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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三】

      [1]
      距离晚上九点还有十五分钟。凯文看看挂在墙上的古董表,瞥了一眼窗外,今夜天色晴好。他端起酒瓶扯了扯领带,优雅地把碧色液体倒进高脚玻璃杯,然后端给举着手的男子,“您的‘翡翠月亮’。”

      出乎意料地,那男子并没有接过酒杯,而是把一只手搭在了凯文肩膀上。棕色短发罩着的翠绿眼睛闪出兴奋的光,“凯文?凯文•格拉汉姆?”

      “啊、你是——”凯文愣愣神,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这张面影,谜底却被对方直接揭晓,“我是艾尔赛!艾尔赛•瓦伦丁啊!”自称艾尔赛的青年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笑了起来,“以前和你一起做过任务的!四年以前,那时候我们才刚成年……”

      “啊,”凯文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是你啊?”他俯下身辨认着对方的装束,同时也把身体靠近了一点,“恭喜你啊,成正骑士了呢。”

      “嗯,谢谢!”艾尔赛满脸洋溢着的笑容绝对发自真心,“不过在一年前我就晋升为正骑士了,今天任务出完了顺便在这里歇歇脚……唉,魔兽还真难缠啊。”他摸了摸缠绕着绷带的胳膊,血污在上面染出一片黑红,“我就这样,露菲娜大人岂不得更累……说到露菲娜大人,凯文,你应该比我清楚吧?她身体还好吧?我实在不想看见露菲娜大人被累瘦了,明明那么美丽——唉。又美丽又强势,待人却温柔和善,实不相瞒,我一直倾慕着她呢……”

      后面的话凯文全都没听进去,他两只手扶在桌子上,“露菲娜姐姐……吗?露菲娜姐姐?”

      “哎?露菲娜大人这几年一直都很活跃啊?前不久刚刚处理完‘蛇’的事情,手段完美得无可挑剔。”艾尔赛执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她三年前整整休整了一年,听说是因为她妹妹的事,猎兵团袭击之后好像是死了……听小道消息说尸体还被破坏得没了人的样子,东一块西一块肠子脑浆涂满地,唉呀说了就觉得恶心。”他露出一副恶心的面容,转瞬又换了个表情,“……亏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女孩子怎么受的了……这种事情。不过再见到她的时候,怎么说呢,和印象中不大一样——更漂亮了!真不愧是露菲娜大人,哪方面都这么优秀,该不是把伤口偷偷掩藏在背后的吧……让人心疼。唉,我的爱恋看起来不会有结果呢……毕竟露菲娜大人那么——”

      “露菲娜……姐姐?死了……妹妹?尸体全无,还休整了,一年?”凯文的手不住颤抖起来,他抱住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眼光向窗外投去,不知从何时开始,降落下了灰白的雨滴。

      “喂、凯文?”

      “没事……我很高兴,很高兴而已……”凯文拿起空空的玻璃杯,手颤抖得让杯子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古董钟震颤着发出鸣音,漫长的九下——乔丝特看着柜子前的凯文皱着眉头问了声,“你没事吧?”随即招呼艾尔赛,“客人,对不起,打烊了!”

      银币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与银币落下、酒馆大门合上的声音一同,凯文瘫在了地上,抱着头蜷缩身体,“露菲娜、姐姐……”

      “加内特哥哥,你怎么了?”他感觉自己落在谁温暖的怀抱里,对方显露出从未有过的焦急神色。他往上看看到对方脖子上还没消除干净的青紫颜色,嘴角露出了凄惨的微笑,“约修亚,我们……我们走……回去,回去……”

      “抱歉……衣服我们明天早上送回来。”约修亚搀扶起凯文向乔丝特点点头,后者一脸担心的样子,嘴里却说的是“没关系”。他让凯文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男人的重量比料想中更沉。走在寂静的大路上,凯文突然把身子凑过来,执意要撩起衣服把约修亚罩在下面,“下雨了,约修亚,这么大的雨。你不能被淋到,淋了雨你会生病的……你的身体那么弱……”最后转变成了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男人就这么自顾自地说着。

      约修亚抬起头,满天星光璀璨,天空晴朗得能清晰地望见天河。他把身子凑近男人,“我没事的。淋不到,我的身体没问题。”

      “不行,你会生病的!”

