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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三: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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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到夏季了,这天,拉斐尔带来了一把小提琴。
艾迪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她瞪大了眼睛,看见他把一根长棍子搭在那几根叫做琴弦的细线上,接着就有好听的音乐从琴里面跑出来。
伴随拉斐尔的琴声,艾迪特跟夏琳学着,唱起一首关于带来奇迹的小天使的歌。
拉斐尔喜欢音乐。为什么喜欢,他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算得上擅长的事吧。
可惜,作为一个继承人,他不可能被允许在拉琴上花费太多工夫。音乐不过是沙龙聚会中的一个话题,而要掌握这么个闲谈的话题,是用不着对音乐本身投入什么研究的。
“有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也能做个奉献的天使,”唱完这一曲,夏琳忽然一脸认真地感叹道,“老是只从别人那里索取,这是不对的。哥哥,我总感觉,我们从人家手里拿走的,迟早有一天,还会从我们这里给拿回去。”
艾迪特和拉斐尔都有些听不懂夏琳突然讲的这番话。
夏琳这小小的心愿很快便实现了。
有一次,艾迪特看见村里那几个男孩子聚在一起,把一只小鸟围在中间。
那鸟儿生得很奇特,浑身雪白,但头部周围长着一大圈又厚又密的羽毛,就好像贵族老爷戴的假发似的。它在地上跳跃着,好像飞不起来。①
其中一个男孩指着那只鸟说:“鸽子。贵族鸟。”
另一个举起手中的长鞭甩在它细细的腿上,鸽子又歪歪斜斜地跳着,看起来很痛。他得意扬扬地喊:“哎呀,贵族被我们把腿抽瘸啦。”
那些小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艾迪特这时想起了夏琳,和她那次说过的话。她立刻冲上前去,对他们吼道:“放了它!”
最大的那个男孩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你们干嘛这么欺负小鸽子?它什么也没有做错!”艾迪特气鼓鼓地双手叉着腰。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男孩们不耐烦地赶她。
那个手里拿着鞭子的男孩使劲把艾迪特一推,害她跌倒在地。
这时,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如果是我让你们放了它呢?”
“啊呀,是伯爵小姐!”
“快跑!”
男孩们认出了夏琳·圣克莱芒,纷纷惊慌不已,拔腿就要逃走。
“站住!我允许你们走了吗?”夏琳厉声叫住了他们。
“向艾迪特道歉。”她又严肃地说。
这些浑小子们当然不敢违抗伯爵小姐的命令,满不情愿地对艾迪特说对不起。
夏琳板着脸命令他们:“重来一次,要恭敬一点。鞠躬。”
男孩们苦着脸,但只好站成一排,朝艾迪特弯下腰,异口同声地喊:“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们灰溜溜地走远了以后,艾迪特高兴得在夏琳两边脸上分别狠狠啄了一下。夏琳在她眼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天使,他们都得听她的!艾迪特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个好朋友而骄傲。
夏琳感觉自己终于帮助了她人一回,也安心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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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今天和两个小妹妹一直玩到傍晚才回家。他正满心欢喜地回味着一天的经历,男仆就走上前来,告诉他伯爵老爷叫他到书房去,要检查他的拉丁文功课。
拉斐尔刚刚的快乐一下子就变成了恐惧。他每次在书房里见父亲时,后背都直流冷汗。
父亲扫几眼他毫无长进的修辞之后,总是以厌恶的神气垂眼望着他,还用“少爷”和“您”对他讲话,让拉斐尔难受得想哭。
父亲大人明明是疼爱妹妹的。只要夏琳要求,不论什么稀奇古怪的实验材料,父亲都会想办法帮她尽快弄到家里来。
可他甚至不敢让父亲听见自己拉琴。他担心父亲一听到自己拉得多么好,就会认为自己没有好好学正经的功课。
拉斐尔知道自己畏手畏脚的性格和阴沉沉的神态不招人疼。不过父亲本来也是可以分给自己一点爱的,如果他不是继承人的话。
拉斐尔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安德烈的哥哥,是家里的长子,据说和他长得特别像,但又和他不一样——安德烈有着妹妹那样早熟的聪慧头脑,和富于教养的仪态,同时又阳光开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擅长骑马和舞剑。
这位小兄长本才是这个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遗憾的是,他大概在拉斐尔这么大的年纪上得了天花,不幸死掉了。
拉斐尔今天已经想不起安德烈的长相,却仍清楚地记得母亲和父亲为哥哥流过的无数的眼泪。母亲一定是太思念哥哥了,才急着去天堂与安德烈重聚,也不愿留在他和夏琳身边吧。
拉斐尔胆怯地走进书房时,又感受到父亲盯着他脸的目光,像是在发呆,又有几分慈爱。
他知道,父亲是在透过他注视那心爱的早夭的大儿子。拉斐尔明白自己的表现越是令他失望,看上去就离那位光明的兄长去得越远,父亲因此也就越发痛苦。
果然,伯爵的视线向下移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裤袜上时,那种望着远方的眼神立即便消失了。
“看来您真是长本事了,圣克莱芒先生!”父亲冷笑了一声,“不知道什么风流韵事,劳少爷您在野地里把衣裤都脱了?”
