑道，“你那鹤立鸡群的语文单科成绩多亮眼。”
　　她白了我一眼，叹道：“反正我跟我爸打预防针了，让他看成绩单的时候冷静一点，他保证回去绝对不打死我。”
　　我正要说一句“自求多福”，身后一个打电话的声音渐渐逼近，“我跟你说了，我在十六班，你走哪儿去了？是三年十六班，你是不是走高二楼里去了？”我和才华姐同时回头一看，是孙文凯正拿着手机朝门外走，一脸焦躁。
　　我觉得有点好笑，才华姐瞄着孙文凯的背影道：“不应该啊，他这种三天两头需要请家长来的人，家长应该轻车熟路啊。”
　　我笑了笑，“可能这回是他爸来呗。”
　　正说着，我看到我爸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我赶忙一路小跑迎了上去。
　　我看他倒是气定神闲，心情应该还不错，我陪他一路走到门口，只听才华姐脆亮的声音朝我们道：“叔叔好，我叫文倾城，是蒋云臻的同班同学。”
　　我朝她皱了皱眉，给她使了一个别乱说话的警告眼色，她佯作不见，此时我爸正笑着对她道：“你好，你们是同班同学，平时多互相关照吧。”
　　才华姐笑得脸上都能挤出水来，她道：“叔叔您就放心好了，我们平时总在一起学习，互相提携，互相进步。”
　　我听了这话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我心想文倾城你这是在自作孽，一会儿我爸看见你那比我差不了几位的排名，就不怕打脸吗。
　　我瞪了她一眼，对我爸道：“爸我先带你进去吧。”说着我就拉着他往里走，我爸笑着和才华姐点了个头，才华姐夸张地鞠了一躬，道了声清脆的“叔叔再见”，语气就跟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如出一辙的弱智，我回头又给了她一个白眼，她一脸小人得志的得意。
　　我和我爸上了楼，整个楼道里都充斥着家长和学生，上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家长握着一个学生的手，郑重其事地说着：“你是XXX的好朋友，你这么优秀，她就拜托你多照顾了。”我心想这是托孤现场吗还是官员视察呢，林子大了，果然什么品种都有。
　　走到班级门口，老H已经在讲台上了，下面围着一大群家长，老H正在和离他最近的一个家长说话，这个人我认识，是老唐的妈妈，她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老唐和她妈妈长得几乎是如出一辙。
　　我径直带着我爸走到我的位置，引他坐了下来，趁他还在扫视四周，目光还没有落在桌上的成绩单上时，我一把拉住我爸的胳膊，郑重地看着他，小声对他道:“爸，你得答应我，无论你一会儿看到了什么，回家之后你都别打我。”
　　我爸听了，笑出声道：“我什么时候也没打过你啊。”
　　我依然没有放松表情，正经道：“但我不敢保证今天不是第一次。”
　　我爸笑道：“行了，就你那点儿水平，我心里能没数吗，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家。”
　　我有点泄气，转头要走，我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前排刘终朝的座位，坐着一个女人，看不全正脸，看穿着气质，很干练的样子，应该是他妈妈。
　　刘终朝已经不见了人，我想起来，他告诉我今天下午要去体育馆打球。
　　我出了门，迎头撞见小柒，我见她是一个人，我又看了一眼她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这不是你妈吧？”我问。
　　小柒一脸丧气地点头，没出声。
　　“你不会真雇了个假妈吧？”我道。
　　她瞪了我一眼，不耐烦道：“我姑。”
　　“走吧。”她扔下一句，先出了门。
　　没走出几步，恰好看见才华姐带着她爸走过来，才华姐看见我，立刻偷偷做出一个让我闭嘴的动作，我厚道地笑着没说话，瞄了一眼她爸，个子不高，感觉挺和蔼的一个人，很难想象能对才华姐暴力相向。但我马上想到了我爸，不由心里一声叹，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况且高三的家长，为了成绩，教育起自家孩子来也会六亲不认。
　　“孙文凯，今晚还去包宿啊？”此时，一个男生大声的戏谑在走廊响起，走廊里的混乱嘈杂好像停滞了几秒钟。
　　我心想这恶作剧可是有点过。
　　“真是找死。”小柒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我没看见孙文凯，但在扫视走廊的过程中，目光却落在了十三班的门口，我看到了沈星辰。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也许是她爸，但那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和善，神情怪异地对着沈星辰，他们似乎在交谈，但好像并不愉快，看沈星辰的表情，像带着乞求似的。
　　听刘终朝说，这次考试，文科的学年第一就是她，这么显赫荣耀，在家长会这种场合，难道不该最春风得意吗?