      两人停住了脚步。漫长的寂静过后,约修亚淡淡的声音破裂散开在空气中,“快到旅舍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将手臂绕过大衣勾在男人的背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在颤抖。

      “下雨了,回家吧。”

      约修亚悲伤地微笑着。

      [2]
      凯文发烧了,在晴朗无云的夜里。小麦色肌肤被玫瑰的嫣红一寸一寸地吞噬掉,冰袋底下葱色的头发软塌塌地趴在额头上,差点盖住那双紧闭的不断抖动的眼睛。他像猫似的把身子蜷起来,双手紧握搁在胸口,祈祷一样地低声嗫嚅。约修亚从艾丝蒂尔的手里接过毛巾,轻柔地解开领带和被汗浸湿的白色衬衣,胸前的巨大伤口让他的手不禁一抖,吸收了汗液的毛巾洇开了淡淡的暗红。

      “摩西先生,我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么……”艾丝蒂尔一开始急切大声却因为突然意识到什么而放小放低的请求问句传入耳朵。约修亚没有回过头,“是的,要麻烦你。请给我一些毛巾,还有,请问……你们这里有冰窖之类的地方么?我很需要冰块一类的降温物品——凉水也可以。”

      大门关上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老旧地板跟着轻微地震颤。约修亚将手搭上凯文偏侧着缩向颈窝的头,漆黑长刘海悬空,切碎了闪耀着的琥珀色。接着那手温柔地移动了,如同母亲抚摸着幼童,约修亚的手指滑过凯文的头顶,将眼睛盖牢。男人的嘴唇动了几下,挤出模糊不清的、欣喜中又带着恐惧的声音,“妈妈……不,露菲娜姐姐……还是莉丝?”

      “……凯文。”

      “妈妈我杀了你是我不好你不要那么难过地看着我你不要用空洞的眼球盯着我啊妈妈妈妈我爱你我比谁都爱你你明明知道的如果再能回去那个时候的话我会跟着你一起离开的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在血泊里不会让你一个人带着对我和爸爸的怨恨死在空荡荡的房子露菲娜姐姐我也杀了你你给了我成为人的机会可我还是杀了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我死掉比较好你那么优秀纯洁温柔美丽我不配和你站在一起我喜欢你比起莉丝我更喜欢你露菲娜姐姐你不知道我没有做到能与你相提并论就杀了你露菲娜姐姐露菲娜姐姐你为什么还在莉丝你为什么要成为露菲娜姐姐莉丝你在干什么莉丝——!!”

      接连不断的听不清的字眼快速地从男人嘴里蹦出来。他扭动着身体,如同要抓住什么一样,指甲深深地烙印到手掌上,从接合处流下了鲜红的血液。

      掰开。紧握。约修亚苍白的手连着凯文小麦色发红的手,血液在其中充当了奇妙的润滑剂。温暖,黏腥,指缝间流下的液体滴溅在床单上,逐渐平铺开来化为一片。

      “不太容易洗掉啊,血。”约修亚想着要不要向艾丝蒂尔道歉。他突然感觉对方的力气消失了,凯文的手渐渐滑落,比刚才平稳得多的呼吸声安静地响起。

      ——“睡着了吗。”他瘫坐在地上。后面大门开敞,女孩子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蹲在他的身旁,“摩西先生,这些……可以吗?”

      一盆子冰。“我从地窖里找来的一些……量可能不够,对不起!”她慌乱地倾下后背,头上多出来的暖融融的触感吓了她一大跳。约修亚摸着她的头,“布莱特小姐,是我麻烦你了。谢谢你。”

      “别叫我布莱特小姐!!叫我艾丝蒂尔啦,摩西先生!”

      “好好,艾丝蒂尔,谢谢你。不过你也要把那个‘先生’去掉。”

      “嗯,摩西……那个,有什么事就来叫我哦?处理病人什么的我虽然没有爸爸那么好——但是,也能帮上忙的!”看着女孩子涨红的认真的脸,约修亚笑了出来。他握住艾丝蒂尔的手,“请帮我个忙。”似乎能从头上听见“噗”的冒气声。对方愣了一下,“……啊。嗯,什么呢?”

