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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他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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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终没有“吱声”。
说什么呢?说碎玻璃扎得疼,但死不了?说门外的风暴暂时平息了,但谁知道下一场什么时候来?还是说……谢谢你那句“我在”,哪怕只有一瞬?
太矫情了,也太危险。
她只是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像藏起一个烫手的秘密。
门外,母亲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残局,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碎瓷片被拢进簸箕的轻响,压抑而疲惫。
父亲房间里传来沉重而浑浊的鼾声,一切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老样子”。
第二天,阳光依旧毒辣,校园依旧喧嚣。蓝白校服套在身上,束缚感丝毫未减。金秋走进高一(二十一)班的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一种无形的、名为“分班考”的压力。
彭近荷已经坐在位置上,厚瓶底眼镜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笔尖刮擦纸张的“唰唰”声又快又急,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金秋在她旁边坐下,动作很轻,但彭近荷还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仿佛被打扰了某种神圣的仪式。
课间操的铃声刺耳地响起。人群像退潮般涌向操场。金秋随着人流走下楼梯,目光习惯性地掠过连廊的方向。
连廊连接着高一楼和高三楼,是两栋楼学生交汇的必经之地。高三的学生下来得晚一些,橙白的校服在蓝白色的海洋里格外显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陈耀扬。
他个子高,走在几个男生中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下巴微抬,眼神懒散地扫过人群,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阳光落在他硬茬的短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他似乎没有看到她,或者说,看到了,目光也只是一掠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金秋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昨夜短信里那点微弱的联系,在现实刺目的阳光下,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蒸发得无影无踪。她垂下眼睫,跟着队伍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高三的队伍里斜插出来,动作很快,带着点球场上的敏捷。
是于辛树。
他几步就挤到了金秋身边,脸上挂着惯常的、有点痞气的笑。
“金秋同志!”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金秋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于辛树飞快地将一个揉得小小、皱巴巴的纸团塞进她手里,动作快到几乎没人察觉。
“接着!我儿给你的!”他飞快地丢下这句话,朝金秋挤了挤眼,又像泥鳅一样灵活地钻回了高三的队伍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金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里的纸团。那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点残留的体温,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她几乎能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慌忙将手插进校服裤子里,紧紧攥住那个小纸团。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他给的?陈耀扬?他让于辛树递的?为什么?纸条里写了什么?是昨晚那条短信的延续?还是……别的?
她不敢立刻打开。
周围人太多,彭近荷就在斜后方不远的地方,那双藏在厚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一切“不务正业”的行为。
金秋只能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挺直脊背,努力跟上队伍的步伐,走向那片被烈日炙烤的操场。
冗长乏味的广播体操像一场集体催眠。金秋机械地伸展、跳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高三的方向。
陈耀扬站在他们班队伍的后面,动作敷衍,目光懒散地投向远处墨色的山峦,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冷硬。
他好像……真的没有再看她这边。
手心里的纸团,却像一个滚烫的秘密,不断提醒着她刚才那一幕的真实性。
终于熬到解散。
人群再次像潮水般涌向教学楼。
金秋几乎是第一个冲回教室的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刺眼的阳光和风扇单调的嗡鸣。
她快步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视线,才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那个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小纸团,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颤抖着,一点一点将它展开。
纸张是随手撕下的草稿纸边缘,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主人特有的、不耐烦的急躁,却又透着一丝奇异的认真:
“碎玻璃扎脚没?老子这破笼子也快关不住畜生了,还有少他妈瞎想。”
没有署名。
字句粗粝得像未经打磨的石头。
金秋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行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腹,字里行间那股熟悉的、属于陈耀扬的烦躁、压抑和那点笨拙的、藏在粗话背后的关注,像一股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流遍全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混杂着酸涩和一丝隐秘的悸动,悄然在心底滋生。
他懂。
他不仅懂她那句“碎玻璃”的绝望,也把自己困兽般的处境撕开一角给她看。这不再是昨夜短信里那单薄的“我在”,而是更深层次的、带着伤痕的共鸣和一种……奇特的信任。
她拿出自己的笔,在摊开的数学笔记本扉页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清秀,却带着一种少有的、试图模仿对方粗粝风格的用力:
“脚底板厚,扎不透。
冻土三尺,寸草不生。
知道了。”
她小心地将这一小片纸撕下来,按照刚才纸团的大小仔细折好。刚做完这一切,教室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是彭近荷和其他几个同学回来了。
金秋迅速将折好的纸条塞进笔袋夹层,拿起桌上的数学书,假装认真地看着,心脏却还在怦怦直跳。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彭近荷坐回位置,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似乎朝她这边扫了一眼,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的漠然。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金秋的心一直悬着。
纸条怎么给他?于辛树不可能每节课间都过来。
机会出现在放学时。
金秋故意磨蹭着收拾书包,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彭近荷还在座位上埋头苦算一道题。
金秋深吸一口气,拿起笔袋,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教室后门,那里靠近通往高三楼的连廊方向。
她刚在门边站定,就看到陈耀扬和于辛树他们几个高三的男生,正从连廊那边晃悠着走过来,准备下楼。陈耀扬走在最边上,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目光随意地扫视着。
金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捏紧了笔袋里那个小小的纸团。就在于辛树笑着跟旁边人说什么,吸引了其他人注意力的瞬间,金秋飞快地将攥着纸团的手伸向连廊方向,目光快速而准确地迎上陈耀扬扫过来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陈耀扬的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抬手拂开空气般,极其精准地从金秋摊开的手心里掠过了那个小纸团,动作流畅得如同魔术师的手法,快到几乎没人能看清。
纸团瞬间易主,落入他的校服口袋。
金秋的手心空了,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汗。她立刻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头快步走出教室后门,汇入放学的人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成功了。
一种隐秘的、带着点冒险刺激的兴奋感,混合着传递了心事的忐忑,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她能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回头匆匆一瞥,只见彭近荷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正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冷冷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钉在她刚刚和陈耀扬完成交接的位置上。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金秋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暖意和兴奋。
鄙夷什么?厌恶什么?是她“不务正业”地传递纸条?还是她“勾搭”高年级的“混混”?
金秋攥紧了书包带子,加快脚步,将自己淹没在嘈杂的人流中。
经山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
口袋里的手机安静着,但笔袋夹层里那张纸条,却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提醒着她,在冰冷现实的罅隙里,一条隐秘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暗河,正悄然流淌。
虽然前途未卜,暗礁密布,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知道,在另一座同样冰冷的“笼子”里,困着一头和她一样躁动不安、试图发出声音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