　　直到我和小柒走到走廊尽头，才看见孙文凯带着他爸上了楼，他的目光正在看向的也正是十三班门口的沈星辰。
　　我和小柒走出了高三楼，我有种轻微的如释重负感，但没过一会儿，想想回家要面对的状况，还是感觉心里悬着。
　　“你去哪儿？”我问小柒。
　　她摇摇头，好像有点烦躁，又有点失魂落魄。
　　“请你喝奶茶啊？”我又问。
　　她没说话，只是跟着我走。
　　我们去了学校门口的奶茶店，照例买了她最爱的榛果咖啡，她接过去，又游魂似的跟着我出了店门。
　　我们又走回到操场，我问她：“坐会儿啊？”她略略点头，我们就走到旗杆下面的台阶上坐下了。
　　“怎么了？不痛快？”我对她道。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就是心里堵得慌。”
　　“因为你爸妈没来开家长会？”
　　她摇摇头，“他们要是来了，可能我更不痛快。”
　　“那你又何必呢？”
　　她看着操场上寥寥的人影，苦笑了一声，“我在他们眼里，从来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转过头看她，没说话，我等着她继续说，我猜她既然开了头，就一定会继续说下去。
　　她盯着正对面足球场上远处的球门，眼里带着几分愤恨，“我从来都不想说这些事，我昨天又跟我爸吵架了，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来开家长会，他说他忙，他没时间，我说你有时间都花在找女人上了，他又骂我。”她说得语无伦次，停了一会儿，她忽然提高了半分声音，道：“我恨他，特别恨。”她说得咬牙切齿，但声音却有点哽咽。
　　停顿了片刻，她又继续道：“我又给我妈打电话，她语气里都是为难，我知道她不愿意，她跟我说她孩子的爸爸出差了，她的孩子也要开家长会。”
　　她冷冷地笑出了声，笑得锐利。
　　“你说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到这个世上？他们只给我钱，给我很多钱，他们觉得我有了钱就不会委屈，就不会觉得孤单，不过我也想明白了，他们给我钱我就要，有时候我还会主动要，要很多，我知道我要多少他们都会给，反正他们也不会问我拿了钱到底会去干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斜视着操场上方的天空，我知道她是在控制自己别掉下眼泪。
　　“我觉得在学校待着挺好，起码我有同学，还有人能一起说说话，你说我回家能干什么？家里从来都是我一个人，我爸在外面有家，他儿子都上小学了，他说要给我在家请一个阿姨照顾我，我真是哭笑不得。他总说让我好好学习，有时候又跟我说学不学好也都无所谓，他说不用我参加高考，他已经全都给我安排好了，他要送我出国留学，我其实知道，他就是想赶紧把我送出去，他们没有一个人不这么想，这样他们所有的人就都能安心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我心想这样可以啊，正好我也不想再在这种环境待下去了，这样大家都清净。”
　　她捧起手中的咖啡，胡乱地喝了一口，嘴唇下面沾了一条棕色的痕迹，我想给她擦一擦。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惨特值得同情啊？”她又开口，“根本不是我告诉你。”她站了起来，盯着我道：“我觉得我这样好得很，我自在啊你知道吗，我彻彻底底是一个自由人，你们这些人不是天天抱怨不自在，被管这管那吗，你看看我，你们羡慕吗？从来没人管我，也从来没人管得了我，我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不行！”没等她话音落地，我站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她怔了几秒，随后伏在我的肩头不可抑制地哭了，我只感到我的耳边震天动地，我的肩膀被她揉搓得好像散了架。
　　那个下午，好像无比漫长。
　　我送小柒回了公寓，她说她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我说我陪她上去，她说不用，看了多年苦情剧的我本能地说出一句：“你不会是想自杀吧？”她对我翻了个白眼，“如果我想自杀我早就死了，干嘛还要活到现在。”我的心放下了一点点，我说我就在楼下等着，等她睡觉起来了一起去吃晚饭，她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看着她进了公寓的门。
　　“你醒了，给我打电话。”我又对她喊道。
　　“你放心，我死不了！”她背对着我径直往里走，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口气。
　　我在公寓下面的台阶上坐着，不远处的高三楼还是一片安静，家长会还没有结束。
　　我低垂着头，脑中一阵阵乱流，平静不下来。
　　与小柒这种真切的痛苦相比，我忽然觉得我之前的那些挣扎，都像是在无病呻吟。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我手里握着的手机始终没有响，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快五点了，天色暗下来了。
　　我正准备给小柒打电话，背后却传来一声：“你怎么坐这儿？”
　　我回头一看，老唐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不住校吗？”我反问她。