      “我出去的时候,请帮我照顾加内特。”约修亚顿了顿,“他有时候会说胡话——嗯,别在意就好了。”

      “啊……”

      “哪,艾丝蒂尔。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晚上的话,加内特就由我照顾吧。”约修亚瞟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对艾丝蒂尔报以微笑,“晚安。”艾丝蒂尔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有些不甘心地向门外离去了,“嗯,晚安……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我就在楼下!”

      “——好好,知道啦。”

      声音渐远。约修亚用手臂撑着站起来,给凯文掖好了被子。他随便拉过来一把木椅,坐在上面吹熄油灯,房间一刹那被黑暗庇护,沉睡在无边的寂静里。

      望着床上的男人,他嘲笑似地拉起了嘴角。“都太懦弱了。我们真像。”

      [3]
      乔丝特打着哈欠推开酒馆沉重的木门,朝阳与清风一瞬间倾泻而入。她瞥见门口有个瘦长的黑影,揉揉发花的眼睛再向那看去,约修亚抱着什么冲她微笑——世界顿时闪耀起了蔷薇色,乔丝特敢保证那不是幻觉。

      “摩西先生,您今天来得很早呢……”身后的钟恰好响了六下,乔丝特突然发觉今天自己起得比往常早多了,酒馆开门营业一直是雷打不动的八点,她不过较之早起一个小时,“——啊,那个,要不要先进来喝杯冰茶?”她的脸红得有点诡异,与其相应的热度升腾在空气中,愣了半天才找出一个像样的话题。忽地乔丝特记起来了什么,向约修亚身边张望,“戈登先生呢?他没和您在一起?他……还好吧?”

      约修亚双臂伸展,原来他一直抱着个袋子。乔丝特接过来,皂角馨香的味道直冲鼻腔。少年缓缓开口,“乔丝特小姐,加内特哥哥他发烧了,他的工作请让我接手。这是制服,先还给您,可能有点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没有没有!!”乔丝特拉起约修亚的手,又像受到电击一般松开了,“摩西先生,您先进来吧!”

      钟摆摇晃七下,夏日白昼将尽。正是消夏良辰,酒馆中坐满了人,嘈杂的谈笑在不大的空间中反响。雪拉扎德敲起二郎腿靠在桌边,悠闲地将酒杯举起。一旁的奥利维尔已是醉醺醺,抓着桌面吐白沫,那家伙酒量一向不好。

      乔丝特向壁炉内投进几块干柴,火焰立刻摇曳起来。交错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光滑平和没有裂隙,完全不同于哈梅尔。约修亚执意站在柜台前,一只手拿着玻璃杯,眼睛停留在温柔舔舐着木柴的烈炎上。宛若虚无缥缈的赤色幻影,轻柔抚过树木粗糙表皮的火舌径直穿过,一股香气漫游,然后逐渐消散于空气中,和酒浓烈的味道混杂成一团。

      与无法忘却的景象重合。

      约修亚揉揉太阳穴,感觉脑袋清明了些。在液体中摇晃的冰块与玻璃碰触的沉闷声响,“早上说要请你的冰茶!”

      他回过头正对上乔丝特灿烂的笑容。“乔丝特小姐,我认为工作时不宜喝烈性酒。”约修亚这么微笑着,接过了玻璃杯一饮而尽,“但是您的好意,我当心领。”

      入喉温润,甘甜中略带苦意。灯光下它的颜色的确像极了茶。那甜蜜在胃里烧灼起来,他身子不觉前倾,向后摆的手将玻璃杯扣下,“谢谢。”胃有点难受,约修亚的嘴角不觉翘起来了,像是自身的痛苦多一分,他就能多快乐一分的样子。

      他站定。赤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摇曳,化成无数幻影,笼罩了双眼。透过雾一般的帘幕,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浅红,如同当年所见。

      非常差……的心情。约修亚的头又疼起来了,疼得更厉害。乔丝特纳闷地问着的什么他全都听不见,只回了句,“抱歉,我酒量太差。”

      于是他提前下了班,摇摇晃晃回到旅馆里。扑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烈酒带来的眩晕和双倍工作的困意让他差点睁不开眼睛。艾丝蒂尔噔噔噔跑上楼来检查凯文情况,恰好看见倒在床旁边的约修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摩西?”下一秒对方琥珀色的眼睛挣扎着睁开了,混沌地映出她焦急的面影,比成人要瘦弱得多的手臂搂上她的肩膀。她呆了一下动了起来,“摩西?!”被唤到的少年像是没听见,依然不放手。“摩西……摩西!”