拉斐尔呆呆地抬起头看向父亲。他想不明白,难道自己和艾迪特一起下到小溪里玩了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吗?
伯爵大人见他这副反应,似乎更加认定他不可救药。他又一手撑在书桌上,一手按着额头,不知道是对他说话,还是对自己说话:
“如果安德烈还活着,您以为我会在意您哪怕一分一毫吗?”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很痛苦。
拉斐尔从心底里感觉松了一口气。是啊,父亲终于把这句话讲出来了。其实拉斐尔也是这么觉得的。应该他替安德烈去死。
给他上教理课的神甫总是告诉他,上帝看得见人间的一切,他会赐给每个人应有的命运。
为什么上帝带走的人不是他呢?哥哥是天之骄子,而他一无是处。就算少了他一个人,这个世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要是你死了,我会哭的。夏琳也会的。”他偶然间把这个想法透露给艾迪特时,她瘪起嘴来,生气又伤心地说。
拉斐尔一下子感觉好开心。他很想看到艾迪特为自己的死而掉眼泪。他整个晚上睡不着,一直躺在床上想这件事。
他想,能看到人家为自己哭,是多么幸福啊。可要是他死了,又怎么能看得到呢?
拉斐尔没想到,最后哭的那个人却是自己。
大约是1781年的夏天,艾迪特有天起忽然不再过来找他和妹妹玩了。他每天推着夏琳站在花园门前,一起伸着脖子张望着,可连着好些天都没等到她。
艾迪特再出现在他俩面前时,眼睛肿得像两颗桃仁,身上穿着朴素的黑色丧服。
“我明天早上就走啦,夏琳,拉斐尔。姑妈要带我到鲁昂去。”她揉着眼睛告诉他俩,嗓子哑哑的。
“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呢,艾迪特?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夏琳焦急地拉住小伙伴的手。
“你不回来了是吗?”拉斐尔紧接着问。他多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那不祥的悲观在这时就已显露了苗头。
艾迪特回答:“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家没有了。就算回来,我可能也没有地方待了。”
“噢,可怜的艾迪特呀!”夏琳一下子就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一把抱住了她。
两个小女孩把脸颊贴在一处,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她俩难舍难分,又说了好多亲密的话,一次次亲吻彼此的面颊。
“再见了,再见了!”一直到天完全黑了,艾迪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过来拥抱他一下。
那天夜里下大雨了,拉斐尔是站在窗前哭的。有了打在他脸上的雨水,就没人知道他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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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三个孩子的生卒年:
拉斐尔:1769年7月28日—1794年7月28日(生日彩蛋:生日即忌日)
夏琳:1774年8月1日—1794年4月13日 (生日彩蛋:同一天,英国化学家普利斯特列在实验室加热□□时发现氧)
艾迪特:1774年9月5日—1871年9月17日 (生日彩蛋:同一天,美国独立战争前奏——第一届大陆会议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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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种鸽子叫做雅各宾鸽,形貌奇特,因头部周围羽毛阻挡视线,不善飞行。