　　她含蓄道：“她住这儿。”
　　我明白了，点点头。
　　“你不走啊？在这儿等家长会结束啊？”她又问。
　　我感觉有点累，只道：“我再坐会儿。”
　　老唐看我的样子，笑着说：“怎么，难不成你也为家长会担惊受怕呢？这好像不是你啊。”
　　我只得笑笑，“没有的事儿，我在这儿等俞柒呢。”
　　老唐又看了看我，道：“不用我陪你坐会儿？”
　　我摆摆手，“忙你的去吧。”
　　“哎，我今天看见你妈和老H说话了。”没等她挪步，我又跟她说了一句。
　　老唐一笑，“她总是担心这个那个的，否则她也不会要求老H把我调到讲台边上坐。”她翻起手机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估计那边要结束了，我去接我妈了啊。”说着，她迈步走了。
　　我看着老唐的身影越变越小，倒觉得今天的她不怎么像平时蜷缩在讲台边上那个突兀的小座位上的母熊。
　　没过一会儿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小柒，谁知屏幕上显示的是刘终朝的名字，我接了起来。
　　我只一声“喂”，那一边就即刻传来一句：“怎么？心情不佳？”
　　我笑了笑，“你真是成精了啊，我还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心情好不好。”
　　他笑道：“别人我看不透，看你还是没问题的。”
　　“你打完球了？”
　　他“嗯”了一声，“你还在学校吗？”他问。
　　我说我正在等俞柒要和她一起吃晚饭。
　　他道：“那也好，那我就直接回家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玩笑着说：“早点回家，今天情况非常，你还不乖乖回去伏诛。”
　　我不耐烦道：“哎知道了，本来为这事儿烦着呢，你还提。”
　　他在那头笑得幸灾乐祸。
　　“你说，我爸会不会打我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出声，我却在屏气凝神地等着他的回应，好像他的答案就是我爸给的一样。几秒之后，电话那一头突然爆发出憋了已久的笑声，他笑了好一会儿，又带着笑音说：“你还怕这个吗？”
　　我有点恼火，“我能不怕吗我都要吓死了，我又不是你，我哪来的有恃无恐的资本。”
　　他听我生了气，赶忙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他停了一下，又继续道：“不过，你要真是在意，其实你可以再往前走一步的。”
　　“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是说，你可以在学习上再多用用心，你其实完全可以的。”
　　我沉默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电话那头说，“但是我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也只有爬得足够高，才有资格不屑。”
　　我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残酷，却是这个道理。
　　等我挂了电话不到一秒，小柒马上打了进来，我只听见那边劈头盖脸的叫骂：“哎你是不是有病啊，给你打多少个电话占线，你又跟哪个男人热聊呢，有了男人你就把我忘脑后，你这个丧心病狂重色轻友的……”
　　我静静地听她表演完才开了口：“行了，我还没有天良丧尽，我还在楼下等着接你的驾呢，快滚下来。”
　　她马上挂了电话，以光速出现在眼前，我看她神色如常，好像还挺高兴，暗自放了心。

　　我们又去老地方吃了麻辣烫，她见我有些闷闷不乐，问道：“怎么，怕回家不好交代？”
　　我埋头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她，“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
　　“怎么变？”
　　“好好学习啊！”
　　小柒惊呼着叫骂了一声，“你被什么刺激成这样了，还是你吃错药了？”
　　“我是不是应该试试？”我又问。
　　“我知道了。”小柒道，“是不是刘终朝给你洗脑了，你要努力向上和他双宿双飞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小柒见我一脸严肃，撇嘴道：“玩儿真的啊，那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退路了，我要是以我的私心蛊惑你，让你得过且过，我岂不是太不是人了。”
　　她嗦了一口碗里的粉，抬头看着咬着筷子的我，又道：“我是不爱学的，我也学不好，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你自己呢，也知道你也不是这块料，这可能是咱俩臭味相投的原因。”她停了几秒，又道：“但是你牵绊比我多啊，你总是想太多，你没有我放得开，你要是想拼一拼，这是有益无害的事，我肯定不拦你啊。”
　　她说得通透，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为什么我感觉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很明白，只有我自己，活得像一个懵懂又矛盾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