      终于他唇边绽露出一丝微笑,那是她没见过的笑容,温暖、柔弱却不会褪色,如同荒野中绽放的灿烂花朵。约修亚把艾丝蒂尔按在怀里,“姐姐你在,真好呢。”

      ——姐姐?

      艾丝蒂尔惊讶地直起脖子。少年的头落在她的颈旁,从胸膛传来了平稳的心跳。他睡着了。

      [4]
      凯文在睡梦中隐约觉得雨停了。他听不见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沉闷回响,昏暗的光从眼皮的缝隙中漏进来,然后逐渐变大。约修亚趴在床边,头发支棱起一个角,比平时更安静。

      凯文动动身子靠着墙壁坐了起来,浑身肌肉酸痛得要死,而且也没力气——他一只胳膊翘在膝盖上看着少年,“这家伙该不会睡着了吧……”凯文向外张望,天空的灰色里带点玫瑰红,又把头转回来,带点不满地小声感叹,“这睡姿可会让脊柱变畸形。”

      他突然发觉额头上盖着什么东西。摘下来一看,一条毛巾,从上面滴下来的水略温。再看看床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水盆,花瓶不知道被撤到哪儿去了。其中有什么在闪烁着晶莹的色彩……没融干净的冰块。凯文心里不禁动了动,“这家伙——”

      如同平时一样的思考此刻却成了祸害。他的脑袋越发沉重,昏得不行。噗通一声,枕头接触到了后脑,凯文再度沉入无尽的梦境里。没有梦的睡眠比持续不断的噩梦好,他一向这么觉得。

      “好冷啊……”身体像浸泡在雨水中,他哆哆嗦嗦裹紧被子。

      凯文再睁开眼睛是被艾丝蒂尔叫起来的。正午的光线被窗帘遮掩,即使这样依然刺得他眼睛生疼。“加内特先生,感觉好些了吗?”看着少女灿烂的笑容,他只问了一句话,“约……不,摩西呢?”

      “啊?摩西去打工了,”艾丝蒂尔娴熟地拧干毛巾,折叠成小方块放在凯文头上,“晚上都是他在照顾你呢,已经有两周了……说起来,加内特先生,你一开始整整昏迷了三天呢,差点没吓到我,后来就成天睡,粥也吃不了多少。”她又调皮地笑了笑,“最担心的当然是摩西啦,白天工作晚上彻夜照顾加内特先生你,黑眼圈大得要命。不过他这样下去身体得不行……我也得出点力。说起来,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呢~”

      他听见自己全身的骨节都在响。若不是浑身无力,他恐怕现在早已站起来飞奔至酒馆。“那个白痴!”凯文听见从自己齿缝里挤出来的嘶哑怒吼,震得艾丝蒂尔一愣,“加内特先生?”

      “我现在马上就去找他……那个白痴,”他动动嘴唇近似于咒骂,“摩西你要是让我看见你的话我一定——”

      楼下传来了呼叫声。艾丝蒂尔急忙下楼,再上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队人。领头的乔丝特看起来心情很差,沉着张脸。他感觉情绪阴郁得过分。艾丝蒂尔张罗奥利维尔和一个不认识的东方大汉,“放这儿吧。”凯文呆立在床边,被轻放在另一张床上的人,是约修亚。

      他的声音低的可怕,“这是怎么回事?乔丝特小姐……”

