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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献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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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烈。
听不见树和风的声音。
被谁拽着脚往什么地方拖行。
宁坎睁不开眼,只感觉皮肤上传来烧灼的痛感。
后脑勺很痛。
他想抬手去摸,手却不听使唤。
自己依旧被谁拖着。
那只手力气很大,他感觉自己的脚踝都快碎了。
此人走得缓慢而平稳。
鼻腔里□□场跑道特有的胶味灌满。
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宁坎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逆着光,看不清站在自己旁边的人。
努力偏过头去看,意识到自己手动不了的原因。
一根粗壮的钢钉把手掌贯穿,紧接着,他被人固定四肢钉在操场正中。
天依旧是晴朗的。
宁坎脑子里还有点懵,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这个世界的正中间那样,天地辽阔无边。
灿金色的光被反射到眼睛里。
那是一把羊角锤。
看上去就很重。
看不清面貌的人似乎是仔细端详了一下宁坎的脸,随后落下锤子。
从小腿开始,骨头被一下下敲碎。
那人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很多人同时在说话。
他说——
“逆水行舟。”
宁坎在心里接——
“不进则退。”
语罢,又是一锤落下。
“生命可以再来,”
两条腿都没有行动能力后,从手指开始砸。
“奋斗只有一次——”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生命可以再来,奋斗只有一次。”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生命可以再来,奋斗只有一次。”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生命可以再来,奋斗只有一次。”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生命可以再来,奋斗只有一次。”
……
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宁坎感觉不到身体了。
没有痛觉的时候,就像是单纯躺着等待入睡一样。
他偏过头,已经要看不见远处了。
所以,他笑了。
也许是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又或者宁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总而言之,他笑得有些吓人。
声音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张开嘴一片血糊糊。
那人也怔愣片刻,手里的动作停下,一直念叨着的魔咒般的口号也不继续了。
那家伙蹲下来了些,低头像是要看看宁坎是个什么情况。
人把阳光挡住,视觉逐渐回归。
宁坎拼上全力,在两人相隔最近的时候,坐起来张开口直接把那人的鼻子咬了下来。
吐出嘴里那块烂肉后,宁坎彻底脱力,躺回了地上。
面部空出来一大块,漏出下面的肌肉和骨骼——
原本应该是肌肉和骨骼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皮囊下面,只是一片空荡荡。
单纯的壳子,内里被涂着一层半透明黏膜样子的东西。
再往下有没有内脏器官之类的结构,就不得而知了。宁坎躺在地上,没办法往里面看。
他咳着血,拼尽全力只想问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
小黄,为什么。
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话没说出口,突然感觉全身一轻,像是就这么脱离了身体飘在空中。
蝉鸣声不绝于耳,直至人心烦意乱也没半分平息。
听见了刺耳的声音。
像是粉笔在黑板上划过。
似乎是纸笔相互摩擦的声音,把人围在其中,层层包裹。
是书写。
中性笔在试卷上书写的声音。
作为一个学生,这种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好想吐。
宁坎突然坐起,交叠在课桌上的两只小臂把刺痛忠实传达到大脑。
从坐姿到肢体的麻木,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先是环顾四周,只看见一个个穿着校服的人用几乎相同的姿势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
讲台上站着一个相当高大的男人,穿着西装,身形笔挺。
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看着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宁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掌心细碎的伤口层叠,最顶上还留着一道血痕。
手背光滑洁白,握拳时能感觉到指甲刺痛皮肤。
他若有所思,抬手摸向自己的耳朵。
耳洞还在,就是上面的东西不见了。
顺着方向往后脑勺摸过去。
一条辫子就在那里。
紧接着,从广播里传来一个相当尖锐的声音。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请把握答题时间,并再次检查姓名,班级,考号。】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请把握答题时间,并再次检查姓名,班级,考号。】
……
