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拍》云根山岚

11、糟心事

　　她没有立刻回家。
　　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此刻更像一个等待着她回去重新粉刷、却永远掩盖不了裂痕的废墟现场。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缓冲。
　　高一女寝楼陈旧而拥挤，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廉价洗发水香精和隐约的泡面味道。金秋走到自己寝室门口，掏出钥匙。门内传来室友压低声音的交谈和翻书声。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开门。目光落在斜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上——那是陈琳的寝室。
　　下午自习课陈琳好像不太舒服，提前向班主任马志平请假回寝了。
　　纸条带来的那点微妙的、想找人分享（或者说试探）的心情，在金秋心里悄然滋生。
　　陈琳是她在这个冰冷校园里，除了陈耀扬那条暗河之外，唯一算得上有点“联系”的人。尽管这联系，也笼罩着一层她看不清的阴霾。
　　她走到陈琳寝室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陈琳？在吗？”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里面静默了几秒，才传来陈琳有些模糊的回应：“……谁啊？”
　　“我啊，金秋。”
　　又是几秒的停顿，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匆忙整理着什么。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陈琳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惶和未褪尽的疲惫。
　　“金秋？”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挡在门缝里，没有完全打开的意思。“有事吗？”
　　“看你下午不太舒服，提前回来了，”金秋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好点没？要不要帮你打点热水？”她的目光自然地越过陈琳的肩膀，看向寝室内。
　　寝室里光线有些暗，只有靠窗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其他床铺都空着，室友大概还在教室或食堂。陈琳的床铺靠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刻板的压抑感。
　　“不用不用，”陈琳连忙摇头，声音有些急促，“我好多了，就是有点累，躺会儿就行。”她说着，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就在这时，金秋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陈琳的身体。陈琳大概是刚换下校服，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有些宽松。就在她摇头侧身的瞬间，T恤的领口微微滑落，露出左侧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
　　那片肌肤上，赫然印着几道暗红色的、指印般的淤痕。边缘已经泛青，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丑陋的烙印，刺眼地嵌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
　　金秋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陈琳显然也意识到了，她像被开水烫到一样，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几乎是本能地、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速度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滑落的领口，用力往上提，将那片骇人的淤痕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充满了惊恐和羞耻。
　　“我……我真的没事了！你……你快回去吧！”陈琳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金秋，只是用身体死死抵着门缝，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是她最后的屏障。
　　金秋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清晰地看到了陈琳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那片淤痕的形状，那指印般的轮廓……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陈琳……”金秋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累了！要休息了！”陈琳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随即又猛地压低，带着哭腔，“求你……金秋……别问了……走吧……”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充满了不堪重负的脆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金秋的目光被陈琳床铺枕头边的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药瓶，瓶身上贴着一张简陋的白色标签，上面印着几个打印的宋体字：“复合维生素B”。
　　药瓶没有盖子，随意地歪倒在枕头上，里面是几片白色的小药片。
　　这个瓶子……金秋见过！就在上次午休，陈琳跟着孟世昌去教职工宿舍楼之前，孟世昌似乎随手把这么一个瓶子塞给了陈琳。
　　一股寒意顺着金秋的脊背爬升。
　　复合维生素B，需要这么频繁地吃？
　　需要教导主任亲自给？
　　需要……放在枕头边？
　　陈琳顺着金秋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药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惊恐。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抓住什么烫手的山芋，又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她背对着金秋，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暮色透过窗户，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寂里。
　　那个小小的、廉价的药瓶，被她攥在掌心，像一枚无声的、昭示着某种黑暗交易的徽章。
　　寝室内外，一片死寂。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校园广播声，显得无比遥远。
　　金秋站在门口，看着陈琳那剧烈颤抖却无声的背影，看着她死死攥着药瓶的手，再联想到刚才那片刺眼的淤痕……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比她自己那个充满碎玻璃的家，更黑，更沉，更令人窒息。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询问？还是……一句苍白无力的“需要帮忙吗”？
　　最终，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喉咙里像是堵满了冰冷的铅块。
　　她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门，在她面前，被陈琳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关上了。
　　“咔哒。”
　　落锁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丧钟，敲在寂静的走廊里，也敲在金秋的心上。
　　她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大门。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走廊的感应灯“啪”地一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冷汗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暮色四合，经山的夜，总是来得又急又沉，而有些黑暗，却早已在人心深处，盘根错节，比这山城的夜色更浓，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