      乔丝特连忙擦干泪痕,声音还带着止不住的哽咽,“他、他也发烧了,不知道为什么……咕、他今天突然打起颤来,还特别厉害,我摸他的头是在发高烧,咕——摩西,摩、咕、摩西……呜哇啊啊啊!!”一瞬间她抑制不住感情大哭起来,雪拉扎德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后安慰着她,然后抬起头正视凯文,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平日的调侃烟消云散,“加内特先生,对不起,这种病……我们不知道,……解决方法。”她说着低下头,发丝垂在乔丝特的帽子上,双臂收紧了。

      “雪拉扎德小姐,这不是普通的发烧么?你的意思是——”

      凯文祈祷着不要是那个结果。那个他预料之中的最差结果。

      “他的眼结膜上有血斑,皮肤也是,大块大块青紫色的。我们解决不了。最近的大城市要乘火车,但火车站离这里——很远,大概两百赛尔矩。”雪拉扎德顿顿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卡西乌斯先生能如期回来的话(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瞟了一眼艾丝蒂尔,对方有些难过地垂下头)……艾丝蒂尔,不行么?”

      “是的,爸爸说他十月才能回来,原定的是八月但是,”艾丝蒂尔被凯文挥到一边,后者立刻急切地扒开约修亚的眼皮检查状况。他看了一会儿之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星杯骑士团所教的病症里没有这一种——凯文突然恨自己把约修亚带到这儿,但他又犹豫起来,生活在无止尽的雨之中,不如杀了他。

      “所以,然后呢?”凯文暴戾得可怕,他瞪向艾丝蒂尔,对方立刻颤抖了一下。“原定的是八月,但是……”橙色的少女撇过脑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房间里突然寂静得可怕。凯文听见了雨滴击打窗户的声音。他站在众人之前,“好吧……麻烦照顾他一段时间。等烧退一点,二百赛尔矩么……谢谢各位。”

      现在他只希望那病是长期病,长得越久越好。

      [5]
      约修亚病得不是一般的厉害,吐得他本来就苍白到不行的小脸像纸一样。与不停歇的高烧相伴,他的皮肤上出现了瘀斑,青紫色被白色衬得尤其显眼。凯文整整一周都守在他身边,旁边还有个艾丝蒂尔防着那个倔强地要求自己照顾病号的病号一头栽下去再爬不起来。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我说,加内特先生,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摩西有我照顾,没问题的……”

      “对啊,无脑女虽然不长脑子,医术还是治不死人的。戈登先生您放心吧!”

      “……(瞪)是,加内特先生,您放心。”

      “……”

      “加内特先生,您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呀。您也在发着烧呢,不是么?这样也照顾不好摩西。”

      “是啊戈登先生,摩西有我……和无脑女照顾,绝对没问题!!”

      “嗯,男人婆她好歹知道怎么不打伤人。您放心。”

      “(小声)这帐我们待会算。您就去睡吧,戈登先生。”

      凯文突然开口,两个吵闹的女孩子立刻静下来,“——我没事。能请你们吵架声音小一点吗?”

      “呃……”一点都不默契的人此刻默契地发出了同样的含混声响,“对、对不起!”过一会才发现不对劲,“不是吵架啦!!”然后绿发的男人无奈的将手放上额头,“……你们还是先出去吧,真的。我没事。”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凯文看着睡着的约修亚,恍惚地以为自己面前是个人偶。那少年的确像人偶,苍白纤细又精致,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但他更像个人。他有自己的好恶,有自己的方向,而不是受人摆布。

      他是与凯文•格拉汉姆完全不同的坚强的生命。

      凯文叹了口气。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有放晴的趋势。“又是雨季,”他望着从屋檐上滑落的细小雨滴,“真讨厌。”“如果约修亚起来的时候天能放晴就好了,”凯文转头看向少年线条分明的侧脸,很轻地问道,“是吧?约修亚。”

      那嘴唇蠕动了。话语像泡沫一样破裂在空气中。非常微小的声音,“姐姐……”

      “姐姐?”不住地回味咀嚼这个单词,凯文皱起眉头。他不知道约修亚的过去,约修亚也不知道他的。他的内心突然泛起一股好奇和负罪感,但前者带来的冲动压过了后者,他继续问,“姐姐……怎么了?”

      “姐姐……不要!你要对姐姐做什么?!!姐姐,快逃啊!姐姐!!”