宁坎拿起笔,看着试卷上【姓名】那一栏写着的【优】,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烦躁。
随意涂抹了几下,写上自己的信息。
宁坎。
高二理科四班
13522081300013
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但蝉鸣依旧。
有个声音不断催促,让他听从自己真正的想法去行动。
他出奇愤怒。
手里的中性笔还没扣上盖子。
于是宁坎转身,一把扯过那个人的衣领子,笔尖就停在他眼球不远处。
在那人眼中,看见了此刻的自己。
一张狰狞的、愤怒的、近乎癫狂的,但毫无疑问是彻彻底底属于他宁坎本人的脸。
他直直瞪着小黄,本打算要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无可忍,下一刻就要动手。
小黄像是并不意外。
与之相对,那张脸上满是平静和疲惫。
他只是和宁坎四目相对。
然后,自己主动撞了上去。
笔插在眼球里,又像是本来就长在里面。
小黄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下一秒,无数双手从背后抓住他。
衣领被人拽住,头发和手也被向后拉扯。
宁坎没来得及再捅小黄一下,只被捂住嘴几乎是往后拖。
就这么被拉开了和小黄的距离,挣扎也没半点用。
衣服兜里鼓鼓囊囊,宁坎大概想起来了那是什么。
他又尝试挣扎了几下,斟酌自己还有几分逃脱的底气。
低头看,左脚那只鞋上没有鞋带。
宁坎突然发难,把抓住自己的几个人甩开。
把鞋子踢掉,只踩着袜子在走廊上奔跑。
窗外太阳角度不变,高高悬在正上方。
花草树木像是钢铁浇灌一般稳固,却能听见狂风拍打外墙。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活人都看不见。
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就连刚才还在旁边的小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无论是楼下还是楼上都有相当规模的脚步声,像是千万只蚊子列阵缓缓上前。
宁坎知道的。
就算现在看不见危险,但只要自己敢停下来,那立刻就会被带走重开,多来几遍自己又要失智。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过去的自己,在这条路上藏了些东西。
打开角落里的消防柜——上面的封条松松垮垮,只是虚盖在上面。
一根撬棍,一把刃向内的环形刀,没有刀把,只留有一个意味不明的软扣在上面。
“神经病!”
宁坎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抱着东西的途中不忘痛骂一声。
耳畔轰鸣依旧,噪音越来越大。
随着走廊旁的玻璃映射出无数扭曲色块,蓝色红色同黑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变成一张面目可憎的笑脸,宁坎才想起来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些东西追上来了。
他继续跑。
视野越发狭窄,环境阴沉。
似乎每踏上一级台阶,眼前就被多盖上一层黑纱。
三步并作两步,他的动作扭曲到滑稽,身体每一次舒展都远超极限。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宁坎除了过度的兴奋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看见通向天台的路上出现几缕阳光。
像是被丝绢过滤一般的柔和,让人怀念。
撬棍几下把锁住的门撬开,他立刻又反手把门堵上。
虽然没用。
喘了好几口粗气,宁坎脑子里疯狂思考。
这场面有些像是他曾经在某部电影里看到过的场景。
那是一部丧尸题材的电影,主人公被尸潮追赶围堵,最后只能在天台边缘哀求那些没有意识的活尸体不要继续拍门。
不过区别在于,宁坎甚至没有哀求它们的机会——他站到围栏外的一瞬间,身后的门就被撞成了满地的碎片。
无数模糊的影子瞬间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把他围住。
“好吧、好吧——”宁坎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既然没路了,那我也只能认命——”
他有自信能跑得过追兵,但他也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没有路走了。
手中紧紧握住不知道是哪一次的自己留下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虽然知道,但还是在心里挣扎。
除了小黄,他本并不想对其他人动手的。
“呼——”
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自己的每一句话对于这个世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微风,但还是要说出口。
“你们——给我听着!”
几乎是在单纯的发泄。
宁坎平日里为了个人形象刻意端着的嗓音也破了。
“这么多年,我没有在学校担任过任何职务,就连集体作业的小组长都没当过。”
“我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这个优是tm的谁!”
像是午夜的戏台,他独自一人站在中央。
任凭自己端起架势身段传神,也是一片寂寥。
“我逃课,我和老师顶嘴,我翻墙,我上课睡觉打游戏,还往校长头顶上丢过纸飞机。”
“我们学校上到领导老师学生会长,下到新入学的学弟学妹,看见我都直摇头。”
“你们再逮住我几百几千次结果也还是一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绝对不可能乖乖听话当你们的好伙伴。真的很恶心,简直要吐了。”
“听好了,我叫宁坎,虽然念起来有点奇怪,但我就叫这个名字。”
用尽全力,说着自己的话。
宁坎自己没意识到,但此刻,他的声音才真正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告诉你们,我不奉陪了!”