      挣扎的呼喊。少年不安分地摆动着自己的肢体,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凯文下意识将身子拦在床前,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定了一会儿,他开始后悔问这句话了。

      但少年继续了答复。呻吟,然后是咆哮。“好冷……莱维,莱维这是怎么回事……放下我!!姐姐还在那里!!——莱维,烧起来了,哈梅尔……烧起来、了,姐姐,姐姐——!!”

      他这回是真滚下来了,倒在凯文的怀抱里。凯文瞬间感觉手背一热,滚烫的液体从手上滑落,闪烁着点点萤光。沉睡的约修亚在哭。

      极大的负罪感让凯文咽了口口水。他把约修亚抱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两手交叉在颚下眼睛望着地板。雨势又大起来了——“真让人讨厌。”啐了这么一句,凯文继续看着老旧的床腿,那上面很干净毫无绿霉,和雨季的哈梅尔不一样。

      少年嘶哑的声音渐渐放低,“姐姐……”

      “真让人讨厌。”凯文别过了头。

      在那之后约修亚的病情恶化了。当天夜里他一直在说胡话,说的内容无非就是那几件事颠来倒去。凯文知道了他曾经很幸福地住在哈梅尔、有个叫卡琳的姐姐,她为了从闯入村子的强盗手中救下他而被长矛刺穿胸口,有个叫莱维的人带他逃跑、后面哈梅尔被火烧。凯文强撑着最后还是睡了过去,噩梦折磨得他又醒过来。雨大得不得了,快赶上他最讨厌的那两场了。

      “一个是雨,一个是大火……”他揉揉眼睛,“真讽刺。我的雨浇不灭你的火,你的火也无法将我的雨停息。”

      那少年像是听到他低语似的缓缓睁开了眼睛,高烧到涣散的漂亮琥珀色,“凯文……太好了,你好了……”

      “啊?约修亚——”

      “太好了,你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就这么朝他笑起来,苍白的脸恢复了红润。容光焕发,像是比常人要更健康。凯文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知道了你的过去”还是“约修亚你没必要这样”,或许这几句都词不达意,他最后还是决定开口,“约修亚,我——”

      “凯文?”

      “——我请你吃饭吧?”

      凯文痛骂自己的软弱。对方愣了愣,像个普通男孩子一样笑起来,“不用啦。”

      “可是我总得还你人情啊。”他辩解道,“实在不行,你有什么想要的……?”然后他感觉从他摊开的手掌上传递来一丝暖意。一枚琥珀吊坠,上面镶着银,呈现出“8”的样子。而少年正对他灿烂地笑着,“呐,凯文,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如果你在今后的旅途中,能见到一个银色头发紫色眼睛、长得很高也很帅的男人的话,请把这个交给他。然后对他说,‘约修亚终于明白了,这东西的意思是无限’。”

      “无限?”凯文把吊坠横过来,的确是“∞”的形状,“……我知道了。但是总得、总得买点东西给你吧?红玉……红玉怎么样?这个城市产红玉啊。你喜欢吗?”

      约修亚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不用了。我已经……用不着了。”

      他几乎要吼出来,不,已经吼了出来,紧攥住少年冰冷纤细的手。“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快好了吗?!!约修亚!!”

      “这回我不能听从你的命令了。把我埋了吧——凯文,我知道自己好不了。”少年的齿缝中漏出一句话,断断续续,“拜托你了,还有,旅途愉快……别再逃了,回去吧,莉丝小姐在等你。”

      对方手的力气在一点点减弱。凯文艰难地吐出词,“你、怎么……知道?”

      “呵呵,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是,凯文的话,没问题的。”

      约修亚的微笑,开始下滑。

      “谢谢你。”

      最后的几个字,非常轻微的,轻到听不见声音。

      “我……”

      只剩下口型。少年瘫在了床上。琥珀色消失,宛若沉入梦乡,他保持着微笑,静止了下去。

      ——而凯文只是看着少年。他站起身走出房门,僵硬的双腿一步步挪动,以不具有任何感情的腔调向楼下大厅里的两人宣告,“摩西——不,约修亚死了。”

      那天的雨下得非常大,这是凯文事后的唯一回忆。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想记起来。从头到尾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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