动作极快地将那环形刀刃卡在脖子上,像是系上红领巾一般在胸前打好绳结固定。
他闭眼,向后倾倒。
从空中落下,比想象中更平静。
世界像是被按下了缓慢播放键,除了最初的惶恐还没完全离开身体,其他就像是午休时的mp3一样。
有一瞬间,宁坎仿佛觉得自己能够拥有全世界。
风托举着身体,却无力回天。
看着自己插在天台的旗杆越变越小,从一条线变成一个黑点。
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
看着无数的窗户和树干生长出来,拔地而起,最后汇集在某一个点上,像是一个巨大的鸟笼。
原来跳楼自尽的人,是这种感觉啊。
失重,紧张,恐惧,义无反顾。
这些东西在一秒内被拉了很长很长,随后被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冲淡,只剩下平静和后悔。
用这样决绝的形式审视自己一生,头脑变得无比清晰。
闭上眼,等待那一刻到来。
自己没爬几层楼,很快就落地了。
屏住呼吸,随后等待奇迹降临。
喧嚣。
让人安心的吵闹再次包裹了精神,幸福得像是快要窒息。
同桌整理好自己的东西,马上就要回家。
宁坎想要叫住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和她多聊聊天。却招来了站在旁边的人的嘲笑。
他的声音听不清,但宁坎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太粘人了吧?”
同桌乘机溜走了。
“都怪你。”
“明明是你自己抓不住机会。”
宁坎没好气地踹了桌子一脚:“好久不见,结果一上来就拿我寻开心。”
那人也乐呵呵坐下,就在同桌的位置,右手撑着下巴。
“你快死了。”
“嗯,我知道。我在跳楼,”宁坎相当平静“已经能看到五层楼的窗户了,马上就落地。”
“你那个姿势,可能还要在地上挣扎一会儿才能彻底咽气。”
“并不会,”宁坎很认真,掰着手指头像是邀功一样对他细数自己的规划“第一,我这个姿势绝对是头着地;第二,虽然我没有跳过楼,但我幸存的朋友说自己其实已经痛到没有感觉了,大脑一片空白,恢复知觉和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医院躺着了;第三,我在自己脖子上卡了个环形刀刃,相信我,它绝对比我的脊柱坚硬。”
那人沉默了。
虽然没有交谈,但宁坎知道这不是尴尬,而是失望。
“你太过于信任朋友。”
转移话题。
宁坎顺着台阶走:“你也是我的朋友。”
“放屁,我们是一个人。”
“此言差矣,”绕过那人打开窗,宁坎甚至有些惬意“人类是用基因,经历,记忆和需求构成的。每一次呼吸都代表着上一次呼吸的自己死去,每过一天都意味着上一日的自己永眠。人的想法会改变,经历会增加,随着经历的增加需求也会不同,等到身体细胞新陈代谢过了一个循环,思想也发生改变,人自然也不是那个人了。”
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观点,宁坎并不在意自己在思维殿堂中每一句话都在浪费思考问题关键的时间。
他在和想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又或者说现实里熟识的谁交谈。
用模拟出来的另一个人人格帮助自己整理思绪。
那个被宁坎否认的过往影子先着急了,他几乎是在怒吼,用着连性别年龄都听不出的声音:“这和你快死了没有任何关系!”
说的不错。
宁坎几乎是要鼓掌叫好。
自己其实不想死——他还有母亲和弟弟,还有朋友,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没有道别的永别是生活的常态,但不是他宁坎的常态。
他希望每一个故事都能有始有终,结局和过程同样重要。
“但是吧,我也没那么想活。我只是不甘心,又不是贪生怕死。真的没办法了那也只能开心点接受,不是吗?”
“你有想过在你死后他们会怎么对你吗?”
“不知道,我没想过。”
“现在不想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说。
宁坎耸肩:“两种可能。第一是我没死,那就不需要在意自己的尸体被如何处理,再痛苦也得活。就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更接近现实,我死了也会被这个世界强行拉回到刚进来的那个时候,所以不用担心生命安全。那最坏就是第二就是我死了——这不就更没必要在意了。”
“那么,你的父母兄弟,你的朋友和喜欢的人,都无所谓了?”
“……”
“害怕了?”
“不……”宁坎说“我在思考一件事“你说,以前死的人都去什么地方了?”
仔细回忆起来,好像从来没有过空位。
无论上一秒发生了什么,只要视线挪开,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以前的东西被消耗了,垃圾产生了,那些东西去到哪里了?
死去的人会有尸体,宁坎自己也处理过一些,丢在了垃圾堆里。
学生每天生活也会产生垃圾,却没看见被丢在了哪里。
这巨量的废弃物,到底怎么处理了?
那人也陷入了沉思。
他们从动作到思维都是统一的,最后又在同一时刻出声。
“外面!”
“墙外面。”
宁坎再次沉思:“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是魂穿。但刚刚看手上的伤口和茧的位置,加上头发,倒是有点拿不准。我是推测,最开始我就是本尊来到这里,但随着时间推移,身体和精神都会被一点点同化,最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在校学生】。”
“有一点你错了。最开始的时候,你就是原本的样貌来到这里。只是后来忘记了最初的事情。”
“嗯,的确,这是合理的,”宁坎也认可这个想法“接下来就是,小黄的行为有什么动机。他在午休时间之前都会保持相对友好,但后来会把我拖去操场。”
“嘴里神神叨叨念着的东西,感觉他精神也不健康。大概是用这种特定仪式感的事情,可以把你和什么东西进行交换。但和什么交换我们暂时想不到。”
“这个之后再说。时间不多了,我想确认一下接下来的大致行动目标。”
影子笑了一下:“反正也要先打几架泄愤才开始行动吧。”
宁坎承认了。
他回忆刚刚的事情。
至少有一点比较重要。
这里的时间其实是不短往后推进的,只是其中的人会自觉回到最开始的状态。
证据是,校内的建筑和各种不常用物品的状态在不断磨损老化,自己曾经留下来的痕迹并没有被清除,完完整整原样保存在那里。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至少信息可以被留下来。
“对了,”在离开前,影子提醒宁坎“学校里有个地下室,你之前摸黑抓瞎的地方,顶楼还有个暗房,平面图能看到。”
“但是我很快就会把这些都忘掉吧?”宁坎有点无奈。
他耸肩“你趁着自己有印象的时候给自己留个字条呗?以前也留过几次,总能看见有用的。”
“很有道理,那我就走了。”
张口想要告别,却没来得及。
眼前一切都定格下来,随后又像是被按下了快进一样飞速变换。
他微笑,随后停止闭上眼睛。
脖子预料之中的被切开,随后骨盆撞在花坛边缘,瞬间就碎裂开。
宁坎摔在地上,身体变成了四段。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落地之前就切断了他的腿,速度快到连痛觉都没有来得及被感知。
但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和下巴磕到地面的强烈刺激把他拉回现实。
他明白,到此为止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天空竖起一个中指,宁坎嘲笑道:
“去你的,狗东西。”
此后三次从教室醒来,宁坎换了三次刺伤小黄的方法。
总是差最后一步,总是差一点能把他按在地上痛殴。
他只是单纯在发泄愤怒。
而小黄只是那样看着,目光沉静入水。
忽地,宁坎想起不久前。
自己躺在地上、第一次被敲断全身骨头的时候。
一次又一次的昏厥和极端的无聊中,他听着小黄烦闷暴躁的声音逐渐变成无奈叹息,最后又变成抽泣。
到最后,宁坎只是嘴里吐着血红色泡泡,不知何时真正睡死过去。
这具身体彻底断绝生机,留下满地狼藉,以及跪在残骸旁满脸绝望的人。
那个时候,耳边一遍遍被小黄念起的不是什么口号咒语。
只是一句单纯的、沉痛绝望的叹息。
“为什么啊……”
为什么,又失败了。
……
再次回到这间教室,宁坎有些疲惫了。
算不出经过了多少时间。
大概是久到自己的名字被一次次涂抹修改,最后又变了回来那样久。
又或者,是那缕被勾下来的头发又长了回来。
身体没见得成长,记忆也被反复修改。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时间真的不多了。
能够被想起来还有用的内容并不多,但幸好正因如此,不会有太多的选项来让他纠结烦心。
他叹气,最后做了决定。
窗外,万里晴空,如碧似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